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肩头的箭,高高地立着,像一座碑,让人触目惊心。
榻上的男人,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一点知觉也无,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更是白得如同结了霜一般。
他的左袖早已经让人给撕了开来,露出洁白而细腻的肌肤来。
但这洁白却让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迹显得越发对比分明。
箭头的四周,用纱布厚厚地裹了一圈,用来阻止这延绵不断冒出来的血迹。但饶是如此,仍旧不断有新鲜的血迹涌了出来,将这雪白的纱布染成红色。
他身下浅紫色的锦袍,早已经被鲜血浸湿,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斑驳凌乱,就像冬日里最后一枝残梅,凋零而脆弱,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消逝而去一般。
沈棠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乱成一团。
这张如同皎月一般的脸,虽然只见过数次,但每一次却都让她印象深刻。般若山上的奋力一推,安远侯书房内的故作傲慢,景和宫门外的机锋凌厉,青凤楼下的着力相拥,以及现下的苍白虚弱,往事一幕幕地在她的脑海内回映。
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一把将手指抵在了他的脉搏之上,凝神听了一会,脸上的表情越见凝重,“这箭射穿了他的左肩,虽不至有性命之危,但若是失血过多,他这条左臂从此便就要废了。当务之急,是要将这箭取出来。”
这回,赵誉他是真的昏迷不醒,真的有性命之攸……
沈榕的脸上写着震惊和自责,他忙道,“方才放世子躺下的时候,青禹哥哥已经将他背后的残箭剪开了,只是大夫未到,没有止血的灵药,我们不敢替他拔箭。”
沈棠见了弟弟的表情,心下一惊,连忙问道,“他身上的这箭伤,与你有关?”
沈榕眼眶犯起了红痕,他又是害怕又是担心地点头,“是……是我弄的。”
沈棠的身子一震,越发心乱如麻,她颤声问道,“瑞王世子被你的箭所伤,这事,还有谁知道?你方才又是否派人去请了大夫?”
瑞王世子,乃是皇帝亲侄,这射伤皇亲的罪名,若是皇帝追究起来,足以让沈榕小命不保。
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只要赵誉肯不追究,皇帝是不会插手硬要将这事责罚个分明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正是太子与三皇子角力中最关键的时候,偏偏太子殿下却还节节败退,皇帝连被将了好几军,心中早就存了一团熊熊烈火。
这个时候,他又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打击沈氏的好机会?
沈榕红着眼睛摇了摇头,“因世子受了重伤,因此我与青禹哥哥骑马将他抱了回来,又在靠近街市之处,抢了一辆马车,我在车内陪他,青禹哥哥驾车长驱直入,送到了松涛院,并没有其他人看到车内的是谁,受伤的是谁。”
他语气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我在西山时,便派了双福去寻姐姐,又派了双喜去请同善堂的大夫,但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夫并不曾来,双喜也未回转。”
这时,碧笙急匆匆地赶到了,她满头大汗地将手中的药箱递了过去,“小姐,您交待的东西,都在里头了。”
沈棠深深地吸了口气,等再立起来时,脸色又恢复了一惯的淡然沉静,她想了想,有条不紊地指挥道,“碧痕,你立刻让文绣去烧热水,取炭盆,要快然后,你便守在松涛院的门口,任何人都不许进来。就算是同善堂的大夫来了,你也替我打发出去,切记要封住他的口,让他当作今天不曾发生过这事一般。”
她转身对碧笙说道,“你去查查,二少爷回府后,有谁见到过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你都必须做到,让整个安远侯府的人都以为今日受伤的那位,躺在里头的那位,是二少爷。”
碧痕与碧笙都不敢怠慢,领了命便急匆匆地去了。
等将这几桩事情吩咐完毕,沈棠面色凝重地对沈榕说道,“我信你定不是故意射了他,但不管真相如何,他受伤已成定局。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小就有担当,不会推卸责任,姐姐今日,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她语气微顿,脸上的表情更见严肃,“稍候,我会亲自替他将残箭取出,你做我的助手,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救那只受了箭伤的大雁一般,你按照我的吩咐行事。”
沈榕一脸自责地点了点头,“我虽不是有意的,但确实是我伤了他。若是他能醒过来,好起来,便是也照样射我一箭,我也乐意。姐姐放心吧,我自小便当你的助手,知道要怎样做的。”
热水,炭盆,皆已经送到。
沈棠从药箱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放在了塌前的矮几上,从中拿了两颗赤红色的药丸,轻轻撬开了赵誉的嘴,然后喂了进去。
又动作麻利地将师尊所赐的玄铁匕首取了出来,先是在热水里洗了一洗,然后又在炭盆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翻来覆去地烧了一遍,等到火候差不多了,才将滚烫的匕首取了出来。
她举着明晃晃的匕首,轻轻地对榻上昏迷得人事不知的赵誉说道,“有一些疼,忍一忍便好了。”
这语气如此温柔,还带着几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担忧,若是榻上的人不曾昏迷过去,将这几个字全然听入耳内,该是何等的欢喜?
“榕儿,替我按住世子的肩膀,等箭头出来了,立刻将几上那绿色的瓶子递给我。”沈棠的声音冷静而威严。
手起刀落,那般娴熟的技法,那样凌厉的手势,不过只是几个停顿的时间,沈棠便已经利落地将赵誉肩膀上的残箭取了出来。
她接过榕儿递过来的绿瓶,将里面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了赵誉的肩头。没过多久这药粉便就被伤口全然吸了进去,但神奇地是,伤口的血也不再奔涌而出。
她略松了口气,但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曾停下。
“替我将他扶坐起来,我要处理他后肩的伤。”
“白色瓶子递给我。”
“纱布。”
沈棠严肃地发话,沈榕认真地执行,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棠只觉得浑身的衣裳都已经被汗水穿透,湿嗒嗒地粘在了身上,发髻内,额头上也尽都是汗滴。
终于,赵誉肩膀上的伤口彻底地清理了干净,也很好地包扎了起来。
她用手去探了探赵誉的额头,还好,并不曾发热,这箭上无毒,箭头也不甚锋利,只要他的情况能够稳住,那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再加上自己的药,他的左臂应是不会那么轻易就废掉了。
想及此,沈棠的心,便轻轻地放了下来。
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瑞王世子有个小厮,唤作严知的,我们深入西山的时候,他与我们走岔了,这会想来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也不知道会不会顺着血迹寻上门来。”
沈棠的心又是一沉。
她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见是一个面容刚毅俊朗的男子,他一身天青色的锦袍,儒雅中带着几分刚硬,这便是沈榕口中常常提及的宋青禹了吧。
严知……
沈棠想起了最近几次与他打过的交道来,他虽然是赵誉的小厮,但浑身上下却无半点为奴作仆的气息,通身的气质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纵横江湖的侠客。
他身怀高深莫测的武艺,对赵誉忠心一片,但却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并不是一个没有智谋的莽汉。
她不由咬了咬嘴唇,低声地说道,“严知是个聪明人,他会找来,但绝不会是人尽皆知地找来。他来了,我会与他将事情说个分明,或者还有转圜的机会。”
沈榕心疼又自责地替沈棠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低低地说道,“我总是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能够保护姐姐了,但是每次发生事情的时候,却总是姐姐在为我筹谋,替我收拾残局。”
沈棠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扶着额头一边说道,“傻榕儿,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这次,只不过是意外而已。咱们会像从前一样,安然地度过这个劫难,老天绝不会让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落败的。让我好好想一想,总会有法子的”
她的脸色忽然凝重了起来,“你将此事的始末都告诉我,务必详尽,不准遗漏一丝半点。”
沈榕点了点头,“我和青禹哥哥越好了今日要去西城的校场比箭法,但我走到一半,却遇到了世子和严知。世子听说了我和青禹哥哥的比斗,也起了兴趣,便拉着严知跟着我一块走了。”
他顿了顿,向沈棠解释道,“姐姐知道,我和世子见过几次面,世子对我颇是友善,为人也甚是不错,与传闻之中的浑然不同,因此,我对他印象也并不差。所以他说要去,我便也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后来到了校场,我们四人便较量了起来,说来惭愧,我们几人中,竟是严知的箭法最好。我自恃从小便最精专于箭道,这回竟输给了一个小厮,心中便有些不服。正好校场比邻西山那座林子,常听人说起林子里有野豹山猪这些新鲜的玩意,便吵嚷着要去那再比试一番,看谁猎的事物最大最多,便才承认谁的箭法最强。大家也都同意了。”
沈棠皱着眉头沉吟着,听到这里,不由低声问道,“你因不福严知的箭艺比你的高超,这才提出的去西山林子里打猎?”
沈榕羞愧地点了点头,“是。后来我们便兵分四路,各自去寻自己的猎物去了。但我运气不好,进山之后一只野兔也不曾猎到,心中便有些沮丧。这时,隐约从树影之间看到了一只山豹的身影,便就来了精神。我尾随着那只山豹好久,终于到了一个形势极利于我的所在,便举起了箭,向那山豹射去。”
他的头越来越低,说话的声音也越发弱了下去,“但岂料到这山豹发觉了我的存在,竟朝我扑了来,它来势凌厉,我心里正想,这回便是侥幸留了一条命,也要受伤不浅了,于是我便立刻将手中的弓箭上了弦,拉弓将箭向山豹射了出去,一连发了几箭,都不曾射中,但那山豹却离得越来越近。”
“这时,幸亏世子及时出现,将那山豹引了过去,可他来得突然,我最后的那枝箭来不及收回,已经射了出去,他又忙于应付山豹,所以就……后来青禹哥哥闻声赶到,我们联手才将这山豹击毙了。可世子却伤重不支,倒了下来。”
沈棠的心随着沈榕的叙述跌宕起伏着,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后怕,她不敢想像若是赵誉迟到一步,榕儿此刻该伤成何等模样?与山豹正面相击,榕儿的伤势绝对要比如今的赵誉更重。
她也不敢想像这光听起来就骇人已极的场面,榕儿和赵誉切身处之时,该是何等地慌乱失措,亏得赵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尚能保持冷静,宁愿被榕儿误伤,也不放缓手中与山豹的决斗。
这该有何等的自制,才能够做到?
这么说来,此事就纯属是件意外了。
不只如此,赵誉明明是可以躲开榕儿这箭的,但若是躲开了,那手下的动作必然减缓,山豹有了缓冲的时间,那榕儿那便又多了几分危险。
于是,赵誉心甘情愿地挨了这箭,只为了不让榕儿受伤。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床榻之上依旧不曾醒来的赵誉,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忧虑,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愁绪。
这时,房间的窗格忽然起了些微的响动,一个身影像疾风一般从窗外跳了进来,来人一身素布粗衣,长相俊秀,面沉如水,正是方才还被谈及的严知。
他一脸怒容地看着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赵誉,一把短剑从袖中抽了出来,直抵住了沈榕的脖颈,他的声音冷冽无比,“说,是谁把我家世子爷弄成这样的?”
沈棠忙道,“严知,你且将短剑放下,这都是一场误会咱们做下来好好地谈。”
严知哪里肯这样轻易地放下短剑来,他见这屋内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甚至还有一盆盆的血水正摊在了几上,脸上的怒意更盛,抵住沈榕脖子的剑就更紧了一些。
沈棠怕他伤到弟弟,急急地道,“严知,世子已经无事了,这事真的是场意外,你且信我一次”
许是沈棠的眼神太过真诚,严知终于恢复了理智,他慢慢将沈榕推了开去,厉声说道,“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严知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别说是我,谋害皇亲这样的大事,便是皇上和宗亲们也都不会善罢甘休。”
沈棠的眼中不由起了雾气,她柔柔地冲了严知行了一礼,“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我才要将事情的始末,尽都让你知晓,请看此事果真是个意外的份上,莫要现在就作决定,将这事吵嚷出去。等世子醒了,听了他的决定,再作定夺,这样可好?”
严知脸上的怒意未曾消退,但心中却已然信了几分,他所认识的沈大小姐,沉静淡然,便是性命攸关之刻,也能从容淡定,从来都不曾有片刻的慌张失措。
但这回她的眼眶却已经泛红,眼中还蓄起了眼泪,她以高门大户的嫡女之尊,向自己一个小厮行礼,定是因为世子受伤一事关乎重大。
想到最近大周暗潮汹涌的朝局,严知心中便有几分了然。
不知怎得,他心中一软,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你且说来听听。”
宋青禹将方才沈榕所说的话又对严知说了一遍,而后表情诚恳地说道,“严知兄弟,当时我便在左近,虽然不曾将此事看得个分明,但最后那山豹确是我们三人合力击毙的。世子高义,救了榕弟一命,而榕弟射出的箭,也的确是射向山豹的,只是世子与山豹扭打,因此箭便偏了方向,这才误伤了世子。”
严知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眼躺在榻上的赵誉,以及垂落在几上的残箭,久久不语。
他的脸色苍白,但是气息均匀,脉搏也绵长有力,看起来确然如沈大小姐所言,已经并无大碍了。
严知心中的一块大石稍稍放了下来,他想到了那次世子爷不听他的劝告,任性地装病混进安远侯府,但最终却是什么好处都没沾到,倒反而受了好些的罪,还让沈大小姐好一通惊吓。
想不到,这回却是真的受了伤……
严知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心中暗想,以他对世子爷的了解,或许他还会因沈榕这失误而感到窃喜,因为这便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地呆在安远侯府了,说不得还会因为左肩上这货真价实的伤口,而让沈大小姐亲自为他处理伤口,亲力亲为地照顾他的伤势。
世子爷他,定是不会追究沈榕的失误的。
他静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世子约莫何时能够醒来?”
沈棠闻言松了口气,这便是说,严知他愿意不将事情闹开了。
只要严知不将这事闹开,她便有法子让外面的人以为,是沈榕去西山打猎之时,不小心受了箭伤,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不知怎得,她在心里总是隐隐觉得,若是赵誉醒了,定是不会就这事追究榕儿的责任的。对赵誉,她总有着莫名其妙的信心。
沈棠感激地向严知又行了一礼,“大恩不言谢,严小哥的成全,沈棠放在了心上。”
严知的面色依旧深沉,他皱着眉头说道,“我虽答应了你,但这么大的事,沈大小姐若是想将此事瞒过,却不太容易。方才我来时,已然听到了府中的仆妇皆在传言是令弟受了伤。但我瑞王府中不见了世子,却如何向皇上交待?”
沈棠微一沉吟,迟疑地说道,“上回……”
因有外人在,而沈榕也并不知晓赵誉曾来安远侯府装过一回昏迷不醒的病人,因此沈棠说得含糊。
但严知却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沉沉地说道,“世子倒也常有夜不归宿的情形发生,只是一两夜,皇上应该也不至于有所察觉,但若是时日长了,就不一定了。也罢,我先回瑞王府去安排安排,一切都等世子醒来再说。”
“只是……”他顿了顿,有些凝重地说道,“世子的伤便就交托给沈大小姐您了”
沈棠重重地点头答应,“严小哥,你且放心,有我在,世子的伤势无碍,我向你保证,以后他的左臂也定不会落下残疾。”
严知这才放了心,又像来时一样,如同一股旋风一般,悄然从窗格中溜走了。
沈榕一脸惭愧地望着严知的背影,后悔地说道,“严知的武艺确然高出我众多,我当时实在不该逞一时之能。”
他黑亮晶莹的眼眸扑闪地望着沈棠,“姐姐,榕儿错了。”
沈棠轻轻抚模着他的肩膀,幽幽一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姐弟自从来了京城之后,何处不是动心忍性,约束自己,榕儿难道忘掉了那两年装病的日子了?以后切莫再这样意气用事了。”
沈榕既是羞愧,又是感慨,连声应了下来。
宋青禹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沈榕的肩膀,柔声说道,“榕弟,你姐姐说得不错。但青禹哥哥却还要教你另外一个道理,那便是懂得服输。技不如人,那便该越加发奋,而不是逞能冒进。只有懂得服输,才会不断进取”
沈棠方才虽然见着了宋青禹,但彼时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刻,因此便不曾向他打过招呼,这才有时间向宋青禹行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沈棠见过宋公子。”
宋青禹的脸上带着一丝敬意,他郑而重之地回了礼,赞叹道,“榕儿常对我说起沈大小姐的事,今日一见,果然是巾帼之中的英雄。大小姐的冷静果断,让青禹敬佩非常”
这时,床榻之上,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声,“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