黛玉面色苍白,手扶着书架缓缓坐在了椅上。袭人往前挪了两步,嗫嚅道:“林姑娘,你看这……都怪我……”
黛玉恍若未闻,眼瞅着宝玉紧跟着王夫人走了出去,此时娘俩正站在院子里低低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她隔着窗子看了一会,一颗心如同在沸油中上下翻滚,眼泪便止不住地滴了下来。
袭人还待再说些什么,紫鹃已经不耐烦地了过来,道:“行了行了,没事儿净添乱,你别说了”,手里绞了条热手巾,便微弯了腰小心翼翼地替黛玉擦面。
袭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脸上讪讪地笑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抬头见宝玉呼哧气喘地又跑了回来,忙迎上前道:“太太不是叫你过去?你怎么倒又回来了?”
宝玉随口说了句“待会再去”,便忙忙地丢下她直奔到黛玉面前,陪笑道:“我才都跟太太说了,那书是我偷着从外头拿进来,才刚顺手放在这桌上的,并不与你相干,你别着急……”
黛玉见他复又进来,一时倒委屈起来,也不理他,转身掩面而泣。
袭人便趁机冲宝玉笑道:“那我去送送太太,二爷替我跟林姑娘再赔一赔罪吧”,言毕,便蹲身冲黛玉福了一福,转身急匆匆出了门,一径向王夫人追了过去。
宝玉这里又向黛玉百般地陪笑,又拿别的话来打岔,不提。
且说王夫人心中气恼,正低了头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慢往荣禧堂而去,忽见袭人急匆匆赶了上来,便停住脚步,问道:“你怎么又来了?宝玉跟前可有人伺候着?”
袭人先站定了脚,款款给王夫人请了安,方含笑道:“麝月在那里呢,她如今服侍二爷也不差了”,顿了顿,又低了头垂着眼帘细声道:“就算我们都不在跟前,太太也不用担心。二爷在林姑娘那里,向来要茶要水的,紫鹃她们伺候得比我们还殷勤周到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倒觉得里头另有深意似的,不免抬眼瞅了瞅袭人,见后者屏息凝神,只顾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便知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便转了身慢慢向前走着,一边若无其事地对金钏道:“你到二女乃女乃那里去一趟,问问你琏二爷,林姑娘后日的船是几时启程,一应路上用的东西都齐备了没有,都带着谁去,细细地问清楚了”,金钏忙应了一声去了。
这里王夫人见她去得远了,脚下仍慢慢向前走着,口中便道:“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袭人略错后半步跟在王夫人身旁,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走着,小心翼翼地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有什么就只直说,不用吞吞吐吐的”,王夫人侧过脸向她瞧了瞧,和缓地说道。
袭人咬着唇,欲言又止地绞着衣襟,脸上显得越发为难,终于下定决心般一鼓作气地说道:“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终究是犯上的话,说出来只怕要受太太的责罚。可是若不说,这话存在奴婢心里好久了,憋得实在难受。奴婢今天豁出去受罚,也要一吐为快……”
王夫人显然受到了很大震动,站住脚挑眉问道:“跟宝玉有关?”
袭人点头,低声道:“如今除了宝二爷,奴婢这心里也装不了别的事了。”
“那你快说”王夫人信步走到小径一旁的石凳边坐了下来。
袭人深吸了一口气,方缓缓说道:“老爷和太太如今只剩下二爷这一棵独苗,自是巴望着他将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二爷那不喜读书的性子,又有老太太护在头里,实在是难管。奴婢时常也劝二爷:一天一天大了,终究要出去顶门立户的,难道一辈子在二门里头混着不成?原先二爷也能听进去两句,可自从林姑娘来了……”
说到这里,袭人便顿住了,只顾低头望着鞋尖。
“林姑娘怎么了?”王夫人皱了皱眉。
“太太刚才在林姑娘那里也瞧见那几本书了,奴婢虽不识字,也知道不是好东西。二爷为了给林姑娘找这几本书,连着出去了好两天。才刚太太没过来的时候,这小兄妹俩凑在一处边看边笑,都看得入了迷了了。本来二爷就不爱看正经书,若再看上这个,移了性情,以后岂不是更难管了?再加上个林姑娘不说一起劝诫着,反倒跟二爷一起说些离经叛道的话,助着二爷不用功。我们这里苦口婆心劝着才把学里的正经书拿出来看了没两眼,她一来,立刻便丢到一旁去了。我们苦劝一天,抵不住她一句话……”
袭人一口气说了这一大篇话,偷眼看王夫人脸色已很是难看,索性继续说道:“二爷现在正是性情不定的时候,又爱钻牛角尖,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边若有个良师益友时时规劝着他,见他有往歧途上走的苗头就指出来,鞭挞着他走正途,这该多好?偏生来了个林姑娘竟是这样,偏生二爷跟她还格外亲厚……”
她痛心疾首地说着,王夫人已变了脸,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拧着眉冷声道:“你说格外亲厚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那倒没有,太太别多心”,袭人慌忙说道:“可是,日日坐卧在一处,言语不避,实在也是忒亲昵了些。二爷现在年纪虽还小,整日又看些杂书,只怕很快就开了智识,到那时身边现放着一个亲厚的表妹,奴婢只担心,只担心……”她咬着嘴唇,没再往下说。
王夫人霍地站起身,负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方沉着声音道:“你说得不错,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
“当然,如果老太太和太太心里已拿林姑娘当成宝二女乃女乃来看,那又当别论了。可是奴婢总是觉得……觉得宝二女乃女乃该是一位深明大义,能帮着二爷奔前程的大家闺秀,林姑娘么,似乎……似乎不大合适……”袭人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是细若游丝,不住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
“现在提什么宝二女乃女乃的话也太早了些”,王夫人脸上明显不悦了起来:“这些话跟我说说也就算算,在人前可千万不能提起,都是没影儿的事”
“是,是,这都是奴婢胡思乱想的,太太恕罪。”袭人满脸惊惶,忙忙地就要伏身跪下去,王夫人却伸手拦住了她。
“难得你倒是个心思明白的,老太太把你给了宝玉倒是没看错人”,王夫人脸色慢慢和缓下来,看定了袭人,指了指对面的石凳,示意她坐下,方展颜笑道:“你才说的倒很有道理,依你说,宝二女乃女乃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好呢?”
“奴婢觉得宝姑娘就最合适不过了”,袭人冲口而出,继而连忙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说道:“奴婢哪有资格说这些事,方才是太太突然这么一问,奴婢没忍住一下子就说出来了,求太太恕罪……”
王夫人却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点头道:“宝丫头样样都好,你有这想法也是正常的。毕竟现下宝玉是你伺候着,若说你一点不想这些事,倒显得矫情了。”说完,一时倒怔怔地起来,只顾望着袭人出神,过了好半晌方皱了眉自语道:“可是,林家姑老爷突然来了封信,老太太如今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姑老爷信上说什么?”袭人心里一惊,忍不住问道。
王夫人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袭人只略一寻思,便即了然,低了半日头,终于浅笑道:“我瞧着老太太也是喜欢宝姑娘的。而且太太是宝二爷的亲娘,这件事,当然太太的意见也是重要的,老太太也得和太太商量着来吧?。”
王夫人站起身,懒洋洋地唉了一声,淡笑道:“你别忘了林姑娘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宝姑娘和她比起来终究是远着一层。”说着,便迈步缓缓往荣禧堂走。
袭人听她的话音,分明已透露了她心中属意的是宝钗,不觉喜上眉梢,上前轻轻搀扶了王夫人臂膊,轻笑道:“事在人为,太太在老太太耳朵边时时吹吹风,也就是了……”才要继续再说些宝玉房里的事,忽见金钏急匆匆走了回来,只得住了口,暂把这话题咽住不提。
金钏走到跟前,回说“二爷不在家,二女乃女乃在老太太那里呢”,王夫人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从通道旁向西一拐,便进了荣禧堂。
王熙凤果然陪着贾母在那里玩牌,正大说大笑的,忽然见王夫人走了进来,忙站起身,笑道:“我才跟老太太这里说着,前一阵家里放出去一批丫头,太太屋里也出去了一个,只怕不够使,刚找了人牙子送进几个人来,正要送过去让太太挑拣挑拣呢,可巧太太就来了。”一转眼见袭人跟着王夫人,不禁诧异道:“咦?你怎么倒过来了?”
王夫人笑道:“挑丫头倒不着急,我正要跟你说,袭人这丫头伺候宝玉尽心尽力,我很满意,从下月起,把她的月钱涨一两。你记着这事儿,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