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落乌啼,清霜满天。
四人赶了一天的路,却还未到下一个村落,天便黑了。幸好拂雪提前为他们准备好了睡囊,也不至于在此寒天着凉。
舒少白去捡了些干柴,小竹拿出了火石生了篝火,薛蓝田从马车里拿出干粮,众人围着篝火,也算是对付了一晚餐食。
舒少白轻轻捏着烧饼的一角,一口一口细细吃了,带着常年朱门侯府里练就的清秀优雅。相比之下,薛蓝田的吃相简直就是不堪入目。明明也混了四年的侯府,唉,看来半路出家的就是容易原形毕露。
四人连同车夫都是默默吃着手中的烧饼,气氛一时间安静的有些诡异。薛蓝田一度想打破僵局,但是抬眼看着那个冰雕一样的人,终是作罢。
时入深宵,劳碌了一天,小竹与语卿皆疲惫睡去,车夫行走惯了,靠在车辕上睡得也是安稳。
薛蓝田先是小憩了片刻,但是第一次露宿在外如何都睡不踏实。一阵寒风吹过,打了个激灵,人也精神了。想起白日里在路过的镇上买过的一壶杏花寒,便从箱子里找出来。篝火未尽,便独自走到火旁温着酒。
天上的冷月,像是一把极亮的弯刀,在墨色的天幕上泛着清冷寒光。薛蓝田对着月轻轻啜了一口。杏花寒酒性温纯,饮过之后唇齿自带了一股子清幽冷香。
来到这个陌生的大陆四五年,从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长成了窈窕少女。看清了繁华种种皆若过眼云烟。
以前在世安的时候,仗着自己年幼,又仗着宠爱肆意横行,但是终是被人束缚着,并不曾真正的快乐。
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虽然开心过,忧心过,感叹过。但是更多的却抱着一种旁观的态度,脑子里不断告诉自己他们都与你无关,心底里总是告诉自己,你不过是个过客,终究是要离开。可是越是告诉自己陷的却越深,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那些开心,伤心,忧心也都是实实在在的感觉。
如今过上了自己向往的生活,无拘无束地当个野鹤闲云,虽然自在逍遥,心中竟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他们。毕竟他们是她初来这个大陆时第一批认识的人。郁青山,郁泽静,郁初庭,苏雪林,展眉,柳慧烟···他们待她的好完全出自真心,没有半点杂质,这才是最难得。
可是她知道虽然想念但是她也绝不会回到那个牢笼,这是她的舍,向来有舍必有得。
想到这不禁又抬首饮了一口。眼角一扫,却看到如刀冷月下峭立一抹暗影孤绝,背对着篝火,像是要融入这浓浓暗夜。心中先是一惊,待看清了人形,心下一横,竟提着酒壶向那人身边缓缓走去。
“喝酒么?”薛蓝田直截了当地递出酒壶。那人显然早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舒少白看到递上来的酒壶,愣了片刻,终是接过了。
“放心,我不要你酒钱。”薛蓝田抱膝坐到了他的身侧,拍了拍身旁的空地。
舒少白嘴角含了半分笑意,也坐了下来。
薛蓝田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湮没在黑暗之中,指着山下,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这个地方叫做枫岭。”如黛的青山被夜色泼了一层重墨,秋风瑟瑟吹过,显得苍冷孤然。“可惜现在深宵雾重,若是白日,天光正好的时候,下到岭子里便可以看到十里霜红。”
舒少白握着手中的酒壶但笑不语,抬起来,浅浅饮了一口,眼中却似有什么豁然开朗,“杏花寒?可惜不如流云斋的好。”
听到流云斋,薛蓝田心中莫名一跳,“你知道流云斋?”心下暗道不好,一句话就道出了自己的来处。
舒少白不以为意地笑笑,嗓音清淡温和,说不出的好听。“我是影照人。”
薛蓝田忽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似是要把他看穿。她第一次听到他提到自己的过往,原来他们来自同一个国家又同时流落至此,想来真是莫大的缘分。
舒少白看着她呆愣的模样,竟轻轻笑了出来,“吓到薛兄了?”
天上那一勾冷月寒芒竟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仿佛一瞬间都投掷于他清瘦俊朗的面庞上。他竟笑了。薛蓝田继续怔怔看着他,这才知道什么叫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人简直就是妖孽。
终于回过神来,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咳咳,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说。”今夜舒少白似乎颇为豪爽,薛蓝田觉得他倒像是个人了,而不是座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会移动的冰山。
“看舒兄出身绝非凡俗之人,怎会被人追杀沦落至此呢?”薛蓝田心中有些淡淡的疑惑,看他的样子非显即贵,又是影照人。影照的贵胄豪门虽然不能识全,却也知道个十有八九,这样一号人,舒家,舒家,莫非是少陵舒家?!
曾经郁青山说过,少陵舒家也是影照的百年望族,家中出了几代的御史大夫。御史这种职务,是挑别人错处的苦差。舒家做了几代,正是因其正直刚正,直言不讳,深得影照帝的器重信赖。
舒家的老爷子又自带着一股子文人儒士的孤傲清高,从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只是身在官场上太过直言不讳难免四面树敌,全靠着影照帝给他们撑着腰,终不是长久之计。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帝王心海底针,若是哪天打破了他苦心孤诣维持的朝堂上的政权平衡,第一个挨刀的肯定就是舒家,罪状只有一句话——你的话太多了。
莫非舒家也和穆家一样成了影照帝的弃子?想到这薛蓝田不禁浑身一凛。
却见舒少白浅浅的嘴角竟噙了一丝笑,“我若说我是个逃犯你信么?”
火光映在他玉石般深刻的面庞上影影绰绰,薛蓝田看到他嘴角的笑意心中竟是一阵恍惚,抢过酒壶,咽了一口酒,心中却渐渐笃定了刚刚的猜想。装作随意地说,“做逃犯做到你这个份上夫复何求啊。”
舒少白面上的笑意更甚,摇摇头,“薛兄真是···”
“真是什么?”薛蓝田挑眉道。
“没什么。”
薛蓝田撇了撇嘴角。“我能再问一个问题么?”
“你的问题还真多。”舒少白也不恼,倒是一副愿闻其详的惬意姿态。
“你今年多大了?”
“···”
不知不觉一壶杏花寒已经见了底,篝火也渐渐将息,薛蓝田有些微醉,迷迷糊糊地斜着倒下去,却不知道靠在了什么上面,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稳舒适,不一会儿便进入了黑甜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