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343八珍染指
二月底是沈颛生日,文箐在忙着食肆重开的时候,差点儿忘了,还是陈妈提醒:“去岁小姐送了表少爷湖笔若干,今年还是多买宣纸?”
文箐没主意,心里对沈颛既失望又因最近他予自己的帮忙不得不感激,以前生日皆送点小礼,今年人家屡次帮忙不送似乎不成。
好在是周德全一直将家中诸人的事放在心上,此时给她出了个主意,道:“前些日子购得的一副画,要不送去了?”
文箐犹豫了一下,这本来是想送给沈澄的。“那好吧。”
沈颛收到画,很是高兴,姜氏见文箐送得这份礼,一度曾失望于文箐再开食肆,现下也随了儿子欢喜。“你表妹倒是真有心了。”
沈颛将画送于祖父。沈澄待孙子走后,展画,叹气。沈母言道:“这画当日卖出去几百贯,现下也不知是多少钱来?”终究是既欢喜又有些怅然若失,受文箐这些接济,颇为不自然。
文箐是真个无遐分心顾及沈家人的情绪,她力求将食肆开得更上一层楼,至少不能比原来的逊色,尤其是有邓氏在,这更激发了她的斗志。
文简郁郁地道:“姐,这个闻香识味的名字太长了,没典故,大哥说不好,商先生说了……”他看一眼姐姐,见姐姐一脸兴趣,便继续道,“姐,我想了名字,你看成不成?”
文箐当时取那个名字,不过是想在香与味上做文章,简单罢了,不过读书人,说句话写个字,动不动就要提到论典。“比姐姐这个还好听?”
文简得意洋洋地昂着头道:“那当然啦。我与华庭哥哥可是想了半天的。不如叫八珍斋。”
华嫣觉有趣,笑问:“典故何在?”
文简抑扬顿挫地背道:“《周礼.天官.膳夫》有云:‘凡王之馈,食用六谷,饮用六清,馐用百二十品,珍用八物。’”他背完,一脸等待夸赞的表情。
文箐觉得弟弟与商辂陆础接触得多了,似乎越发学了他们说话行事,也开始更多的背诗论典,似乎也是好事,至少自己完全不用操心他的学习了。“果然妙。只是,姐姐却不晓得,天下之物何其多,‘珍用八物’又是哪八珍呢?文简可得给姐姐好好释疑。”确实是这书她也就瞧过一眼浑然没去看其中内容,好奇周代能有甚么八珍出来。
文简高兴地道:“姐,书上有写呢。就是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还有……”他模了模额头,一时高兴,就忘了后一个了,吐了吐舌头,道,“反正书上就这些。”
华嫣赞道:“唉呀,简弟可真了不得,还晓得这个呢,表姐都不知晓呢……我还以为就是咱们苏州的八珍呢……”
文箐笑道:“文简,你说的这八珍,那可是涵盖了所有的食材了,你瞧,猪牛羊鹿等等,咱们一个小小的食肆只怕食材难寻啊。”
文简“啊”的一声,道:“那我再去问问商大哥与陆二哥。大哥他们也正在商量呢,姐姐,要不你去瞧瞧?”
文箐觉得这些读书人是太关心自己的食肆了,开始不务正业了?不过也好奇他们能论出个甚么来?“你去问大哥他们,到底八珍指哪八珍,要不然,食肆里的伙计被客人问得说不出来,可就太丢人了。”
打发了文简走,华嫣问道:“表妹,你不去瞧瞧?”
文箐见她蠢蠢欲动的样子,自己也有些好奇,冲她挤眉弄眼,狡黠地道:“去,咱们悄悄去。”
沈颛送她的书上,记了元代北地有八珍:醍醐即精制女乃酪、麝沆、野驼蹄、鹿唇、驼乳糜、天鹅炙、紫玉浆就是西域葡萄酒和玄玉浆,好似马**酒。但苏州也有苏州的水八珍,比如鱼唇,鲍鱼,鳖裙,淡菜,鲥鱼等。要说是后者,倒也不难。
现下书楼中也是在激烈地讨论八珍究竟以哪些为妙。若要叫八珍馆,那就得有八道名菜才是,选哪八道出来……说了半天,也没结果。
文筵对文简道:“咱们还真是说不好,这事最好就是问你四叔。他可是吃遍苏杭南京还有长沙的菜,最是懂得这个了。”
文简小声道:“我姐不想去打扰四叔。四婶和邓家舅舅与人合伙开食肆,我们却向四叔讨教这些事,不好呢……”
陆础对这些吃的半点不在行,来苏州以前,还是文箐与他在江陵吃的那一顿是他吃过最好的一顿,到得自适居,在吃食上才算开了眼。
而商辂虽是读书颇多,可是也节俭惯了,在外头游学大抵也不过是简便了事。说及美食,没甚么好主意。
文签直接道:“席兄,你走南闯北,各地吃食都有品尝,不如说一说?”
席韧见众人都盯着自己,愣了,推拒不过,道:“见得美食,我也就是只顾着吃了。山珍海味,只论出个八道菜来,各人好恶不一,委实是个难事。”
文箐与华嫣在窗外偷听着。华嫣噘了一下嘴,道:“这般人,说来说去,也没个定论。还不如表妹的闻香识味来得好呢。”
文箐知她有心维护自己,笑道:“不知重赏之下可有勇夫?哦,我说错了,这明明是一群智囊……”华嫣加两个字“饭袋……”
两人抿嘴偷笑。
沈肇瞧见二人,愣了一下,却见文箐招手,便悄悄地走了出去。
文箐对他道:“名字若取好了,家中正好有杜家送来的甲鱼,今日便让关师傅做甲鱼鹅掌这道拿菜来犒赏诸位。若没取好,那就是白豆腐一块……”
文箐想着取名可不是简单的事,就算有好的名字,只怕这帮人也会思量再三才以定论。不论如何,这是脑力活儿,她着嘉禾吩咐关山将甲鱼宰了,今日便吃了它。
没想到,正是这道菜名,给这群书生们一个启发。
文简高兴地来道:“姐,今天要吃甲鱼,名字想好了,叫‘染指’”
文箐粗听这名字,皱了一下眉,这还不如自己的“闻香识味呢”。她不停地念:“染指?染指,那是私图不义之财?”大惑不解,追问道:“就这个?你与哥哥们查典故半天,不是糊弄姐姐我吧?不少字”
文简嫌姐姐没学问,道:“大哥说这个极好。姐,你说的这词,原义,你可晓得?出自左传的呢,有典故,就是吃甲鱼的事儿。”
因文箐发话要做鹅掌鳖群,他们讨论的话题由甲鱼裙边开始探讨典故,最后一直溯源到《左传》。《左传.宣公四年》有记——
斋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入,宰夫将解鼋,相视而笑。公问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
其后尚有一段恩怨,与食无关,自不提及。但鳖之美味由此而来,“染指”一词亦出自于此,此时无意中被商辂等人获得。文筵等均道:“箐妹这食肆,莫若起名为‘染指’。一染一吮,十分得趣,其味至此,需得吮指才罢,至美也。”
文箐听得弟弟转述完这一段,没想到,“染指”这个原义就是用指头在锅中醮了一下。随弟念道:“‘染指于鼎,尝之而出。’可真正是一醮一吮啊……”想象着子公是不是个贪吃鬼。
铃铛听得这话,笑道:“这甚么人啦,急成这般也不拿筷儿的?”
嘉禾拍她一下:“哪来的筷儿?以前用手抓着吃……”铃铛眨眨眼,半信不信,见小姐瞧自己好笑,面上就红红一片。“真的?”文简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文箐也轻轻地笑过后,对华嫣道:“表姐,染指可好?大哥一说,我咋只记得吮指呢,更是生动。”
华嫣晓得这是谁人所起名之后,笑道:“染指好这不是你说的那个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么?”
“唉,又要求二舅帮我重新写牌匾了。”文箐对弟弟道,“晚上吃甲鱼,只是‘闻香识味’四个字需得做一藏字诗来,要不然,以前的食肆白开了,客人哪晓得这就是同一家。”
染指的牌匾文箐自己设计了出来,染指两字隶书左顶头,右侧下角则是一个胖脑袋油光满面吮着一个指头一脸陶醉样儿。
别人的家的酒楼是“和丰”“顺泰”,结果周家孩子弄出一个“染指”,方氏担心了半天,最后见得牌匾,方松了口气,道:“好,要不然,只看两个字,人家以为卖胭脂搽指甲的。这下晓得是吃的了。”
关氏笑道:“不止是吃,而是个吃货,瞧这脑袋,胖乎乎圆鼓哝咚流着口水……”
后来,李氏私下里与彭氏道:“怎么瞧着象文箐四叔呢,他要站在匾下,可是……”
这种巧合,实在是当初文箐没想到的。不过周同较之四年前所见,早就瘦了很多,原来的一张圆脸,如今民渐见了些棱角,肚子是下去了一大半,终于能见到脚了。
虽说背后不议论人,可妇道人家却是管不住嘴。李氏曾私下里拿周同与曾棨作比较。曾棨任詹事,永乐元年的状元,现下虽过世了,却正是文筵的岳家祖父。其文才过人,其策论十分好,太宗喜之,欲委以重任。只是曾棨体胖,盛夏中汗出如雨,为上恶,于是经年不升,与周叙同僚。李氏便暗里说周同若腿未折,得了进士,只怕也得不了今上青眼,白搭。
如今,周同自己任山长,自是操心书院事务,归家则又要面临邓氏唠叨,心情不好。邓氏唠叨的不过是钱财。
她的生意不好,没想到文箐的“染指”一开,其客比之自己那间食肆要多出一半不止。以前李氏生怕文箐是赔本赚吆喝,哪想到这句话应在了邓氏姐弟身上。他们接手了文箐食肆的铺面,虽换了招牌,可还是有不少人误以为是同一个铺子,毕竟郭董氏亦会做香酥鸭,汤点都与以前一模一样,差别不甚大。
但菜式上或许变化不大,只是掌柜的邓知弦却是计划落了空。人来人往吃喝不断,其中一半以上是他的狐朋狗友,这些人吃得一次,尝了甜头,二回来,或是少许钱,或者就是整个吃白食,帐面上略有盈余,又被邓知弦那群朋友一吹捧,邀去了赌牌寻欢作乐了。
邓氏虽管着弟弟,时时派丁氏去探问,只是奈何她自己不能去店里盯着,如此一来,上梁不正,下染不管歪不歪,至少主将不得力,难免就有人耍懒,生意哪里好得来?到邓氏手里分到的五成利,自然也没有原先想象的四五千贯钞一个月,不过是一千来贯钞已算是万幸了。
三月,文箐的“染指”一开业,文箐将香味散播的招儿来个了故伎重施,这一招,邓知弦怎么也没学会,自然吸引得运河边行商皆闻香而动,停船靠岸,宾客盈门,人人都晓得当日的“闻香识味斋”另谋铺面重新开张了。
文箐推出的“软红清莲”,一天就一道,需提前订餐,早订便得;若当日酪足,则多出一道来则采取拍卖的方式。正是因为看得见却吃不到,于是越发想吃一口尝尝的心理,使得“染指”食肆客流不断。
褚群甚至于十分惭愧,自己没出主意,不过是帮着打理,却分得一成半的利,要不是小姐琢磨出这些法子来,怎会让宾客留连忘返?
嘉禾想不明白:关师傅做的烤鸭已然不错了,为何小姐还不推出来卖?
文箐指点道:“过犹不及。一道菜,咱们琢磨出来,很快就有旁的人家学了去,亦会做得出来。如此,客人很快就不会再来咱们这里了。”
嘉禾这下是知道小姐打的什么主意了。“因此,小姐这次先推出旁人家没有的酪糕,而菜却以鹅掌鳖裙独战鳌头?其他的菜再一月或者一旬再推出来?”
文箐道:“孺子可教也。不过咱们的鹅掌鳖裙,取名却要叫‘戏水’。”
杜家是渔户,在开业前替文箐四处收鳖,先前文箐说绒衣过几年将减少,他家生怕文箐不再养鸭,惶惶不安。后来借铃铛之口与华嫣提及此事。
华嫣笑云:“他们家只怕是粘上你了。你不怕?”
文箐道:“路不是没有,只是看他们敢与不敢。我开食肆,也不过斗的是胆量。他鸭养得少了,收入渐少,那就再养些别的,比如鳖、蟹、银鱼……日后就算食肆不是我家开,想来只要人家要吃这些,怎么会卖不掉?”
华嫣叹服:“箐妹你主意就是多。人人都只道鱼虾鳖蟹皆为野生,谁晓得要圈一个地来养它?”
文箐轻轻一笑,这种夸赞,她也不过是后代所见罢了,要问怎么养,她亦是一无所知。古代,毕竟吃这些不多,野生的似乎也足矣,只是如果酒楼食肆里这个卖得好,其他的都会跟风做这些菜,需求自会多起来,于是原来的捕捞渔户改成了专门的养殖户。
杜家讨了这个主意,自是谢了归家留心着如何养殖起来。这些暂且不表。文箐却是对杜家道:“你们一家是渔户,讨的是水上生活,想来河泊所的交际必不可少。这回食肆开张,你不妨以你家的名义邀请河泊所的两三位差官,我让褚群留下几个座。日后你们与河泊所的相熟,打起交道来亦能便宜行事。”
杜家份外高兴,如此一来,不仅是讨好了河泊所官差,同时也让人晓得他们背后有周家支持,自是不敢欺负来。
邓知弦那边伸长了脖子,着意打听文箐的情况,文箐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菜式晾出来,开业前三天,第一天宴请的是周家、沈家诸人,并当作是给小堂弟的满月宴,这十分讨好了彭氏与周赓,当然也不忘华姗一家;次日宴请的是衙门的各官差;到得第三顿,则是将自适居中诸人皆好好地请了一顿,杜家人也荣幸地被邀请到了。
这也算是开业前的动员大会,至少人从吃得欢畅,摩拳擦掌,斗志昂扬,以文箐马首是瞻。文箐也轻松地吐了一口气。
食肆,开张之时,胜在其菜式品样新奇、别具一格,味美才是关键。过一段时间推陈出新,不过是两个目的,一是增加菜品,二是区别与他店,吸引新顾客,巩固旧顾客。
到得四月底,褚群笑呵呵地道:“小姐,果然是妙。这马上夏天了,吃甲鱼的少了,却是喝酸女乃的多了。地窖里,去年藏的冰不日亦能用得上了。”他拿着帐簿前来与文箐会帐。
文箐见得帐面上的数字,十分高兴。“辛苦褚掌柜了。不过咱们的绒衣也不能做了,只是草莓上市了,接下来是西瓜,甜瓜陆续,且让关师傅好生想法子……”
褚群道:“五小姐上回提议的软红清莲,下面用绿甜汤加入荷叶汁做成荷叶状,这下就与真的荷花一般了。如今方一推出,竞价却是比原先的还好。”
因本地人喜食甜,吃上一小口酪糕,再舀上一勺甜汤,甚是美味,到得夏日,全为冰镇的,自是十分解渴。褚群已预见了来日这道甜点的火爆。
文箐笑道:“提起这个事,文筜可上心了。前几日来,还一再问我,开始往外卖没有,我道需得候些日子。你可得将这道菜记清楚,到底卖了多少份,我还得与她分红呢。”文筜也学着四姐的样,说这个主意是自己想出来的,所以四姐若卖五十贯,她需得五贯,事实上一竞拍,价格自不是这个数了。
文筜学会了有事琢磨,能想出花样来,并且文箐采纳,李氏十分高兴,女儿慢慢有长进,便乐得文筜成日呆在自适居。
文箐这边高兴,有人却是发愁。可谓是一家欢乐,几家愁。
说一下,早前店铺起名,大体便是以下这些字进行组和,于是有人将这些字联成了一首诗,贴出来与大家共享:
顺裕兴隆瑞永昌,元亨万利复丰祥。泰和茂盛同乾德,廉吉公仁协鼎光。
聚益中通全信义,久恒大美庆安康。新春正合生成广,润发洪源厚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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