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一路走回南安老太妃的上房,前脚才迈进院子里,后脚那两个丫头就跟进来了,一边快步走到平儿面前,一边有些惴惴不安地笑道:“屠小姐走得好快,您上哪儿去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婢子们吓坏了,满园子里这一顿好找……”
平儿虽然心里疑惑,脸上却也只是微笑道:“我就到那山坡上转了转,怎么你们没瞧见?”
说了这一句也就撂开了,丫头打起帘子,平儿便迈步进房。
显然几幅庚贴已经合过了,此时贾母和老太妃几个人正坐在桌前说说笑笑地玩牌。见平儿回来了,南安王妃便起身亲热地笑道:“我们那园子如何?还有几处能入得了眼的地方么?”
平儿忙笑道:“王妃太自谦了,我想着府上的仙姿园比宫里的御花园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老太妃从牌桌上扭过头,望着平儿笑道:“那哪儿敢相提并论,宫里是什么地方?屠大姑娘哪天进宫里瞧瞧就知道啦。”
南安王妃掐指算了算,便点头笑道:“等明儿母妃进宫去,不如就奏请太后娘娘,趁着灯节那天在宫中摆宴,就给跃儿赐了婚罢。”
老太妃一边打出一张牌,一边笑向贾母道:“我也是这么说。老太君看呢?”
贾母与王夫人对视一眼,笑道:“就依老太妃,灯节赐婚,更喜庆了。”
平儿便知这门亲事已经定下来了,但只不知黛玉是否如愿落选?此时却又不好贸然相问,少不得捺着性子等到回了贾府以后再向凤姐打听。
虽然刘跃是表了态,但婚姻大事,是否他真能作了得主,平儿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南安王府的晚宴极尽奢华,因为亲事已定,每个人看起来都格外轻松。内宅里几位郡主都是活泼俏丽的人物,对平儿戏剧性的身世颇感兴趣,在席间时不时拉着平儿好奇地问这问那。平儿打叠起全幅精神应酬她们,被问到童年时的一些细节时还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南安王妃以为平儿是对进宫为奴那段日子深为忌讳,便不住地使眼色给几位郡主,喉咙里不住地“吭吭”假咳。
幸而有女先儿拿了鼓架子上来说书,方把这一段捺了过去。一时大家用罢了晚饭,贾母等人便含笑告辞。南安老太妃带着人直将她们送出二门,方罢。
王熙凤因年下事多,故而没去南安王府作客,闻听婆子们来报“老太太和太太们回来了”,忙领着人迎了出去。一见了贾母便忙先上前请了安,方低声笑道:“那事可定下了?”
王熙凤因见左右仆妇众多,便先不提此事,只上前搀扶住贾母,一路说笑着送进荣禧堂。待坐定了,方含笑低声道:“定了谁?老祖宗快告诉我喜欢喜欢。”
王夫人满面倦容,情绪不高,将贾母送到荣禧堂后便勉强笑道:“媳妇儿今儿没睡午觉,现在倒真有些困了,跟老太太告个罪,想先回去了”,贾母体恤地点头道:“去吧,我也就歇下了。”
贾母待王夫人走后,身边只剩了鸳鸯等一两个心月复丫头,方向王熙凤笑道:“王妃是看上了林丫头了……”
“啊?”王熙凤只不过微微皱了皱眉,平儿却已是失口轻叫了一声,脸上已经僵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们急什么?”贾母故意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方呵呵一笑,又道:“老太妃却是瞧着宝丫头好,最后媳妇当然得听婆婆的了。”
“这么说还是定下宝姑娘了?”王熙凤故意夸张地用手抚着胸口,嗨了一声,笑道:“老太太说话就爱大喘气儿”
平儿长长地松了口气,便轻轻笑道:“那林姑娘呢?说起来年纪也到了。”/+
王熙凤趁机便作势用手肘捅了平儿一下,皱眉嗔道:“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林妹妹那不是明摆着呢嘛,还用问?当着这些人,你让老太太怎么好明说出来呀?”
平儿会意,连忙拍了拍额角,连声笑道:“真是的,瞧我这个糊涂”
贾母倚着大引枕,两腿交叠半靠在榻上,哼哼笑道:“你们姐儿俩这一递一声地是唱双簧呢?罢了罢了,凤丫头也不用在我面前弄鬼,你那点小心思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安安生生地当你的家就是了,没人跟你抢”她顿了顿,有些黯然地叹了口气,自语道:“林丫头原本很好,又是敏儿唯一留下的骨血,我满心疼她还疼不过来,岂会委屈了她?——她跟宝玉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言一出,不仅平儿,就连凤姐亦是由衷地笑了出来,因被贾母点破了心思,面上有些挂不住,便含羞带嗔地一扭身也坐在榻上,一边替贾母捶着腿,一边撒娇笑道:“瞧老祖宗把人家说得那样不堪,难道只许老祖宗疼林妹妹,我就不能真心疼她,必是有什么阴暗的心思不成?”
贾母将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呵了口气,在凤姐额上轻轻弹了一下子,方笑道:“行啦行啦,我都知道。如今宝丫头去做王妃,林丫头给了宝玉,这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王熙凤与平儿相视点头而笑,平儿此时恨不得立刻飞到潇湘馆去把这消息告知黛玉,因又听贾母笑道:“明儿进宫禀明了太后,请太后在灯节赐宴那天,御赐了这两门亲,这岂不是咱们家又一件风光事?”
平儿听了越发高兴,忙拍手笑道:“老太太这个主意好,太后娘娘赐婚,这是多体面的事啊。”
贾母便拉了平儿的手让她坐在面前的绣墩上,含笑道:“你光想着咱们家的姑娘们,你自己个儿的终身大事也得想想啦。虽说如今屠大人回来了,可毕竟你也没个亲娘替你做主。要不然,等明儿进了宫,我请太后到时候也给你御赐一门好亲事吧?。”
平儿心里打了个突,冲口而出道:“不要……”
贾母颇感诧异,抬眼道:“怎么?论理你比宝丫头林丫头她们还大着几岁呢,可不敢再耽搁了。你放心,我一定请太后好好替你选一位青年才俊,必要家世好,人品好,又仪表堂堂的,断不会委屈了屠姑娘……”
平儿脸涨得通红,两手绞着衣襟,只低着头轻声道:“多谢老太太,只是……还是不用了吧……”
王熙凤狐疑地看着她,挑着眉欲言又止地低声道:“你不会是还想着……?”
平儿微微一笑,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
王熙凤脸上虽然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气,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而向贾母笑道:“我说这事儿啊,老太太还是别管了。屠大人只剩了这么个宝贝闺女,不知道怎么疼呢,岂会耽搁了呢?刚刚才父女重逢,朝中又有那么些事,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说不定屠大人心里早有了中意的佳婿人选了呢,老太太可别夹在里头乱点鸳鸯谱,万一再办坏了事就不好了。”
贾母连忙笑着点头称是。又坐着说笑了一回,凤姐方和平儿起身告辞出来。
平儿心里轻快,迫不及待地便要往潇湘馆去将这消息告诉黛玉知道;凤姐也在兴头上,便笑道:“走,我跟你一道去。”
两人坐了轿一径往潇湘馆来,离得老远,忽见有两个丫头提着灯笼在前头走,后面跟着一人,几人说说笑笑地一径也进了潇湘馆的院门。王熙凤忙命停了轿,伸出头去细看了一回,笑道:“那不是宝玉么?这么晚了又去看他林妹妹了。”
平儿搔了搔头发,暗道:“这要是去了一说,宝玉那疯魔的性子还不喜欢得疯了?到时候吵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倒也不好,先一个王夫人大概就不高兴。”
因踌躇地瞧了凤姐一眼,后者正跟她一个心思,已掀了轿帘对抬轿的婆子道:“罢了,有些晚了,林姑娘这里不去了,回家吧。”
当下调转轿子便又一径家去了。平儿与凤姐又说笑了一回,方回到自己的住处。在灯下默默地出了一回神,脸上情不自禁微笑着,只觉得不吐不快,遂在纸上写了“大事已成,姑娘放心”几个字,折成方块儿,悄悄地命枝子送到潇湘馆去,亲自交到黛玉手上。
平儿瞧着枝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由不得长呼了一口气,脸上由衷地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
第二天,是约好了在庆丰楼与赖尚荣见面的日子。
平儿先前并不觉得什么,直到在茶楼的包厢里坐定了,临窗俯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时,心里才忽然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
以前,自己虽然在凤姐面前极是得宠,毕竟也不过是个卖了死契的奴才而已,说起来还比赖尚荣矮着两分;如今,自己算是名门贵女了,是吧?赖尚荣呢?他的“家世”似乎忽然黯淡无光了。自己虽然不在乎这些,可保不齐屠光远也不在乎。自己即便再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也不会不在乎门第之别吧?而且,赖尚荣面对忽然摇身一变的自己,会是什么想法?这一层,之前还真没想过。他会不会……一下子觉得无所适从了?
这么一想,心情便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直到远远地看到一乘蓝布小轿姗姗而来,停在了茶楼门口,轿夫哈着腰打起轿帘,赖尚荣低着头迈步下了轿。
他抬头向二楼一望,见平儿正临窗而站,低头向下看着,便遥遥地冲她挑了挑眉毛展颜一笑,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齐的牙齿,继而不急不徐地迈步进了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