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见顺子只顾涨红着脸,吭吭哧哧不往前来,只得气恼地一手拄在水坑里,另一手捞着裙摆吃力地要爬起来。特意换的一身簇新的八幅碧罗裙,这一站起来,兜泥带水,又沉又湿,哗啦啦往下直淌水。
平儿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扶着车箱,单脚站在水坑里,气急败坏地正要独脚跳到三五步外去捡自己那只绣花鞋,耳边已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迅如急雨的马蹄得得之声,两匹快马,一白一黑,一前一后,正快如闪电地向这边急驰而来,眨眼就到了跟前。
还没等平儿反应过来,便见前头那匹黑马上的主人一个鹞子翻身,人便侧身半悬在马蹬上,腾出一手来了个海底捞月,如蜻蜓点水般便将陷在泥里的绣鞋轻巧地捞了起来,重又翻身坐于马上,冲出去几丈方才勒住缰绳,拨转马头缓步跑了回来。
那人坐在马上只略倾了倾身子,将那只湿淋淋的绣鞋递到平儿手里,居高临下地说了句“最近这里常有土匪出没,姑娘当心些”,便调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肚子,又风驰电掣般向前急驰而去。
阴沉的天幕下,只见那匹精壮的黑马上一袭黑披风迎风飘飞,隐约可见披风上绣着一只斑斓猛虎闪烁其间,须臾便渐行渐远,直到不见了踪影。
平儿惊魂不定地低头瞧了瞧手里那只糊满了泥巴的湿淋淋的脏鞋,心里暗叫一声苦,没奈何也只得苦着脸一咬牙硬穿在了脚上,想起刚才那人说的“有土匪出没”,也很有些心惊肉跳起来,连忙吩咐顺子快点把马车赶出去。顺子这才醒过神来,连忙吆喝着马儿挣扎着后退了几步,这才拼命在马臀上狂抽了十数鞭子,马儿吃痛,“咴咴”地长嘶几声,奋力向前冲去,总算冲出了这烂泥塘。
好在此地离“惜庐”也不过一箭之遥,没多大一会就到了。
让顺子去叫门,开门的正是柳叶的一个叫兰香的贴身丫头。开了门先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平儿,方失笑道:“这不是平姑娘?这是上哪儿弄了这一身泥水?快,快请进来”边说,边忙侧了身子,让出一条路请平儿进来。
平儿手里拎着又湿又沉的裙子,一边迈步往里走,一边止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兰香又是急又是笑,忙道:“我们女乃女乃那里有药,平姑娘快去服上两丸吧”。
平儿一边笑着道谢,一抬头便瞧见外院西墙根马桩子上拴着两匹马,,正是一白一黑,不禁一怔。
柳叶已从里头迎了出来,一瞧见平儿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便咯咯笑得弯下腰,道:“这是跌到哪个泥沟里去了,这狼狈样儿看着倒比平时俏皮了”,接着便急步上前,毫不顾忌地一把拉住平儿满是污泥的手,笑道:“快跟我进屋换衣裳去”
平儿边向里走,边微笑道:“今天家里来客了么?”
“嗯……”柳叶向那两匹马扫了一眼,随意应了一声。
“这么巧,我来的路上正好碰上了你们家这两位客”,平儿忍不住抿嘴一笑,便将适才路上的情形说给了柳叶。
“什么?他给你捡鞋?”柳叶站住脚,先抬头望了望正房紧闭的房门,这才扑哧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给你捡鞋的是谁?那可是南安王世子大人”
“世……世子?”这回轮到平儿咋舌了。
耳边远远地又传来两声马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柳叶侧耳听了听,便不由分说扯了平儿的手快步往内院走,口中轻笑道:“走走,到里头好好说会子话去。”
平儿才回头吩咐顺子“在车上等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已被柳叶拉着,足下生风地一径进去了。
柳叶开箱子找出自己从未上身的一套衣裳,从里到外给平儿换了,兰香已在廊上拿扇子将风炉上坐的水扇得大滚了,浓浓得煎了一碗姜汤捧了进来。
平儿趁热喝了,觉得舒服了很多,这才坐下跟柳叶两人互叙离别之情。
说到梨蕊,柳叶还只不过是黯然神伤,叹息不已;再提到喜儿的香消玉殒,柳叶便已是泪雨滂沱,哽咽道:“当初陪嫁过来四个人,才不过三两年的功夫,死的死,没的没,如今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平儿忙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不是还有你呢么?你们老爷又疼,你如今过的不也是很不错的么?”
柳蕊勉强笑了笑,摇头道:“看见她们俩,我就推算出我自己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平儿连声斥她“胡说”,看着她深邃而落寞了许多的眼神,不禁试探地低声问道:“难道……你家老爷对你不好了?”
柳叶微微摇了摇头,垂下眼皮没吭声,过了半晌方淡淡笑道:“有时觉得他对我很好,有时候又觉得……这个人离我很远,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更加模不到他的心。”
她自嘲地笑了笑,又自语道:“其实,我连个妾都不是,哪儿有资格说这些。他给我足够的钱花,又雇丫头伺候我,还有这么好的地方给我住,吃穿不愁,我还能奢求什么呢?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只是悠长地叹了口气。
平儿望着她清瘦了不少的面容,又想着自己的命运也还茫然不知,心里不由也有些怅然若失。
前院里隐约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间杂着马蹄得得,很快又安静下来。随即兰香便进来禀告:“柳二爷,田七哥,还有秦六爷他们都到了,老爷请女乃女乃准备饭食酒菜送过去呢。”
柳叶应了一声“知道了”,便站起身,对平儿道:“我要厨房去交待一声,你略坐坐,我马上就回来。”说毕,便匆匆出去了。
果然,没一会工夫,柳叶便折返了回来,兰香和另一个小丫头手里捧着托盘,执着酒壶,托盘里是几样精致小菜。
柳叶进门便笑道:“今儿咱俩痛喝它十大碗,你若醉了索性就在我这儿睡下好了,我知道你如今在二女乃女乃跟前是说一不二的大红人儿,她一定不会怪你的。”
平儿含笑依允,两人上了炕,在炕桌前相对而坐,柳叶才刚给她斟了一杯酒,便见两个婆子提着食盒走了来,站在门外恭声道:“女乃女乃,酒菜弄得了,这就给前头几位爷们送上去么?”
柳叶道:“拿进来我瞧瞧。”
两个婆子躬身走了进来,站在炕沿下,柳叶歪着头将食盒一层一层掀开看了看,点头道:“送上去吧——记得远远的放在廊下就行了,不用送进去。”
两个婆子笑道:“知道,婆子们懂规矩。”说毕,便躬身退了出去。
平儿见她们走得远了,方笑道:“你们家这规矩也奇特,主人家请客,下人不把饭菜送进去,倒等着客人自己出来端么?何况,那客人里不是还有位世子大人?这都是什么古怪规矩啊。”
柳叶欲言又止地说了句“你不知道……”继而掩饰地自顾自斟了一杯酒,闷着头喝了下去,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怎么?愿闻其详”,平儿一边给柳叶面前小碟子里夹了两只卤鸡翅膀,一边笑嘻嘻说道。
“你还是别问了,你知道?——只要你问,我就一定不会瞒着你的,可这事却又非同儿戏……我又是个缺心眼儿的,只怕顺着嘴一说就会惹出祸来……”柳叶不知是不是喝了两杯酒,有些语无伦次,辞不达义。
平儿放下筷子,奇怪地瞅着她,皱了皱眉,道:“这么严重?我就是随口一问,既然你说会惹祸,那就别说了。我只是担心你……”
柳叶忽然丢下酒盅,双手托住额头伏在了炕桌上,所有硬撑着的镇定仿佛一下子丢去了爪洼国,身子也止不住地微微有些颤抖起来,苦恼地望着平儿,有些神经质地颤声道:“平儿我好怕,真的好怕啊,我觉得要大祸临头了,我真的觉得我家老爷要惹了大祸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个能商量的人也没有,每天看着他们来来去去,我都快疯了,真的快疯了……”
平儿这次是彻底怔住了。她定了定神,挪到柳叶身边,伸手轻柔地搂住她的肩膀,迟疑地说道:“那些人……怎么了?”
柳叶用力摇着头,牙齿不住地磕在嘴唇上,瞪着有些失神的眼睛,磕磕绊绊地低声说道:“我不能说,我不敢说只怕一说出来,立刻就是滔天大祸,连你都完了……”
她的话一开了头,整个人仿佛突然崩溃了一般,神经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六神无主喃喃道:“你知道我最是个没主意的,胆子又小,又没本事,又窝囊,我只想找个心爱的男人,风平浪静地过日子,可是现在,天天担惊受怕,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我经常梦见老爷他从这门里出去,从此再也回不来了……”
平儿一言不发地望着柳叶,心里却乱作一团。几次冲动地想问一句“到底是怎么了”,理智却告诉她,有些话一问就是错,硬生生将已到口边的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这所偏僻的外宅,外宅里那些行踪诡秘的人。说不定,连柳叶也仅仅是个摆设,是个避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平儿困难地咽了口唾沫,一眨不眨地望着柳叶,轻轻的,却又清晰地低声道:“既然已经知道危险了,为什么不赶紧离开呢?这两年攒的私房应该也足够生活了,抓紧时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