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整个西市只有一家夹缬店不同,“绞缬”二字却是西市东边这条街上最常见的招牌之一。这种把布帛按各种方式捆扎之后入染的方式,不但成本低廉,染出的布帛花样还有一种特殊的晕色效果,因此极受欢迎。在招财夹缬里,各种色彩艳丽的布帛便挂满了整个店面。不过,此刻琉璃却无心去辨认哪些是新染出的花样,只问绞缬店的掌柜,“三郎今日可过来了?”
那掌柜也姓史,正是夹缬店史掌柜的从弟,看见琉璃便笑得弥陀佛般的道,“三郎正在后院里跟卢明府家的管事谈生意,大娘且等一等。”又亲自领着琉璃到了后院。
招财绞缬的后院比如意夹缬还要大些,光雅间就有两间,只是陈设却不比如意夹缬的雅致。琉璃跟着掌柜进了西头的那间雅间,那掌柜便在边上陪着东拉西扯,琉璃再三客气了一番才把这位格外殷勤的掌柜打发走,自己在坐榻上跪坐下来,一面下意识的抚模着席上那床紫底鹿胎的绞缬绫褥,一面思量着适才的事情。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安三郎挑帘走了进来,笑眯眯的道,“大娘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琉璃忙站起来见了礼,安三郎摆手道,“就你礼数多,快坐下,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在琉璃的几个表兄里,安三郎是看上去性子最好的一个,但琉璃自然知道这位表兄有多精明,她没有跟他拐弯抹角便道,“的确是有,琉璃无意中惹了祸,想问问阿兄,你的药材铺里是否有那种服下后让人看上去像病了的药材?”
安三郎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琉璃叹了口气道,“阿兄想也知道那魏国夫人的事情,她是当今皇后的母亲。我前些日子为一位武夫人做了几件新衣,后来才知道那些衣服是给武夫人的妹子穿的,而她妹子竟是宫中的宠妃!那魏国夫人原就是因为这位宠妃穿过我做的夹缬才找上门来的。她说过几次想买我为婢,琉璃担心,如此一来,她更不会罢休。”
安三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半响才道,“你且等着,阿兄还要去打探一番消息,你说的那药材,也需去问问。只是你这几天,就莫要出门了。”
琉璃看着安三郎喜怒莫辩的脸,不由内疚起来,是她的一时思虑不周,才会有今天的麻烦。她低头老老实实的应了声“好”,又道,“琉璃有些担心,我家阿爷那边……”
安三郎点头道,“有道理,我会设法让人多探着点。”
琉璃喃喃的说了声“多谢”,就听安三郎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忧了,这些事情又不是什么难做的,交给阿兄就好,今日还要乞巧,你先回去,今夜却要多乞到些巧才是。”
琉璃抬起头来,只见安三郎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笑眯眯的表情,两撇尖尖的胡子随着他的笑容微微颤动,心里不由松了几分。
待她回到安家时,七娘正指挥着几个婢女在檐下捉蜘蛛,看见琉璃便笑道,“已经捉了好几只了,你看可够不够?”说着便拿了两个开了小孔的精致盒子给琉璃看,“你看,这盒子是我的,放了三只蜘蛛,你这盒子里也是三只……”
琉璃拿着那盒子,只觉得胳膊上寒毛都要立起来了,强忍着点点头,“够了够了!”转身就把盒子给了小檀。
七娘笑嘻嘻的和琉璃一道去了上房,没过多久,康氏与米氏也到了。这一日,安家早早的吃了晚饭,天还未黑,石氏就指挥着大家把上房最大的那张案几抬到了院子当中,用七个银盘分别盛了新鲜瓜果、饼子肉干等放在了案几之上,又放了两壶酒和一个香炉。
琉璃原本不觉得七夕是什么打紧的节日,但在这忙忙碌碌、说说笑笑的氛围里,忍不住也开始期盼天色早点黑下来。
好容易那一轮如眉新月渐渐由苍白变得皎洁,安家的女人们各自回房取了铜镜放在月下,婢女们又捧上早已准备好的金针彩线。琉璃这还是第一次月下穿针,免不了有几分紧张,那七根金针十分细巧,天边的月色与檐下的灯光又实在有些朦胧,她心里打鼓,穿了几次竟一次也没成功,眼见石氏几个都已穿好,七娘便过来道,“莫急,莫急,越急越穿不上。”
琉璃点点头,又试了一次,不知是熟能生巧,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居然真的穿了过去,接下来还有六根便顺利得多,不多时便一一的穿到了彩线之上,众人都道了声好,琉璃抹着额角上的汗水,也笑了起来。
穿针之后便是拜月,石氏先在设好的香炉里燃上了细香,众人各自默默祈祷。琉璃在心里低声道,“请保佑琉璃能早日过上自由自在、无忧无惧的生活。”想了一想,又觉得这要求实在有点太高,这个时代,别说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胡女,就算贵为天子,离这八个字也不知道有多远……
眼见新月渐渐升高,夜风中也有了难得的凉意,女人们在葡萄架下另设了案几胡凳等物,随意吃酒聊天,七娘便拉着琉璃找着牛郎织女星,琉璃抬起头来,只觉得那密密麻麻布满了星斗的天空是如此陌生,银河当真就如一条微微泛着女乃白色的星光之河在天际流过,让人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只听七娘指着天空叫道,“找到了,找到了!那就是牛郎和织女呢。”又叹道,“这鹊桥一年能多架几次该有多好!”
琉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或明或暗的星辰,哪里分得清谁是牛郎织女,心里却清清楚楚记起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娘见琉璃不语,便拉了她笑着问,“姊姊今日许了什么愿?”一语未了,就听石氏道,“这话也能问?祈愿可是说不得的!”
七娘和琉璃都吓了一跳,回头才看见石氏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两人身后,七娘便嗔道,“阿娘,不能说便不能说,你唬人做什么?”
石氏笑着道,“你快过去,阿嫂有事问你。”
七娘忙过去了,石氏却又拉着琉璃走了几步才道,“听说你今日去了招财绞缬?”
琉璃心里微微一凛,点了点头,正不知该如何说起那事,石氏却道,“你觉得,那小史掌柜如何?”
那个笑眯眯的中年胖男人?琉璃下意识想说“很好”,突然醒悟到石氏话里的意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断然摇了摇头,“不甚了解。”
石氏叹道,“我也觉得他不成,只是这小史掌柜是你六嫂的娘家亲戚,她非要托我来问一声,说是那掌柜去年娘子去了,如今想找个续弦,阿米说他家境不错,人也实诚可靠,又是靠着我们家的,不必担心日后会有什么不好。我想着他年纪大了些,家里的女儿都快十四了,实在委屈了你。”
琉璃这才想起这位小史掌柜今日那殷勤的面孔,突然只觉得荒谬之极:难道在这位掌柜眼里,在那六嫂眼里,自己竟然……忍不住苦笑道,“舅母,琉璃实在不想嫁人。”
石氏笑了起来,“说什么傻话,你那六嫂这事上原是有些糊涂了,你却莫犯了糊涂,我和你舅父原也一直留心着,总能找到合适的,你莫灰心,绝不会至于拖到十七岁,闹得要交给那官媒娘子来撮合。”
琉璃一惊,忙问道,“什么官媒娘子?”
石氏奇道,“这你都不知么?唐人的女子过了十七不嫁,官媒便要上门的。”
琉璃呆呆的看着石氏,脑中顿时浮现出那位官媒何娘子高大威猛的身影,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难道在大唐独身主义居然也行不通么?怎么还会有逼着人金风玉露乱相逢的规矩?
石氏又絮絮的在琉璃耳边说了一篇话,琉璃都听在了耳里,却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石氏也看出琉璃有些恍惚,只道今日这事太过突然,便笑着拉她到葡萄架下坐着。又看见米氏询问的眼神,对她摇了摇头,米氏垂下眼睛便不说话了。
这一坐直到近三更天才散,回到屋里,小檀一面帮琉璃散下头发,一面便嘟囔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小史掌柜都能做大娘父亲的人了,怎么有脸提这个。”
琉璃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听了这话不由奇道,“你怎么也知道了?”
小檀笑道,“这院子里,有什么事情我能不知道?大娘你生得这样好,又这样能干,一定能做官家娘子!”又叹了口气,“有的人倒是样样都好,可惜……”
琉璃苦笑着打断了她,“你还不困么?我要去睡了,你也赶紧回吧。”
这一夜,她却是真正的失了眠。十七岁,也不过是读高二的年纪吧?在这里,竟然就成了必须交给政府做主嫁人的大龄女青年,这是什么世道?难道她还要赶紧想办法把自己嫁出去?左思右想中辗转到将近五更才勉强合了会儿眼,起来时未免有些无精打采,连她的巧盒里蜘蛛结没结网都没兴趣去看。又这样闷闷的过了几天,倒是不用刻意去装也饮食大减了,石氏忙让人去请大夫过来,那大夫过来看了一遍,无非说了些肝气郁结、脾胃不和之类的话,开了几副药。
转眼又离中元节只有三日,中元节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石氏便开始忙碌着准备百味饭。这天午后,如意夹缬的史掌柜却让小伙计送了封信过来。琉璃拿到手里一看,上面的字迹正是裴行俭的。她赶紧拆开,里面只写了八个字,琉璃将那八个字读了两遍,呆了半响,转头便问小檀,“舅父和三哥此刻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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