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的鼻腔有些酸辣,眼睛微湿,抬起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由衷地笑道:“是吗?好啊,这真是太好了……”说着,便把柳叶一把拥进怀里,眼泪流了一脸,哽咽道:“肚子这么大了,怎么身上瘦得只剩下一幅骨头架子了……”
柳湘莲掀起车帘一角一直向外瞄着,此时便沉声道:“平姑娘,街上人多眼杂不安全,借一步说话吧。”
平儿忙道:“是是,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柳叶泪眼朦胧地哽咽道:“我乡下的姨妈去世了,表弟也讨了娘子,我没有地方去,肚子又这么大了,幸亏碰上了柳二爷……”
柳湘莲瞅了平儿一眼,淡淡道:“如今我们是夫妻了。”
平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啊”地低叫了一声。
柳叶的脸上浮现出一层难堪的红云,低了头局促的轻声道:“只是……名义上的……柳二爷是侠义心肠。念着我家老爷昔日的兄弟情份,不忍看我这样一个大肚子女人飘泊无依,就给了我们娘俩一个名份。这叫我可说什么好呢?哎,我们算是把柳二爷坑死了,这样连累他……”
柳湘莲皱了眉,望着柳叶沉声道:“嫂子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小看了柳某。我和冯兄是生死兄弟,他唯一就剩了这点血脉,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们娘俩受一点委屈。”
平儿觉得眼眶一热,连忙眨了眨眼睛,强笑道:“那你们如今住在哪里,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在落花胡同刚赁下了一处小院,现在陪着嫂子给冯兄上一上坟去。”柳湘莲边说,边将柳叶的斗篷给她掖了一掖。
平儿看着他二人,真有种浮生若梦之感,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喃喃微笑道:“这样也好,挺好的……”
赖尚荣也跟着从茶楼里走了出来,远远地站在店门口,翘首向这边望着。平儿知道他是怕自己和柳叶有什么私密话要说,故而避开了,因向柳湘莲笑道:“正好小荣相公也在这里呢,柳二爷和他怕是有很久没见过了吧?。”
柳湘莲淡淡说了句“是吗,还真巧”,柳叶却早已拭了泪,喜笑颜开地连声道:“在哪里?快请过来见一见呀可是说呢,好久没听见他的消息了,你们俩成亲了没有?”
平儿抿嘴一笑,不及细说,思虑着当街站在这里说话很是不妥,毕竟柳湘莲还有惊天大案在身上。因敛了笑容,低声道:“这里太引人注意,不如二爷陪着柳叶先去给冯老爷上坟,晚上我和小荣相公去落花胡同看你们。”
柳湘莲便向平儿抱拳道:“好,那我们先走一步。平姑娘早些过来,我多备一坛子好酒在家恭候着。”
他口中只称“平姑娘”,对赖尚荣却提都没提,甚至连掀开车帘回头瞧一眼都没有,就吩咐车夫驾车走了。
平儿想起曾经有两次去“惜庐”看柳叶,正碰上冯紫英他们在那边小聚,柳湘莲和赖尚荣互开玩笑,关系不是很融洽的吗?如今这是怎么了?冷冷淡淡倒象生了什么嫌隙似的。
这么一想,才恍然发觉似乎从铁网山出事之前,赖尚荣就已经不再和他们那些人在一起喝酒聚会了。
赖尚荣见马车走远了,这才施施然走了过来,道:“怎么这就走了?柳叶现在怎么样了?”
平儿从愣怔中醒过神来,叹了口气道:“真是个苦命人,怎么什么惨事都让她碰上了好在老天爷竟然给了她一个孩子,这辈子总算有个寄托了。再想不到柳湘莲还有这样的侠义心肠,从前倒没太觉得……”
“柳二爷也在车上?”赖尚荣打断了她的话,浓眉微微一挑。
“是,他跟柳叶成亲了。”平儿兀自还在感慨,忽想到柳湘莲若即若离的态度,便随口问:“你跟他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怎么有些淡淡的?”
赖尚荣袖着手,轻叹一声,道:“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他是埋怨我没跟冯紫英他们同甘共苦,早早地抽身而退了,不是个仗义的人。”
平儿挑了挑眉,略有些失笑,因试探着问道:“怎么,非得跟着一起慷慨赴死才算仗义呀?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做这等“大事”?冯紫英和柳二爷跟帝王家有仇么?”
赖尚荣微微一笑:“他们能有什么仇,不过是充当先遣部队罢了。若是一举事成,封个王侯将相的,也算光耀门庭了。说起来,柳湘莲还是我引荐给冯家大爷的,原也是因为冯家大爷豪爽又爱结交朋友,大家在一起谈天骂地,把酒言欢,十分快意。可自从……某个王爷也三不五时往“惜庐”里走动以后,那里就变得……我不过是个碌碌无为之人,胆小如鼠,又没有那指点江山的豪情,也从没想过拿性命去换前程,所以,渐渐我就疏远他们了。”
平儿点了点头,淡淡笑道:“你说的那个某王爷就是南安王爷吧?。”
赖尚荣十分诧异,挑眉道:“你倒认识他?”
平儿顿了顿,方一鼓作气地笑道:“你知道的我都知道,咱俩就不用再打哑谜了。我只可惜柳叶,原以为她终于有一个归宿了,谁知道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那柳二爷也是,我真是想不明白那南安王爷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赴汤蹈火的事,竟然说去就去了……”
赖尚荣微喟道:“不止柳二爷,还有田七爷,范五爷,他们那些人,那些所谓的敢死之士,用不着什么好处,一个“义气”当头,就可以割头换颈,两肋插刀,可能这就是他们的“信仰”吧?我虽然很是敬佩,却也只能敬而远之。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我很惭愧。所以,我……我还是“珍爱生命,远离王爷”吧……咦?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赖尚荣一路说将下去,忽然停住口,仔细研究着平儿脸上的神情,狐疑地问道:“我是不是说的不对?”
平儿歪着头,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看,神情复杂。脸上有惊疑,有欣慰,还有些似笑非笑。
她拖长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笑道:“我觉得你说的对。但是你说了两个很古怪的词,把我吓着了。你居然说“信——仰——”,又用了一个“珍爱,远离”的句型……由不得我就要问一句:同志,您是哪部分的?千万别吓我,我月兑离组织已经太久了,会热泪盈眶的……”
赖尚荣纵声大笑起来,忍不住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子。平儿从来没见他这样顽皮过,先是抿着嘴唇极力作出不苟言笑的样子,终于还是绷不住也跟着他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平儿用力擂了他一拳,皱着眉嗔道:“该死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还故意瞒着我。”
赖尚荣笑得浑身抖个不停,好容易才收了声,道:“你忘了我们最初鸿雁传书的时候,你给我出的那道题么?先杀猪还是先杀驴……其实我很想回答你,“我很想找本山大叔问问,因为我忘了那答案了……”
“讨厌啊你”,平儿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身子一扭,咬牙切齿地恨声道:“那么早就知道了,又不拆穿我,你是诚心想看我露怯吧?你个坏东西……”说着,扬起拳头作势又要打。
赖尚荣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腕子,敛了笑,定定地瞅着她正色道:“怎么会?其实我本来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暴露我的真实身份了,包括你在内。因为我看你对这个社会已经融入得很好了,那不如就让我们一起安安心心地做一辈子古代人吧。原来的那个世界终究是回不去的了,不是么?可一但我们知晓了彼此的来历,免不了会时不时追忆前世,慨叹今生,甚至在人前露了形迹,这终归不太妥当……”
平儿点头,由衷地笑道:“说的也是。就说你打算捐官外放去边省这件事,我自然是要跟你“私奔”一起去的,可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扔了我“父亲”跟着你走,一点都不留恋他,难道你不会起疑心吗?我本来正为这个犯愁呢,不知道该怎么自圆其说。现在好了,什么都不用解释了……”
赖尚荣待笑不笑地瞅着她,认真地说:“你现在可是个超级“官二代”呢,跟我这么个穷小子走,真的甘心?一点不留恋?”
平儿咧了咧嘴角,夸张地苦笑了两声:“说实话,还真是有些舍不得的,毕竟是天上掉下来大馅饼,多难得啊。可是,我跟你一样胆小,这风口浪尖上的繁华我怕享用不了,还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实在。所以……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赖尚荣抿着楞角分明的嘴唇,眨了眨眼睛,由衷地笑了起来:“等都办妥了,部里发下文书,应该不会超过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有足够时间收拾行装。”
平儿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怔了一会,方警醒地抬眸细声道:“要不然,办妥了之后你先过去。等过一阵子,我寻个由头,再人不知鬼不觉地过去找你。若是我们同时消失了,我那“父亲大人”肯定会猜到原委,恐怕会立时派兵把咱们辑拿归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