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偏院中间隔着一条甬路,平儿回到府中,着工匠将内外皆粉刷一新,又新换了各色帐幔围屏,一应陈设一样不少。
待到三日后,屠光远从丰台大营回来,平儿便将亲自为他选了妾侍的事说了,屠光远倒也并不以为意,只随意问了两句:“是什么来头?身家可清白?”
平儿道:“原是在贾府时一起相处的姐妹,并没有什么背景,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子,性子也好,父亲大可放心。”
屠光远便略点了点头,随口说:“既是贾府的丫头,又和你有交情,也不可太简慢了她们。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平儿含笑应了,退了出去,屠光远自向灯下研习兵书,不提。
虽然鸳鸯两个过府来的身份不过是个小妾,用不得仪仗,穿不得红妆,连吹鼓手也不得一个,不过是乘夜用两乘素轿静悄悄地抬过来就罢,平儿却不肯太过委屈了她们,给每个人新制了四时衣裳合计四十八套,钗环两匣,头一天便送了过去;李纨那里另送了上用宫缎四匹,玉佛一尊;贾母那里是八匹缎,赤金观音像一尊,另外一柄沉香如意拐。额外还将每人的身价银各一百两也送了过去,不过是承个名头罢了。李纨和贾母即时便将这笔身价银子赏了她们两个,又每人给了四十两银子作为压箱。
一时府中的丫头婆子们纷纷前来道喜,既羡慕二人飞上了高枝,又赞平儿事情办得漂亮,给两个人挣足了面子。
第二日,两乘素轿将鸳鸯和素云抬进了屠府。平儿早治了一桌盛筵摆在花厅里,见她们来了,忙迎出去欠疚地笑道:“太后命父亲和几位王爷大臣进宫议事,只怕今天要回来得很晚了,刚进门就冷落你们,我心里挺不安的……”
鸳鸯和素云对视一笑,先齐齐地向平儿屈膝行礼道:“姑娘这话可是要折死我们了,我们是什么身份,哪有什么冷落不冷落的道理。”
平儿见她们这样坦然,便笑道:“酒菜都摆下了,如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自然比先前更要亲厚,走走走,我先敬你们几杯。”
鸳鸯便踌躇地笑道:“这恐怕不合规矩吧?姑娘是府里的嫡小姐,我们是侍妾,是伺候的下人,岂有同桌吃饭吃酒的道理?”
平儿纵声哈哈笑了几声,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道:“规矩自然要讲,不过那也是从明天开始,今天咱们还是以先时的姐妹论。趁着父亲不在家,咱们就最后尽兴一次。何况我还有些话要说,都坐下了好说话。”
鸳,素两人这才勉强依了,各依着椅子边浅浅地坐了,鸳鸯执壶素云捧杯,满斟了一杯酒奉与平儿,恭敬地说道:“姑娘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就是。”
平儿暗忖她二人的言行举止,见其恭顺严谨,恪守上下尊卑的礼制,并不因先前都在贾府为奴就露出半分松懈含糊之色,便暗自点了点头;又见她们尽管守礼,却又落落大方,并不因自己身份低微就露出羞缩怯懦的神情,心里更加欢喜,便接过酒盅来饮了半盅,方敛了笑容正色道:
“选你们进府里来我也是很费了一番思量的。我父亲政务繁忙,无暇后宅中的事,我又心疼父亲前几年在外受的那些辛苦,虽说只是选妾,我也断不肯在外头随便人牙子手里买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塞给他,定要找知根知底品行端庄懂得分寸的人才行。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无人主持中馈,若是妾侍不妥当,闹的家宅不宁起来,那岂不全是我这个作女儿的错了吗?我嫁出去以后又怎能心安呢?那样的话倒不是帮着父亲分忧,竟是给他添乱呢。因此我想来想去,就只你们两位最是合适的人选了。”
不等她说完,鸳,素二人脸上已露出凛然之色,连忙站起身说:“姑娘放心,我们都不是那轻狂多事的人,定会恪守本份,决不让大人和姑娘烦心。”
平儿便笑了,打趣道:“若不让我跟父亲烦心,当务之急是你们要快快给家里开枝散叶,多多地生几个孩子出来,知道吗?咱们家里可是冷清得太久了。”
鸳鸯两个便红了脸,低头不语,平儿端起杯来笑道:“来来,你们身负重任,我就先敬你们二位一杯”。二人忙也将面前酒盅端了起来,平儿又低低地加了一句:“你们尽快地怀上孩子,我才可以名正言顺地把那身契交回给你们,你们也能早早地恢复了身份。就算将来有新夫人进门,这家里你们也是说得上话的,是不是?”
鸳鸯尚未说话,素云已由衷地感服道:“姑娘说得极是。有姑娘的话放在这里,我们也安心了。”
当下,平儿便笑了笑,不再多说,只命小丫头上前添酒布菜,几个人放量多饮了几杯。
直至夜阑更深,平儿方命人撤了残局,着小丫头伺候着鸳,素二人归房洗漱,各自睡下。不提。
第二日一大早,平儿起床后叫进丫头来询问“昨儿老爷是什么时辰回来的?”
丫头回说:“老爷二更天才回来,总算今天是休沐日,不用上早朝,,可以多歇几个时辰了。”
“老爷可知道两位姑娘昨儿已经进府了?”
“知道了,管家一直候着呢,老爷一进家门就禀告了。”丫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老爷昨儿是歇在鸳鸯姑娘屋里的。”
“哦”,平儿抬眼看着那丫头,顿了顿,微笑道:“吩咐厨房把燕窝粥盛两碗送到鸳鸯姑娘那里去。”
收拾妥当,平儿来到她自己专用的小书房,拿起这一月的进出帐目查看了一遍,丫头回说早饭已备下了,平儿这才合上帐册信步往花厅里来。
远远见屠光远穿着家常衣裳,闲趿着龙须草编的拖鞋,背着手悠闲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些闲适的笑意,绕过花厅外的小花圃时,甚至颇有兴致地微俯了身嗅了嗅那芍药花香,又回头跟身后之人说了两句什么。
平儿见跟在屠光远身后的人正是鸳鸯。
鸳鸯的头发已改梳了妇人的一字如意髻,鬓边斜插一只点翠金簪,耳朵上戴一对红珊瑚坠子,越发衬得她脸如银盆,眼似水杏;身上换了一件水粉的对襟衫,白绫裙子,站在芍药圃旁,傍着那繁花似锦,堪堪是人比花娇。她一向不大穿这种娇女敕颜色的衣裳,忽然这么一穿,整个人都显得比先前娇俏了许多。平儿由不得眼前一亮。
此时见她随在屠光远身后,手里执了把团扇,轻轻地有一搭无一搭地替屠光远扇着,时不时应几句屠光远的话,神态虽然还有些不大自然,可唇边隐现的一抹浅笑却是恬淡舒展的,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平儿不由便松了口气。
平儿起身迎到门口,含着笑向屠光远屈膝行礼,说道:“给爹请安,早饭已备下了,有您爱吃的山药糕,还有糯米团子。”嘴里这么说着,眼光却向鸳鸯那边一溜,唇边不由带出一丝促狭的笑意。
鸳鸯越发不自在起来,红了脸蹲身向平儿行礼,道:“请大小姐安。”
平儿连忙也欠了欠身,笑道:“刚让丫头送去的燕窝粥,鸳鸯姑娘吃着怎么样?我尝着倒觉得火候还不够。”
鸳鸯便抿唇一笑,顿了顿方道:“还好。谢谢大小姐。”
平儿便向屠光远道:“父亲不知道,鸳鸯姑娘以前跟着贾府老太君,见多识广,嘴刁得很,厨艺也精湛。我看咱们家的厨娘得让她训导训导才是。”
屠光远见女儿和鸳鸯关系融洽,心里自是欢喜,因道:“我哪管这些事,你们瞧着办就是了。”边说,边伸手便从碟子里拈了一个糯米团子拿到嘴边要吃。
鸳鸯伸手轻轻按在屠光远的手背上,微笑道:“老爷,先喝口汤润润再吃吧,不然易伤肠胃,不是养生之道。”边说,边将一盏桂圆红枣汤端了起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屠光远看着那甜汤,先是怔了怔,由不得展颜一笑,指着鸳鸯向平儿道:“这丫头倒管起我来了?想当初我流边的时候,凉饽饽冻得梆梆硬,就着凉水也吃下去了,现在就这么金贵了?”嘴里虽这么说,却到底还是将糯米团子放回了碟子里,就着鸳鸯手里就呷了两口汤。
平儿见他二人的情形,心里越发欢喜,扑哧一笑,只顾低头吃饭。屠光远便也坐了下来,父女二人对坐,鸳鸯只站在背后伺候着。
平儿便问:“昨儿太后宣父亲进宫是为了什么事?”
屠光远听了,脸上便露出些凝重之色,顿了顿方轻描淡写道:“不过一些地方政务上的事罢了。对了,你和那个谁还有来往吗?。”
平儿一愣,下意识地问:“谁?”话才出口,便明白他所指的是赖尚荣。
屠光远也不接言,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鸳鸯是伶俐人,见此情景,便知他父女俩有话要说,忙道:“我到厨房里瞧瞧去”,一边往外走,顺带着把花厅上伺候着两个小丫头也叫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