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颛挨打,沈姜氏心里痛得紧。自然追问起小儿子沈颐关于事情的始末来。听说是孙豪抖出了此事,新仇旧恨加到一起了,怨怪道:“箐儿也是,那孙豪本来就是个惹事的,怎么还留在宅子里?想那年轧神仙,要不是他,你大哥也不至于摔倒,时时受头痛的罪了,如今这个病一直随着他这么些年,苦的是我儿子,快活的是他老天爷也太不近人情了……”
儿子伤心,她无能为力,只将气全发泄在孙豪上,大晚上的便说要去一趟自适居,同文箐说一说男女有别莫留外客长住……齐氏劝道:“大嫂,一则此时夜深,二则那孙豪本是箐儿的救命恩人,哪里有把恩人往外撵的道理?且莫急,大侄儿总有一日要知晓这事的,说不定这倒是个好机会……”
沈颛是高热过后低热不断,头痛发作,其后又吐大泻地过了三日,得了齐氏之语方才进了食。到了中秋节时,勉强起得床来,瘦得下巴骨头都出来了,病蔫蔫的样儿,哪里还有以前金相玉质精神,至后来,则是寡言至极,除了必要的请安称呼外,再无他话。这样的状态,吓得沈姜氏天天烧香拜祖母于氏,求她保佑孙子。
姜氏怨怪文箐不该留孙豪在家中,而方太姨娘见到孙豪,也是心底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既感恩又有些责备。“珑儿说昔日在宫中,遇得事儿,多蒙表少爷相助。如今难得来苏州,也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孙豪忙说那是举手之劳,又道本是世交,更是应该。
这二人叙旧却因着昔年孙振欲迎周珑为孙豪妾室这桩旧事而变得有些尴尬。但方氏只想着女儿如今可也是飞上枝头了,扬眉吐气,就是配孙豪做正室也是绰绰有余,但女儿被孙家曾那么看轻过,心里实在不舒服。可是孙豪这人大大咧咧,偏生根本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方太姨娘倒也不能将这桩旧事怪罪到他头上。故而提起孙豪对周珑的相助来,只道是恩怨扯平了。却浑然想不到,在北京的周珑,那几年却是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孙豪。
孙豪因伤,在自适居中理所当然地享受文箐姐弟的照顾。既不出门,成日里呆在家中,他自然就与文简天南地北地聊上了。文箐有意躲着他,他也晓得,可文简却是要于文箐面前天天被检查功课的,孙豪就厚着脸皮陪在一旁。文箐也不好赶走他,于是他就又有一种当日在船上三人亲密无间同舟共济的感觉。
而这份感觉,是他在自己那个大家中,在军营里享受不到的温馨。他家中叔伯较多,父辈妾室较多,于是堂兄弟姐妹也多,各人夫妻妾室子女之间的是非也多,乌七八糟的,虽然那时他还没进军营,可正是那个时候在凤阳他们一家处于落难之际,才越发看清人心。那时他还没恢复什么记忆,只觉得孙家就是乱糟糟裹成一团,乌烟幛气的,没一处自在快活,与文箐姐弟一路虽然要顾虑钱财要小心上当受骗,可也同样冒险刺激,而这份感觉,他十分享受。军营中,虽是同袍,可毕竟没上战场,又都是勋贵子弟,一是相互攀比或吹捧,一是接帮结派暗里你瞧我不顺眼我瞅你不舒服,哪里有当初三人时相互体恤照顾的深情?
文箐给他嬉闹中洗脚治脚伤,当时只觉得感动,可得知对方是个女子时,那时方才晓得不一样,却不晓得到底不一样在哪里。及至越是分离得久了,越是将诸多细微末节的小事拿出来在心头摆一摆,渐渐明白原来人家本就是七巧玲珑女子的温柔,却是十分痛快地施舍给了自己一个落难人。从洗脚,到斗嘴,再到交心,以及后来的劝慰与吩咐,从一个小饼到酥鸭,从一个蚌壳到淳安酒楼的诗斗文会……越是这么一点一滴地回忆,,心头间便越是觉得当初太不珍惜了,这才后悔结果了军营,不能到东南寻人去。
文箐因为要回城里过年,怕三婶与周魏氏再问自己帐本的事,于是正在教文简做一套假帐。孙豪见得他们姐弟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无比的亲密,自己却是半点儿听不懂,发现有些东西,随着时间与距离早就流失了,自己奋力地想找回,却是有力无处使。
“你现在挣钱不易,怎么还每年予我一年笔?我有俸禄的,不缺钱。我当日给你那点子钱,不是想让你加倍奉还的……”孙豪当初送文箐的那些钱财说起,文箐要退回给他,他那时生气扔下钱就走了。于是这几年,文箐将榨油的钱一半留了下来付于他,只道当初发现那片茶树是见者有份。孙豪认为文箐太见外,说自己既没出力也没出钱,让文箐莫再这般做了。
“表叔这话说得不当。一则是当年说好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现下这些钱,本是该表叔得的。若没有表叔那一万贯钞,我哪里有本钱做绒衣买卖,自然也就没有今日了……”
文简插嘴问道:“孙表叔,那些钱你可用来在北京买地了?”
孙豪大窘。他虽是受过苦的,知晓钱财很重要,当年与文箐一路时,还曾扬言要多多赚钱置产,可是这几年,却瞧得文箐经营有方,财滚广进,偏他是把文箐寄给他的钱财都花掉了泰半。至于花到哪里去了?便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出门呼朋唤友,大手大脚买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铺张起来,为的只是一个爽。“也拿了点子钱与一个朋友开了个……”想到文箐开的染指,那生意多红火,自己与人合伙开的那个酒肆就说不出口来。那酒肆本来生意也不错,奈何营中兄弟们知晓了,便三五成伙一同去喝上两壶,孙豪每次都去,还大方地说不用会帐了,下次只管来喝。知晓的人多了,纯喝酒的就更多了,作为同袍兄弟,钱自然也不付了。
文简从孙豪嘴里挖出这些情报,大肆地开起玩笑来:“啊?那我们也不能在北京开食肆了,方才表叔还说要带将人来给我们捧场,就怕是蝗虫过境,也吃光了咱们的了……”
“不会,不会,我当然不会带人去吃白食的……谁要不给钱,我就当场卸了他胳膊……”孙豪脸发红,偷偷地瞧向文箐,却没瞧出对方有丝毫的异常来,这让他越发不安。
文箐从文简手里接过来他算的帐,核计了一下,点点头。“过几日进城,这些事可莫与城里长辈兄弟们说。”
文简“哦”了一声。孙豪明白过来,道:“你们赚了多少钱,你婶子都不晓得的?”
“能让他们晓得的,自是不会瞒着他。不过,我要是不想让他们说东道西的帐目,自然不会在这帐本中让他们看出来……”文箐拨弄的算盘头也不抬地答道。
孙豪被唾沫噎了一下。“那,你们这一年能赚多少?听文简说绒衣卖得很好。”他问的时候,不自禁地就把现在代入了当年,想当初在路途上共同卖货挣钱挣多挣少,都是知根知底,全然没想到这已是人家姐弟自己挣的钱,是他们之间的私密话题。
文简看了姐姐一眼,见她不说话,便自己摊出十个手指头,孙豪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十万?”
文简嘿嘿一笑,一脸逗你玩的神态,收起一个巴掌,余下的一只手只跪下一个指头。
“四万?”
文简不吭声,又轻轻地按下半个指头来,晃了晃。
“三万五?”
文简再伸出方才的那个巴掌合指为拳,想了想,伸出一个大拇指,再伸出食指,然后有些迟疑,不太确定,于是挠了挠头。
孙豪不解地道:“这是多少?一万一?”
文简说:“我也不晓得食肆今年会赚多少钱。咱们食肆才开了没几个月呢……方才说的是绒衣的钱。姐,我没说错吧?”
文箐轻轻地弹了一下自己弟弟的手指头,宠爱地道:“别顽皮了,老逗孙表叔作甚。”抬头对孙豪笑道:“反正够我与弟弟吃好穿好还有得剩的。榨油的活儿现下那些工人是越做越熟练,日后这些也是一笔收入,比现下的绒衣肯定少些,但长久地做下来,自是一笔数目。孙表叔,茶油的那钱,你只管收下来便是了。表叔不同我们在乡下平日吃喝自有田地收成,您在京城,朋友多,需得多方打点,如今虽有俸禄了,自是不好向家中伸手讨要钱财的。”
孙豪尴尬。被文箐看破了他的现状。他现在身为百户,月领十石米,折色后,也不过是几百贯钞。若没有文箐送他的那笔钱财,确实是将将够花销到一个底朝天。
文简撇撇嘴道:“小表叔,你与我小姑姑拿一样的俸禄,可我小姑姑的钱一分也没花,我太姨娘全给她攒着,她的钱可比你多多了呢……”
孙豪张大嘴,算了一下周珑的年收入,便不好意思反驳。
文简以为他难过,便又很同情地叹气道:“唉,姐姐,您说,这做官也不好,那点俸禄说得好听,还要折色的,还不如咱们现下做田舍翁。姐,北京城里吃的虽然多,可样样都比咱们这乡下的贵呢。”然后得意地冲孙豪眨眼道:“我们挣的钱,有小姑姑的两份,我与姐姐各得四份。我小姑姑的用来做嫁妆,来日定然不少的。我三婶说,曹家要是晓得我小姑姑有品级,而且还有这么丰厚的陪嫁……”
“文简,莫胡言乱语”文箐喝住弟弟。
文简小小地嘀咕道:“黑子哥不是外人……我这不是劝黑子哥多攒钱,以后好养家糊口吗?”。
文箐恼道:“孙家表叔有偌大家业,怎能同咱们家相比要计较这些的?休得胡言”
孙豪面红耳赤,见姐弟二人为自己的事发生争执,忙道:“简弟是了我好,你莫怪他。我也晓得我一用起钱来就没个数,浑然忘了当初归家途中的艰辛。”他确实是仗着家大业大才无所顾忌的大手大脚花钱。看到好的东西,便买下来,此次趁家中有丧,好不容易从北京归来,便带了好多物事与文箐姐弟。
结果文箐打开来时,开玩笑道:“表叔,你贩这么多北货来,是不是要我帮着你寻主顾?其实,郑二女乃女乃那处更何适啊。”
他有些生气,便道:“卖什么?我是我给你与简弟买的,不值钱的玩意儿,你要是看不入眼,那就随便送人或者扔了吧。”这次来,发现文箐似变了,又没变,但明显生疏了。好几次他想问:那些信你可看了?可又问不出口来。
私下里他问文简:“那些信可与你姐?”文简毫不犹豫地道:“给了啊。我三婶不让姐姐与你写信,我不是在信中与你说了姐姐的事么?对了,你还没与我说清楚,怎么不娶表婶了?是不是与同我姐姐与表哥一样,八字不合?”
孙豪没好气地道:“是,八字不合。”
这个问题文简问了他好几次,可文箐却从来连半句也不曾提及。他就想等着文箐关心地来这么一句,然后自己就说出心事来,哪想到等了这么久,对方根本不问。
孙豪见文箐说的那些话,实是对自己好,可是这种好法,却早不是当年的那般了,带了些距离,带了些生疏。他这厢着力想拉近距离,奈何文箐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这可把孙豪急得头发掉了不少。
褚群来与文箐道:“城里的酒楼,现下有几家闹中秋,在节前聚一起,厨师们各拿三道菜,评个次序。小姐,您看,咱们要不要也让关师傅去大展身手?”
文箐让他把细节说将出来,听得来了兴趣,道:“我还不知有这些呢。真是不入一行,不知其深浅呢。这是好事,咱们也应景儿地去试试。三道菜,便用两道店里最招客人喜欢的,再来两三道寻常的就成。”说起这事来,她认为是个业内精英聚会,是大好事,实在是该出面凑个热闹,要评一个优,那就是免费广告啊。
褚群听了,微怔,然后一脸做错事的样子,道:“小姐,关师傅那边,却是报了两道最拿手的,叶子的酪糕肯定是要的……”他有些没明白小姐为何不将最好的拿出来,还藏一手。
文箐笑道:“原来你们早就报了名,这是先斩后奏啊。”
褚群哈腰点头,说这报名的事太急,这几天也来不及到自适成来,于是自作主张了。
“将在外,令有所不受。再说,这食肆既交给你们打理,自然是你来负责,以后有这些事,还是你作主好了。我先时只想着,咱们一道烤鸭,一道酪,必然是无人能及的,这两个怎么也能拿个名次来。你现下一次拿出三四道菜来,其他两道菜再好,只怕也容易被人排挤,总不能这次比赛所有菜式都让咱们一家得了吧。”文箐的意思是要保留实力,不要将最好的一次全部展露出来。
文简听了,不解。“姐,为何咱们不将最好的全部拿出来与人比?”
文箐笑道:“咱们店有名的几道菜,你现下全拿去比了,也不可能全占魁首。不如只求两道最好的菜式,保证得个第一。然后拿别人家也有,我们也食肆也做得一般的菜,去凑个数,反正这菜卖得也不如何,在旁人家吃与在我们家吃,赚得也不多,自然不影响日后客人来点菜。如果咱们拿出的其他几道菜得了名次,那下回来客人来吃,自然会提起来这菜不如何。这不是我们自己挖了坑跳进去了?”
褚群大悟。
文箐却借此事教弟弟:“独占魁首大出风头,人家难免也眼红,自然不是一件太好的事。独美于众人,无端给自己树敌,惹来同行排挤,莫若送人一花,与人同乐,相互敬重。毕竟今年举行,明年还有,明年咱们可以再推出今年没做的那道菜。如此一来,我们的菜都能叫人称道,而且也不遭人嫉恨……”
文简听到这些话,举一反三,说:“姐,咱们这是不做那出头船,最易遭风浪,是不?”
文箐大感欣慰,道:“正是。万万要记得:大多时候,风芒不要过露,风头不要过甚。夺得所有眼球与关注,虽然面子上极好,可是也容易树敌。”
孙豪从文简口中再听到这些话时,沉思。
文箐不想树敌,可奈何有人视之为敌。八月十二是乡试的第一天,也是几个酒楼大比的日子,结果如文箐所料,五道菜,染指不出意外胜了两道,这还是有意放水。可是,有人看不过去了。
邓知弦上次支使泼皮到染指闹事,结果偷不成反蚀把米,那人进了监牢,差点儿把他供将出来,最后还是他拿出一大笔钱来堵了那人的嘴,这才没把事儿捅出来。这次比试,他是拿出全部家当想赢个名次来,甚至于再次让邓氏向周同讨要王府的做菜方子。可是他请的厨子并不象关山那么高明,而郭董氏最擅长的是点心对于做菜的技能也没有预料中的高超,尽管有方子,但研习时间短,另一个是口味问题。湖广与北京的吃食当然与苏州不一样,而评委都是苏州本地人,可想而知,王府菜虽新颖,可是做出来一是技艺不到,二是吃的人不适应,想要拿第一,失败。
周同那边在邓氏讨要方子时,便道:“你与人不过是合伙经营,又不是自家的铺面,不过分成而已。总不能便宜外人了,到时也予一份与文箐那。”
邓色立时变色,怨道:“但凡有点好处,你就只想着那边。甚么外人不外人,你拿方子与她了,可曾给我们半分利?要是给她,那挣得的钱也分我们一半才是”
周同恨她不重亲情只重钱财,不理睬。邓氏将此事说与邓知弦听。
邓知弦说姐夫不懂事。“要不然,你改日与姐夫说,这食肆不是与人合伙的,是咱们自己开的。方子要是给了他侄女,客人还不被她家抢光了?她那食肆本来比咱们大,又是正当码头的地界,离咱们甚近,到时,咱们这里哪还有客人来?”
说到这事上来,便想到了明明郭董氏也做香酥鸭,为何人人都到染指那处去买?而且只站街上,就四处能闻到染指的香味,明显比自己这边香。是何道理?可是染指那边厨房重地,伙计又是褚群与关山的家人,是以关于排风扇的妙用,他是根本不晓得,也根本进不去瞧个究竟。周宅中安的风扇是排油烟,可是没人象染指那样故意没榨香料并用风扇对着猛吹的,所以他当然不知情。
邓家姐弟开的食肆是一日比一日客人少,吃白食的却是越来越多,邓知弦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可是他那些狐朋狗友惯出来的毛病却是不会收敛的,反而开始传出来食肆开不下去了,连朋友们吃饭都成问题了。传的人多了,风闻的人更多,来吃的人就越少。
可是当初从食肆的桌椅碗筷锅台灶具,还有厨师伙计的工钱,都是借的钱筹措着开办起来的,这些如今过了快一年,利滚利,眼看着翻了一番。对方在五月里开始催债,未果,然后八月初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往食肆里一坐,黑着脸催讨债务。“邓兄,半年前我就给过你面子了,你成日里吃鱼吃肉,如今你也得让我们喝点汤水不是?再不还钱,那铺面我可是要先收回来抵债了。至于先前借的钱,你算好了,该多少,届时我们来取。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八月二十日,我们再来,至于子钱的子钱,嘿嘿,听说邓兄三条腿有一条不得力,到时可莫我们不客气,余下来的两条腿是否中看不中看又或者中用不中用,端看邓兄的本事了……”
邓知弦吓得发抖,想到了当日被恶人给吓得子孙根现在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萎成一团,要是两条腿再……
邓氏听得弟弟说人家催债来了,吓了一大跳,白着脸道:“你……不是每月里柜上结的盈余,你已拿走一部分去还债了吗?原先借也不过几万贯,怎么会变成这么一大笔债来?”
邓知弦耍赖,将事儿推得一干二净,叫道:“谁晓得生意这么难做?上半年就得了那些钱,寻思着食肆新开罢了,哪想到你侄女儿又在旁边开了一家,结果把一半多的客人全抢了过去……我也想多挣钱发财啊……”
邓氏恼道:“我同她没干系你少提她我只问你,你怎么没拿钱去还债?你老实与我说,食肆里赚来的钱都哪去了?”
“姐,你自己每月从食肆里拿钱你忘了?你拿了钱怎么不想着还债,只说我?”邓知弦的眼瞪得比她的还大,认为姐姐只进不出,半点不想自己如何辛苦。自己这一年,替她挣了钱,还要受她数落,实在是好心没好报。
“你,你……你当时与我说的,这是我尽得的那一份,还债的钱怎么还要我出?用我的名义借债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这么坑我?我是你姐啊,你不是外人啊……”邓氏急了,提高了嗓门指责弟弟。
“那么一点大的食肆,还能挣多少?你以为是摇钱树啊?当时说好的,你四我六,我可是予你一半了。”邓知弦半点不让,反驳着姐姐的质问。
邓氏气得去捶他,哭道:“你当时劝我开食肆,说甚么来着?说甚么文箐不出现都能挣得一万来贯,到手净得七八千,咱们打理起来,一月怎么也得有一万贯钞,除去息钱,一人也得四千贯。结果呢,你给我一千来贯,如今这两月连一千也拿不到了……我问你,那些钱哪去了?我当时只让郭董氏去帮厨,还能分得一千贯呢,如今我让你帮着打理,结果我得这一千贯钞还要去还息钱?我赚什么了?我现在还背负着一大笔债……弦弟啊,哪有你这么害姐姐的?我要不是为你好,我何必在周宅中与人撕破脸面与你姐夫闹不开心也要帮你开食肆?我都是为了你,为了爹娘日子好过,不要瞧人眼色,不要到周家门上来讨要被人瞧不起……要不然我在周宅中有吃有穿,我做甚里外不是人,这般去算计?你让我如今找哪个去啊?”
邓知弦心里一堆子烦心事,没耐性听姐姐哭嚎,一把推开邓氏。“要不是你成日里在我耳边说甚么多挣钱扬眉吐气的话,成日里说你侄女儿轻松挣大钱,让我帮你打点,我做甚揽这个差使?辛苦得一年,你不说我的好,倒是嫌我挣的钱少。当日还不是你逼我拿主意,若不是看在你是我姐的份上,我何必这么劳心劳心?现下姐姐全赖到我头上,却是把我当仇人看,哪里有把我弟弟珍惜……”
二人大闹一场,何止是不欢而散,却是阴云密布,大难临头。
邓氏这下后悔莫及,从箱子里翻出去岁的借据来,这一细看,吓得浑身发抖。你道为何?
那借据上,债钱虽是三万贯钞,借的利钱需得二万四。邓氏原以为一个月能赚一万贯,听邓知弦说每月还六千,自己与他一人拿两千。便以为十个月自然能还清所有的借债,日后只管等着每个月五千,而且那食肆也在自己名下了。却不晓得邓知弦竟连一个月的息钱也未尝还过,而对方也未提,如今一年将至,钱却连一个月也未曾还过,于是这笔钱也不仅是五万四了,早就是按月,利上又滚利了……
邓氏以前满心欢喜从弟弟手里接到分红,邓氏哆哆嗦嗦地拿出数筹来计算,却是怎么算也算不出,以她的算数能力如今是算不过来,左右算来算去,最后发现还是错了……她将箱笼打开,发现这九个月分到的钱,也不过一万贯,自己当时为了气李氏,还大肆地买了好些物事,如今手头也不过余得五千来贯钞。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气急败坏将算筹扫落在地,趴在桌上痛哭不已,全然失了主张。
邓氏姐弟俩这么大动静,自然将隔壁的文筠惊动,她在外头偷听到这事儿,半清不楚,只晓得出了事,事儿还不小。舅舅一走,她去问丁氏。丁氏早得了邓氏嘱咐,这事需得瞒着一干人,自然不说。文筠急得不得了,只好跑来找姆妈,才发现桌上那张被揉得一塌糊涂的借据。她就算小,可是上了学,白字黑字却是瞧得明白的,看到下面姆妈画了押,却是将这宅了抵了出去的。立时惊叫道:“姆妈,这是怎么了?”
邓氏哪管得了她,女儿还大呼小叫地来问自己,就以为是对方也是指责自己,于是将一腔怒火发到文筠身上,骂道:“讨债的,你问甚么问?人家怎么能挣钱,你却只晓得花钱?催命一般在这问甚么?你平日里只追着她玩,可曾见她予你姆妈半点好颜色?要不是她,我怎会落到现下这步境地来?”她拖着女儿往门外走,将文筠关在门外,自己则在屋中嚎哭起来。
文筠亦哭,丁氏在一旁劝解。“六小姐,这是大事,只怕得与四爷说了……”
文筠想想这宅子要没了,怎么办?当然只能找爹。于是急急忙忙跑出去,到隔了两条街的书院通知周同。
周同拿着那借据,吓得惊慌失措,他也不会算帐,只瞧着那是一大笔钱,思量来,或许三哥精通这些,也不敢说与姨娘听,只赶紧去找周腾。
周腾看完,却是气得一拍桌子怒:“邓氏这做的什么事来这是败家啊,这宅子都不保了啊”
周同听得心惊肉跳,不安地道:“三,三可,不,不会吧。不过是五六万,咱们那食肆不要了,卖了顶些钱。食肆开了近一年,也有些钱,要再缺点,先从家里拿些……这要是欠债不还,人家逼上门来讨债,咱们,咱们……”到时说出去,周家竟然借了一大笔债不还,脸面往哪儿搁。
周腾恨四弟管教妻子无方,听他的这番话,更是不懂内中关窍,又气又怒,额上青筋一跳一跳地,因眼眶深陷,这理情绪一激动,眼瞪得更大,神情越发让人惊心。“四弟,你是真没看清还是到现在仍不会算帐啊这哪里是五六万的债,这明明是十多万啊你宅子都抵与人家了……”
周同吓得手上的杯子直接掉地上,水溅了一身也顾不上。“哪,哪里会这么多来?这……”
周腾指着皱皱巴巴地字,气得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按借据是:
要求每月还二千贯钞,十个月还清本钱,利钱算若是每月不还,则滚到下月是四千,而下月又有二千要还,再到第三个月就是八千与四千再加二千,计一万四,到第四个月……如此一累加,到八月底正好十个半月,已然十多万不止了。
周同气得摇摇欲坠:“我,我哪里来这么多钱来?”
周腾抚着额上青筋,恨铁不成钢地道:“当日房契我就不该予你。姨娘不是给你打点钱财吗?怎么这么一件房契却是没收好竟落到邓氏手里?这宅子都保不住了,父亲手下的家来到你手里,就这样败光了,早知如此,当初分家我就该不顾姨娘的反对,替你把管着,何来今日这大灾?我早就告诉你了,邓氏姐弟就是败家的,邓氏往娘家拿了多少东西?偏你是惯着她,你把她当妻子,她可曾把咱周家当夫家?哪里有这样的女人……真个是娶妻不贤,倾家荡产”
周同分家时,手里的现钱笼拱也不过两三万,然后办学院,花去一些,再去岳州虽是在王府有差使,但也不赚,反而是多往外花销了一些,学院这几年有点钱,却是极微薄的。如今要是不向周腾开口借钱,那就只能卖地。但那样赔得更多,最好的莫过于直接用这宅子抵债。
周腾直言,自己没这么多现钱。“要不,你去找侄女儿商量……”
文箐听到这事,吓一跳,邓氏也真胆大,自己开了食肆,却哄着所有人说是与人合伙,不出钱只出郭董氏帮厨,竟是瞒过了周宅一众人借高利贷呢。“四叔,不知现下还差多少?”
周同在侄女面前简直开不了口。文箐开食肆,周宅没人出一分钱相帮,她也没向人求助过,人家才开不久,哪来的那么现钱?文箐见周同这般为难,心中叹口气。四叔待自己姐弟是真的一片叔侄情深,自己不喜邓氏,可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或者见死不救。“我手头上能凑到两万多。方太姨娘替小姑攒的嫁妆钱有一万多。不知三叔那里能腾挪出来多少?”
“你三叔那儿现下能拿出两万来,其他的……”他也知三哥这是对邓氏姐弟不满,是以不会痛快借钱,只说现钱全压在货上了。如此一来,他能凑过六万到七万,加上刘太姨娘手上的钱,或许能到八九万,可是,还是差了一大笔。有了文箐这边三四万,自然缓解了很多。
文箐听得周同说出“两万”时,愣了一下。这是三叔说的还是三婶李氏说的?想来想去,应该是三婶能做出来的事。过后亦明白李氏的理由了,故意说得有点儿保守,太容易给出的钱,不会让人感激。到了关键时刻,再“挪一挪,挤一挤,吐一吐”,那时方才显得“真心实意”。“唉,四叔,我那食肆开的时间不长,要不然还能多些。到了十一二月兴许又好些,制得绒衣就有笔收入……”
周同听她提到“食肆开的时间不长”,无地自容。
但事儿却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因为就在周同暗里筹钱的时候,周腾却是差人到处寻邓知弦,并联系对方商讨还债一事。这时,八月底,月黑风高之夜,食肆里突然走水,不仅是烧掉大半,连旁的两家店亦有涉及。
这下,债务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