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行李没拿,想来是不会真走远了。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希望如此……
文简早就听到动静,这时亦从舱里钻出来,跟在旁边道:“姐,咱们惹小黑哥生气了?”
看,一个五岁小孩也能直接一眼看穿问题所在。
其实,文箐是真没想到自己在小黑子面前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感觉,这其实还是来源于她的经历。前世本来家境非常好,一工作又是家族企业里的半个老总,摆在高位久了,难免便带了点自己都不察觉的俯视看人的姿势。再说,穿越过来,身份自是官家小姐,有了一众下人,如陈嫂阿素栓子等的关爱与推崇,难免在身价上会用一种居高而下的方式来看待其他境况不如自己的人。就是同情心生起,又如何?终究是觉得自己比别人优越些。在她头脑里,小黑子就是个古人,而且是个心理年龄上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半大小伙子,第一次见面只是同情,哪里会有十分的尊重?在平等这个问题上,自是打了折扣。如是有旁观者的话,可能看得一二分清明,可是终归身处局中的人,是难以觉察到自己本身的这个问题——文箐此时亦是不自知。
此时,文箐听了文简的话,哑然。过了一会儿,觉得这事连他都察觉到了,定然也瞒不了,便又坦然承认,道:“嗯,姐姐不对,说错话了。过会儿小黑哥回来,姐姐给他赔礼道歉。”
文箐难过的拉了弟弟回舱。将下午买的棉花打开来,一点一点撕开,把棉籽扯出来。自己的心思,也如一团乱棉絮,纠结着……
文箐这边自是在不停自责,小文简亦是有样学样地拆棉籽,只是偶尔也忍不住问一声:“天快黑了,小黑哥还不回来?”
文箐低头哄道:“会回来的。”手里用劲地撕扯棉花。
文简一看姐姐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便闭了嘴不说话,只是两耳都留神着门外动静——可除了船家娘子同船家在说话,其他便只有风声与水声。文简又不放心地道:“小黑哥脚还没好,不会冻得着病吧?。”
文箐不语。她认为,这人应该不会那么犯傻,会跳河?月兑了衣服挨冻去?不过,他居然“离船出走”了看来真是自己逼得他太过了。
在这难耐的静默中,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鼻端似乎闻到饭香。又过了三四刻钟,便听到舱门被轻叩,可能是船家娘子送饭过来了,文箐忙起身去开。
门外站着的却是端着食案的小黑子
文简欢呼一声,便跳起来,奔过去,热情地道:“小黑子哥,你回来了我们担心死了”
小黑子道:“担心我作甚?看,我去给你又买了一份烫角儿”说完,看一眼庆兄弟,见他原本低着头,此时亦抬头看自己一眼,眼里满是担心与愧疚。
文箐心里有些高兴,可是到了嘴边道歉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只转身忙着把地上散开的棉花收拾收拾。见小黑子拿了吃的哄了弟弟,突然觉得自己在胸襟上反倒不如他了。这会儿,更是不好意思起来,心思几番潮动,最后张了张嘴,吐出来的便是:“你去买这个去了啊?我以为你生气了……”
小黑子摆好饭菜,将食盘立于一侧,抓了下后脑勺发际,道:“开始是有些……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我要生气了,走了,也没地去。只能赖在这里混吃混喝了……你也担心了吧?庆兄弟,这下晓得不能得罪我了吧?。”说着说着又笑了,两个酒窝就似盛了蜜一般,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文箐也装作若无其事地道:“那就好。尽管赖吧,我们不嫌弃。”
话,似乎就此说开了。兄弟,好似无罅隙。
晚饭,好象船家娘子做的格外地道,香得很。至少,文箐是很安心地吃了这一顿。不过吃完,想着还是快点儿将他的棉袄做好,急着拆棉籽。一边拆,一边在心里又开始盘算起这一路可能的花销,又头痛了。
可是,那边,小黑子端了盆准备去打水,在拉开门时,突然又想到事。便一脸喜悦,眉开眼笑地道:“庆兄弟,你猜刚才我见到船家娘子,她同我说甚么了?”
文简亦兴奋地尖着耳朵听,猜道:“明天继续在这里?”
文箐正想心事呢,高兴劲儿自是没同他在一个步调上,反而浑没在意,漫不经心地问道:“甚么好事儿?”
看着床头放着的那个差点儿要被小黑子砸碎的赃物——胭脂盒,不知怎么的,好象有个极小的浮点似的,看着难受,便拿起来,在灯光下仔细打量,用棉花柔柔地擦了一下,发现原来不是个脏的,而是个小瑕疵——人家这散货不零卖,原来也有道理,看来人家也注重货品质量与商誉。叹口气,遗憾地道:“唉,一个胭脂盒要三文……冲动了,当时要问清管事的,那次品在哪能买到,一文半就能买一个,想来便宜,也好卖啊……”
小黑子见文箐心思根本没在自己这边,自己一腔热情便好似受了疏忽,不免急道:“我同你说正经事呢”
文箐收回眼神来,轻声道:“小黑哥,我说的亦是正经事啊。你要卖关子,我可没那个心思。”
小黑子放下盆来,恼道:“我卖甚么关子了。我自是说好事儿,你不听,我就不说了啊。”
文箐觉得他这性子太急,还动不动就着火,不是少爷却有着少爷脾气,好似他说甚么人家一定要顺着他才是。虽自己说要好好待他,可也不能在这种性情上惯了他,要不然这一路还不对自己吆三喝四的了?她这时停下来,发现刚才走神,把拆了棉籽的棉花又扔进原来一堆没拆的里面去了,忙着又拣出来,“爱说不说。”
其实,她这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想想刚才她可是后悔得很,这下子,人回来了,又斗上了。
小黑子本来是气刚下,如今费尽心思来讨庆兄弟的欢喜。一想到可能有钱赚,也能让他高兴高兴,自己更是热情高涨,哪里想到还没出口就不招人待见,就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泼来,自是不好受。过来就抢他手上的胭脂盒,埋怨道:“这胭脂盒,反正也买不成了。当时不听我劝,让你快点付钱,你非得在那说三道四。如今后悔也没用了,人家也没货了。我现下说好事儿,你又不听……”
文箐怕再为了这个胭脂盒吵起来,也不去与他抢了,只端正态度,一本正经地道:“好吧,我认真听。你说甚么好事儿?”
小黑子这时方才乐意了,把玩着胭脂盒,高兴地道:“你不是前几日送了船家娘子一份药膏吗?。”
“是啊,你不还心疼吗?还想着要那份钱,不是么?没少听你闲话”。文箐故意白他一眼。
小黑子面上稍一红,觉是这小伤疤庆兄弟揭就揭吧,也没什么大不了。便道:“那个,是我错了。方才啊,她问我:‘庆兄弟那药膏,可卖?多少钱啊?’我以为她随口问的,便骗她道:‘十文一个蚌’。结果没想到她说有几个娘子也想要,不过这价格可能略贵了些……这都是妇道人家的物事,我哪里好意思再说,就忙回来了。同你合计,你看……”
文箐鄙夷地看他一眼,讽道:“你真是好没胆。甚么妇道人家的物事?你不好意思,难道我就可以好意思了?”
“你不是小嘛又能说会道,比起我来,那些娘子们都乐意同你打交道,自是你去谈为妥。”小黑子理直气壮地说。
文箐也不与他计较了,道:“你那个,十文钱也太黑了。哪里有你这样做买卖的?”
小黑子亦回敬道:“我自是不会。可你,今天不也一样送出去两大蚌壳,哦,是三个呢,就那个势利的管事,你还送了一个那个娘子送了,我没意见,那个粗汉子,对我们也没好态度,你也送要我,我可不乐意。这送出去的药膏怎么也得三两了。一两卖十文钱,这一坛,也不过七八斤之多,算下来,也只能卖百贯钞。我觉得一点不高,要是一蚌壳能卖五十文,还差不多……”
文箐听他先报这个价,想想岳州曾婶他们才卖几文啊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而且他算帐算得也挺溜地,只怕练练也是一个奸商啊。眯了眼,盯着他,道:“行了,行了,你这是黑帐。只是,你说你也识字,也会算数,怎么就想不起以前了呢?实在让人怀疑得很。”
小黑子冷不丁被她这一刺,没了语言,只面红耳赤。过得一会儿,方才想到一些事,自己今天都一直忍着没问,如今既然庆兄弟理直气壮,难不成自己就真亏心?亦讽道:“莫要寻我由头说事。你还不一样?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你当时为何不走长江,改走这里。八成就是想来看看景德镇,我今日见你说那些瓷器,倒也是头头是道,想来没少与人打听这些个。你投亲,是不是亦是借口?我就好奇,你怎么说服裘先生的?能让他同意你走这条线路?”
文箐才不想把自己的心事说与人听,便回道:“偏不告诉你。我投亲是不是借口,到杭州自有分晓,我懒得同你说。”
小黑子见他神情,更觉得自己所言必定都准了,想着他连周姓都是同管事的说起,那自己对于他来说,还不如一个生人呢越发心生不满,怒道:“好就当这是真的那你是个清明的,晓得自己家在何处,不象我可你又为何连自己真名实姓都不敢示人?要说我是个不可信的,那袁彬可是帮了你的,你不是同他道姓陆吗?如今你却又道是姓周?你哪句是实言?若是真姓周,你这样躲着避着瞒着一众人,莫不是作贼心虚?防外人不要紧,我却是要同你一起投亲的,难不成还避得了我?既不将实情说与我听,这不明摆着,你还是防着我那咱们还同什么路?咱们都相处这么多天了,你怎么还能如此……”
在古人小黑子的意识里,“诚信”是很重要的,庆兄弟明摆有事瞒着自己这个先放一边,可是却是骗了自己,这个就让人无法接受了凭什么你连真名实姓也不说,却大义凛然地指责别人小偷小模?
文箐又哪里会想到这事?她不过是想着岳州府的事才假借他姓,自认为这是自己的私事,根本没想过“信义”一词。此时,也未听完,已觉得自己被人窥视了,本来一直在心里劝诫自己:不能生气不能生气的,可是任谁被人戳着遮盖伤疤的纱布,都不会再平心静气于是亦不高兴地道:“你不也老疑心别人么?你要不猜疑,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休得说我,我看你才是心虚”
一人觉得自己把他当兄弟看,可是却根本不得人家的信任,觉得窝火至极;另一人觉得自己对他不薄,可是谁想人家在暗地里想窥视自己的内心,一些不能与人说的事自是怕被碰触揭露出来。在信任与欺骗这些问题上,两人谁也不让谁——既随时防备着,又暗暗打量着猜测对方,其目的不过是更希望自己能真正信赖对方;却又在自己模不清对方底细前不敢把这份信赖马上付诸于人。
此时一被对方说中心底的一部分犹疑,不是想着如何让对方信任,而是恼怒起来,你来我往,相互言语攻击——活象两只刺猬,都团起刺来扎别人,可是这样的话同时亦会让别人扎到自己。
文简害怕了,平日里小黑子哥同姐姐也闹,可也没有闹得今天这般厉害的。不是适才方和好了么?怎么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了?一旁很是无措,只走过去牵姐姐的衫子,见没反应,于是去推了下小黑子。
小黑子正吵得投入,哪里会留意到这个,也只是下意识地回拨,没想到力量大了点,把个小文简就拨到了地上。
这下吵闹的二人都愣了,也住嘴了。
文箐护犊心起,蹲去,扶起弟弟,看文简要哭的样子,哪里还能保持平静,一下子血就往上涌,冲小黑子吼道:“你给我出去。我现在没法同你说”
文简也第一次见姐姐这般严厉,吓住了,哭了出来。
小黑子自知错了,不过也认为是无意的,急着辩解道:“那个,庆兄弟,我真是无意的。简弟,可伤着了?”说完也要去拉文简。
文箐正在气头上,心想:同自己吵架没关系,但是不应该伤文简……便一把将正要蹲下来的小黑子推开。
胭脂盒自小黑子手上滑出去,在船板上“哐当”转了好些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