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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一片朦胧,如同一层银灰色的轻纱笼罩在上空。天际微微露出了浅白,几缕灿烂的朝霞似显非显,白中透出隐隐的红。
养心殿里的灯光亮如白昼,整个宫里的人都熬了一夜,神情一片憔悴。而在西暖阁里,已经酣睡了一夜的光绪眼帘微微掀动,一阵挣扎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睁眼的那一霎那,他的瞳仁中显出迷茫,但随即便变得一片清明,昨天发生的一切回到脑海,梁敦颜、巴黎和会、和约……
心中掠过一丝揪疼,他忍不住微微动了动手臂。很轻很浅的动作,却仍旧惊醒了趴在床边的婉贞。她忧心着光绪的身体状况,即便入眠也不得安稳,很小的一点动静都能将她惊醒过来。
跟光绪一样,在清醒的最初瞬间,她有着刹那的茫然,但随即便完全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却正好对上光绪深幽的眼眸,两人都是一愣,然后婉贞便欣喜地叫了起来:“皇上您醒了”
因为疲惫而有些失神的眼眸瞬间仿佛星辰般闪亮,劳累了一夜的脸庞上有着掩不住的倦意,却无损她从心底溢出的快乐和兴奋,就像一无所有的孩子一瞬间得到了全世界,她的快乐是那么简单,因为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而牵动了心神。
她的爱和关怀是那么明显,光绪眼前一亮,心中顿时畅快了许多。方才的揪疼和郁闷仿佛从不曾存在似的,他定定地注视着婉贞,眼里、心底,全都是浓浓的爱意。
“贞儿……你辛苦了”他沙哑地开口,因为病情和虚弱声音并不清亮,却丝丝渗透到婉贞的心里,缓缓渲染开来。
她使劲摇了摇头,眼含着泪水,强忍住心酸,哽咽道:“我不累……皇上,你可觉得好些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光绪努力扯出一丝笑容。虽然不能用健康的身体来安她的心,但至少他可以露出笑容,平息一点儿她的惊慌和忧虑。
“没……没事,我好得多了。”他挣扎着说,嗓子依然干哑得可怕。
婉贞呆呆地看着他,已经记不清楚自相识以来,他多少次病重。他的身子如此虚弱,乃是早些年心力交瘁落下的病根儿,该怎样才能弥补?他每次的晕厥都是那么触目惊心,她从未说过自己是多么的害怕,怕他会就此一睡不醒
喜烟捧着药碗走了进来,一眼便看到脉脉对视的两人,顿时“啊”了一声。
这一声惊呼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婉贞猛地清醒过来,不由暗责自己的失态。不管以后怎么样,目前最重要的是这次光绪的病情,想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擦了擦眼睛,她站起身来,却没想到蜷缩了一晚之后,双脚基本上已经没了什么知觉,此时冒然站起来,顿时脚下一软,歪倒在床上。
光绪和喜烟齐齐惊呼了一声,却都没法施以援手。光绪就不用说了,自己还瘫倒在床上,喜烟手里捧着皇帝要喝的药,更是双手都不得空闲,又如何去搀?等到她放下手里的药碗,婉贞却已经自己又站了起来。
“我没事,你们别担心。”她笑了笑,安慰道,“不过是一时脚麻了而已,不打紧的。”
光绪心疼地看着她。这些年来,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本来之前在婉贞的帮助下,他的身子已经健康了许多,但后来婉贞离开,他伤心又伤情,再加上国事繁忙,便再也无心也无暇关注自己的健康。甚至,他或许还带了一丝自暴自弃吧?毕竟,他是个不论在治国上还是在感情上都失败的男人啊
但到了今天,他却忍不住强烈的悔意一波又一波涌上心头。想要跟她白头偕老,想要不让她时时刻刻担心,想要在她虚弱的时候成为她的依靠,这些,没有健康的身体都是做不到的啊偏偏,这个身体虚弱太久了,想要恢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尽管他已经尽力注意却还是一直成效不大,再加上无法不忧心的国事……
闭了闭眼睛,他心中止不住的酸涩——原来,自以为已经振作的自己,却还是那么无能的啊
婉贞慢慢站起来,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状况,双脚的酥麻似乎也过去了。她接过喜烟手中的药碗,转头却看见光绪的情状,不由得一愣。
但随即又想起他晕厥的原因,心下顿时便有了几分明了,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柔声说道:“皇上,先把药喝了吧。不管怎么说,身子总是最重要的,一定不可以轻忽啊”不管有什么雄心壮志,不论有多少长远计划,没有健康的身体就一切休提了
光绪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的沮丧。不论如何,好不容易才能跟婉贞两情相悦,想要跟她白头偕老的心是不会变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管要做多少事、付出多少努力,他都不会放弃
点了点头,他在钟德全的服侍下靠坐在床头,一口一口喝下婉贞亲手喂的药水,尽管为那比黄连还苦的味道拧紧了眉头,却不发一词。
婉贞微微一笑,放下空了的碗,正要说话,却听到外面菊月的声音说道:“主子,念哥儿来看您和皇上了。”
她的眼中顿时露出真心的笑意,道:“带他进来吧。”
如今念哥儿上了“幼儿园”,有了几个玩伴,便不像以前那样成天黏在她身边了。但每天早晚时间是一定要向她和光绪请安的,三人一块儿用餐,也是为了联络、巩固感情。昨晚上因为忙着照顾光绪,她只是匆匆见了念哥儿一面,然后便吩咐菊月和何嬷嬷照顾他吃饭,当时念哥儿就眼泪汪汪了。虽然后来她安抚了他,他也很是懂事,明白干爹不舒服所以需要额娘的照顾,乖乖地回去了,但他毕竟年纪还小,一次两次这样的忽视还可以接受,多了的话难免会影响母子间的感情,所以这会儿听说他来了,光绪又已经醒来,她便决意要好好补偿一下孩子。尤其是光绪和念哥儿,尽管不是亲父子,她也不希望他们之间产生什么嫌隙,可能的情况下还是尽力维持感情的好。
菊月应了一声,随即便拉着念哥儿的小手走了进来。如今念哥儿有了玩伴,又进一步受了教育,自认为已经是“大人”了,便不再允许别人搂搂抱抱,人家要自己走、自己穿衣、自己吃饭呢
看到心尖儿上的儿子,婉贞笑眯了眼。念哥儿昨晚上没能跟额娘和干爹一起吃饭,也是想念得紧了,顿时把自己已经是“大人”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一头就扑进了婉贞的怀里,女乃声女乃气地叫着“额娘”,又笨手笨脚往床上爬,要去找干爹玩儿。
孩子的到来冲淡了光绪自怨自艾的心,顿时露出开心、宠溺的笑容来,尽管身体虚弱,却还是伸出手抱住了他胖胖的身子。
婉贞好气又好笑,一把抓住了念哥儿的小胳膊,轻斥道:“不许调皮你干爹身体不好,别累着了他”
念哥儿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看着她,很是纯真的表情。婉贞不由得头痛万分。这小子如今真真是长大了,也不知向谁学的装懵扮傻,成天用那无辜的表情卖萌,不知道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他骗了去,心甘情愿为他做牛做马。
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她正要说话,却听光绪笑着说道:“不……不打紧,我可……没那么虚弱。让他……让他玩儿吧。”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每次都是这样,他明知这小子是装的,还是执意将他宠上了天,念哥儿如今变得这么“狡猾”,他这做干爹的绝对要负一半的责任
“皇上,你就宠着他吧仔细宠坏了他,以后可有得受的”她无奈地说道。
他却不在意地笑笑,看着念哥儿道:“你别担心……念哥儿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不会变坏的”
话音刚落,便见念哥儿终于爬到了他身上,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模了模他干涩的脸颊,认真地说:“干爹,昨儿个晚上菊月姑姑跟念哥儿说,干爹身上痛痛才会睡在床上不起来。念哥儿痛痛的时候,额娘都会给念哥儿模模,给念哥儿唱歌,念哥儿很快就不痛了,现在念哥儿也给干爹模模、给干爹唱歌,干爹也很快就不会痛痛了。”说完,就“依依呀呀”唱起了“幼儿园”的宫女姐姐们教给的儿歌来。
光绪的眼神一瞬间柔和得像水,看着念哥儿差点滴出水来,忍不住将他抱进怀里,额头抵着他的,涩涩地说道:“念哥儿真乖,真聪明,干爹不痛痛了……”
婉贞也在转眼间湿润了眼眶,捂着嘴,堵住了嘴里的哽咽。看着这不是亲父子却胜似亲父子的两人,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是痴了……
不论如何,为了留住这一幕,为了在以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里,都能够保有这份真情,她会不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