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屠光远去丰台,西山两大营巡视,司马府里无甚大事,平儿便坐了车往贾府里去看凤姐。
有一阵子没过来,巧姐已经满地跑了,竹哥儿和彩姐也长大了许多。凤姐正在那里看着小红收拾箱笼,一见平儿来了,忙拉了她的手往日常起居的东次间里让,一叠声地叫丰儿秀儿倒好茶,摆果碟子。
平儿笑嘻嘻地抱起巧姐,又搂过竹哥儿,眼见得彩姐也站在炕沿下扬着小脸巴巴地看着,那眉眼间依稀可见喜儿的影子,不觉心里一酸,便将竹哥儿轻轻放在一旁,弯腰将彩姐也抱上了膝头。
因见小红正将贾琏的两件灰鼠皮袄从箱子里拎出来,另包进一只锦袱中,便向凤姐笑道:“这么早就晒上衣裳了?”
王熙凤忙着命婆子将两只樟木箱子重新抬回耳房,这才倚着炕桌跟平儿对面坐了,满面是笑道:“你瞧,我正要备份厚礼打发人到司马府去谢你呢,可巧你就来了。不如你今天别走了,我好好请请你。”
平儿有点模不着头脑,诧笑道:“二女乃女乃要谢我什么?”
“谢你果然是个义气的人,答应了我的事一点都不含糊。”王熙凤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忙着吩咐小丫头:“快去把伊犁将军送来的那个哈蜜瓜切了端上来。”
平儿越发惊讶了,皱眉笑道:“我好象……也没干什么呀……?”
“二老爷点了苏州织造,不日就要动身上任去了。我们二爷也要跟过去替二老爷管些差事。这不都是你的功劳么?”王熙凤亲自捧了一牙哈蜜瓜,十指纤纤地递给平儿,掩不住满脸的喜色。
平儿这才想起来王熙凤曾委婉地求她跟屠光远说好话,替贾琏求江宁或苏州织造的职位,但平儿因觉得这个要求实在有些荒唐,一直也并未向屠光远提及。此时听了凤姐的话,不免又惊讶又有些讪讪的,只得尴尬地含糊应道:“哦,二女乃女乃,不是,我还没有……”
王熙凤只一味沉浸在兴奋中,对平儿的话并未在意,继续连声笑道:“我知道以二爷的身份去任这样的要职,是难为你,所以你就求了屠大人,转而为二老爷谋了这个职位。二老爷人又耿直,又不大圆通,少不得从咱们自己家带人上任去。咱们满府里除了琏儿,还能有谁合适?就连琏儿也说,挂那个虚名做什么,又累又烦琐,倒不如在下面弄些好处更实在。再说二老爷是太后的父亲,在工部任个五品郎官本来就不成个体统,就点个织造去做一点也算不上过分。何况织造也是五品官,这只是平级调任罢了,太后完全算不上徇私,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顿了顿,又低笑说:“当然了,同样是五品官,织造这个肥差岂是工部员外郎可比的?所以,我还是得大大地谢你才是。”
平儿却不禁愕然起来。
凭直觉,她以为屠光远并未向元春进言。她也不认为元春会在这个当口主动提携自己的亲爹去任这样的职位。要知道,那是苏州织造啊,一等一肥得流油的差使,多少人打破了头红了眼也谋不得的好位置,却又是最要心机深沉,擅于官场交结的人才做得好。象贾政这种迂腐刻板的人,实在是不大合适吧。
但她也只在心里略嘀咕了两句,究竟这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当下便含了笑向凤姐道:“那平儿先恭喜二爷了,一会再到老太太那边给太太道个喜去。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动身呢?”
王熙凤便笑道:“还要紧着过那边去跟现任的织造李大人办交接,只怕在家里待不了两天了。”
平儿见凤姐喜笑颜开的样子,便知她两口子定是憋着劲儿准备借机大大地捞一票的,因一边磕着瓜子,默了默方含笑道:“这回只怕二爷要过去大展拳脚了,只是万事还是小心些,差不多就行了,可别让人抓住什么把柄就不好了。太后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王熙凤漫应了一声:“知道,他自有分寸。”便转了话题,只和平儿聊些家常里短,因笑道:“你们府上如今也没有当家主母,全靠你这个大小姐掌着这么一份大家业,倒难为你了。怎么,屠大人无意于再续弦么?”
平儿轻喟一声,微皱了眉无奈道:“我猜父亲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只是我们族中人口如今已是七零八落,论起辈份和权位来,谁也高不过我父亲去,谁能够得上这议亲的资格呢?又有谁敢出面张罗这门亲事呢?我想着除非是太后下旨,将哪位王候家的郡主赐婚给我父亲,此事才能成吧,不然只能是空悬在那里。
凤姐很认真地听着,神情间若有所思,忽然莞尔一笑,凑近了平儿,低声道:“我倒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只怕未必能入得了屠大人的眼。”
“谁?”平儿忙问。
“就是我那妹子,你觉得怎么样?”王熙凤闲闲道了一句,便低头轻啜了一口茶,眼角余光却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平儿,瞧她是怎样的反应。
“啊?二小姐吗?。”平儿不禁有些愕然。第一反应是,这……恐怕不太妥当吧?王家虽说也是王公之家,但位高权重的乃是王子腾一支,王熙凤之父不过任着个平常的闲官,论门第来说跟屠光远来说还是相差着一大截,但不管怎么说,王熙凤的胞妹也是王家正经的嫡小姐,去给人做继室还是委屈吧?况且,二小姐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岁的年纪……
王熙凤似乎看出了平儿的心思,当下微皱了眉轻叹道:“你是知道的,二妹从小身子不大结实,一直拖拖拉拉的也没订下亲。好容易这两年调理得硬朗起来了,偏又过了好年华,今年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这高不成低不就的更是为难。我母亲为了她愁得都不行了。刚我听见你的话,就想起她来……你可要体谅我这当姐姐的一片心,别笑话我才好……论理,虽说算起来是我们高攀,可我妹子你是知道的,琴棋书画女红无一不精,也并不是那些不堪之流……”
平儿忙笑道:“二女乃女乃可是言重了,说什么高攀不高攀的话?我只是觉得二小姐这样的金贵人,年纪又这样轻,去给我父亲做填房,这……这也未免太委屈了吧?我听着都有些讪讪的,可不敢应承下来呢……”
王熙凤便哈哈笑道:“这没有什么。二妹一向爱慕英雄,她早说过,若嫁个碌碌的庸人,她宁可终生不嫁。若这门亲事能成,她名义上虽是填房的身份,司马府里却并没有先夫人留下来的孩子要她教导,就只有一个你,还最是个好相处的。这样的门第,这样的家室,她还有什么委屈的?平儿你说是不是?你看……这件事我们是不是可以仔细商量商量呢?”
平儿踌躇了一会,方笑道:“这样说的话倒也挺好,只是这样的大事我也做不得我父亲的主。再说,二女乃女乃也别贸贸然就替二小姐做了主,还是先跟家里老夫人和二小姐商议一下再说……”
王熙凤便笑道:“她们自然不会有意见。好,那我就先回去问问她们的意思,你也私下里探探屠大人的口气。如果屠大人没有异议,我便请老太太出面,搬动太后娘娘赐婚,你瞧这样可妥当?”
平儿听了凤姐连珠炮一般的一番话,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因笑道:“那……也好,等我回去探探父亲的口风。”
二人一边闲话,平儿便想起自己的来意,因问:“不知府里可有要放出去的丫头?”
王熙凤想了想,点头道:“倒是有几个……你是想要过去有用处?”
平儿扑哧一乐:“我能有什么用处?不过是我父亲跟前没个伺候的人,家里实在是人丁冷落。外头买进来的人又不知底细,因此想起咱们府里这些女孩子们,一起处了这这么些年,彼此都知道,如有合适的,我想送到我父亲那里去……”
王熙凤立刻挑眉诧道:“那可是太抬举她们了,你觉得谁好,就叫了她去就是了,还不把她们喜欢疯了?哪里还用管是不是该放出去了?”
平儿摇头笑道:“只是去做侍妾,身份卑微,照规矩是要生下孩子才能抬姨娘。我不能强人所难,就请二女乃女乃代为问问,有没有年纪大些,心甘情愿跟我去的?一定要本人愿意才好……”
王熙凤不以为然地淡笑道:“这等好事,岂会有不愿意的?”,因低头想了想,眼睛忽地一亮,道:“我看鸳鸯就是头一个合适的人。年纪也不小了,论待人接物没人比她更大方;又最是个心思缜密的,又是老太太手里教出来……”当下拍手笑道:“真是越想越合适,走走走,我这就陪你跟老太太讨了她去”
平儿连忙摇头,连声道:“鸳鸯?那可使不得”
凤姐不解,狐疑地说道:“怎么,你觉得她有什么不妥的么?她再能干,身份在那里摆着,还能辖制住你不成?你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再说,她也算是个知道进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