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西疆已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因此,当那一千多颗头颅被装在数十个木筐里运到龟兹的大都护府官衙大门之外时,依然是保存完好。所有的热血都已在西疆荒野的寒风中被冻成了坚冰,曾经中人欲呕的血腥味也早已变得淡不可闻。只是这一筐筐沾血蒙尘、死不瞑目的头颅衬着富丽堂皇的龟兹官衙门庭,那股狰狞凄厉的感觉却显得愈发浓烈。
大都护府正厅里的高案正是遥遥对着庭院的大门,染成大红色的厚毡门帘已然落下,严严实实的挡住了远处那令人胆寒的一幕,苏海政眸子却依然一动不动的停在了门帘上,目光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的黏住了一般。
门帘的外面,那些粗糙不堪的木筐里,装着的便是他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费了无数心血,才培养出来的那支精兵。他这安西大都护,号称统领天山南北,手握西疆上万兵卒,但那些平日在家耕种,战事听命上番的府兵,又如何能用得?真正能对他惟命是从的,也不过是这千余伊州边军而这六百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心月复里的心月复,是和能马贼们一道饮血黄沙的悍勇之师,是他纵横西疆的根本倚仗如今,却变成了那样一堆东西……
那静静垂落的红色门帘,在他的眸子里渐渐变成了一滩刺目的鲜血,铺天盖地的染红了整个视野。
案几下方不远处,麴崇裕神色怡然的抬头看着苏海政那张早已变得僵硬的笑脸,半晌才终于抱了抱手,“启禀大都护,西州都督府此次幸不辱命,昆陵都护府亦得立奇功,全是托大都护的洪福。”
这含笑的醇厚声音仿若一根长针刺入苏海政的耳中,将那几日来一直在心口绞磨的痛楚悉数搅了上来,苏海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面无表情的看了麴崇裕一眼,他身上穿的正是一件刺眼的大红色冬袍,脸上的笑容更是说不出的轻松惬意。苏海政的手下意识的一收,紧紧握住了案几的边沿,却只能含笑点了点头,松开手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把喉中蓦然涌上的血腥气冲了下去一些,这才开口道,“世子果然胆略过人,老夫自愧不如。”
麴崇裕微微一笑,“大都护过奖了,西疆谁人不知,大都护才真真是杀伐决断,下官不过略学得一二皮毛而已,让大都护见笑了。”
苏海政的嘴里顿时又有些发腥,看着眼前这张清雅无尘的笑颜,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不该气急之下一脚把儿子踹出去——当日若是自己在白白等候了几个时辰之后,猛不丁又看到那么多头颅,再对上这样一张笑脸,说不定也会一刻都呆不下去,寻个借口带马便走,更别说还能想到去追问一番俘虏的处置……可此刻,这个问题自己却已是不能不问。
他无声的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将目光转到了裴行俭身上,“裴长史,听闻这些马贼一个都不曾逃月兑,莫非竟是全歼,一个未留?”
裴行俭微微欠身,“下官不敢欺瞒大都督,原本的确是有些俘虏的,只是这些马贼并非乱党,既然是兴昔亡可汗的部将所俘获,便该交由他们处置。下官原以为他们会带回本部做奴,不想那位部将却道,这西疆马贼多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便是送与人做奴,也无人肯用他们,敢用他们。因此索性便没留几个,也省得后患无穷。”
苏海政心里不由一冷,他当然也知道,能送来一千多首级,自是没留什么俘虏,但这“没留几个”却又是什么意思?
低头立在一旁的卢青岩适时的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长史,那留下的几个,不知你们又作何处置了?”
裴行俭含笑温言,“下官也不大清楚,那位突厥部将只是挑了几十个面目端正忠厚的出来,又把他们的粮车交给了下官,说是既有这番意外之获,还是要即刻回转本部才好,这些军奴与良马,也可以送些给一路来招待了他们的几个大小都督。突厥马快,想来此刻应是已在半路之上了。”
几十个、送人、半路……苏海政轻轻的点头,点了足足有数十下才突然醒过神来,抬头道,“裴长史、麴世子,两位一路辛苦了,既然东西都已送到,两位还是先下去歇息,本都护定然会,”他停了停才用力把话吐出了口,“为两位请功”
麴崇裕欠身道,“多谢都督高谊,只是年关日近,下官们也是即刻返程才好。大都护的情谊,请容我等下次再领。”他抬头看着苏定方,轻声一笑,“为大都护效力,下官不敢言辛苦,此番能灭贼寇,倒是要多谢大都护的成全”
案几下,苏海政双手已紧紧的握成了拳头,用力得微微发抖,好容易等到帘子落下,遮住了那两个人影,他呆了半晌,狠狠一拳捶上了案几,案上的诸多物件顿时都震起老高,放得略靠外的瓷杯和笔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屋里留下的两个主簿都唬了一大跳,还是卢青松走了一步,“大都护息怒”
苏海政瞅着他冷笑起来,“息怒,如今你教我如何息怒?他们居然公然便把那些头颅抬到了这府门口,来向我示威,来向我请功,我竟还不得不为他们请立一个战功下来……竖子欺人太甚”
卢青松的声音不由也低了一些,“大都护何必气恼,他们此次不过是侥幸逃出生天,便如此骄狂跋扈,如此心胸,日后大都护自有令他们追悔莫及之时。”
苏海政的笑容更冷,“侥幸?你难不成也相信阿史那弥射会派出千人的骑兵,来护送五百石的粮米?又恰恰在那日经过红山道?”
卢青岩不由一窒,他自然不会信,可若不是侥幸,难道是自己的所有安排在老早之前,便已被裴守约看破?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的妖人?他想了半日才低声道,“下官曾听闻,这裴守约精于数算之术,有些事情,原也难说……”
数算之术……苏海政心里微微一寒,没有做声,良久才摆了摆手,“如今说什么都已是无用,只是今日他说的还留了几十名战俘,又是送了许多人,此事该如何处置?”
这件事情在卢青岩心里已转了不知多少遍,却依然是没个答案,听到这一问,只能叹了口气,“裴守约此计甚毒,他若是杀降至尽,固然不必细论,若是全部留下,却也好说,大都护自能指个事务将他们都要过来。如今只留这几十个,想来多半选的还是些队正之流,为的自然是要留下他日能指证大都护的活口,至于说到要送给好几个都督,大约是为了将更多的人扯进此事,咱们既不能真去这些都督府上讨要一两个战俘,却也不能坐视他们拿着这活证据算计大都护……”
苏海政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们能做什么?”
卢青岩沉吟片刻,抬头道,“等。如今,既已不能先发制人,便只能伺机行事。西疆局势多变,有变数便会有转机”
眼见苏海政脸色依旧难看,他忙道,“大都护也不必忧心,这支亲兵原是大都护亲手挑选的,多数都并无家眷之累,平日里也不轻易与外人照面,莫说他们对大都护原是忠心耿耿,便是有人说出自己是大都护身边的队正,却又有何证据?”
“便如那绥旅正,他只要咬定是当日是要带队迎敌,心急之下才忘了军令,大都护便不必理会旁人的议论,过几日将他从军牢中提出,打上几十军棍,冷上个一年半载,在让他立个不大不小的军功,那时重新用他又有何不可?有些事情,不但死无对证,便是活人,也无从对证”
苏海政心里不由略平了一些,皱眉道,“只是这六百的人马,总不能凭空说不见便不见了。你说那些降兵是口说无凭,可若对上此事,岂不便成了铁证。”
卢青岩沉声道,“大都护莫忘了,再过两日,咱们便要发兵平叛,这两团人马因追杀马贼,一时赶不回来也是寻常,待到烽烟四起,乱局难辨之时,一支追赶大部的孤军便是遇上强敌或天灾,导致全军覆没,又算是什么稀奇之事?”
苏海政微微点头,脸色略缓,“如此说来,这一仗,倒是打得越大越好。”
卢青岩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苏海政这位恩主平日待自己虽还亲厚,可一旦翻脸记仇,那种奇拧又狠绝的性子,他便是有九条命也赔不起不然他又何至于为着原本可以揭过的陈年恩怨,非要冒此奇险,好置裴行俭、麴智湛等人于死地?想了想,他诚恳的点了点头,“大都护所言甚是,这一仗倒是不能打得太小了。”
苏海政沉吟了片刻、转头看着墙上的舆图,声音变得冰冷,“还有这位兴昔亡可汗,我倒不知他是何时与麴家搅做了一堆”
卢青岩忙道,“裴守约对突厥十姓原都施过些小恩小惠,与这位兴昔亡可汗或许关系更密切些,此次才能借来如此强兵。下官以为,那位兴昔亡可汗倒未必知晓他借兵是为何用。大都护也不必为此忧心,此次统领十姓的两位可汗都要出兵随大都护征战,大都护届时使出些手段,或拉之或打之,不难教他们知道,如今的西疆究竟是谁在做主。”
苏海政沉默不语,转身看着那血红的帘子,慢慢的咬紧了牙根,“若是有人不识好歹呢?”
厅堂里变得一片沉寂,卢青岩顺着苏海政的目光看了看静默垂下的那道帘子,想到那帘外的景象,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