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门,到了后,文箐方才发现,同自己印象中所知完全不同。原来还想着什么祈门红茶能品上一品,哪里想到红茶还没有流行呢,茶叶铺子里卖的都是绿茶。上上等的茶,成了贡品,想买也买不到。
小黑子见庆兄弟又要琢磨茶的事,便道了句:“这茶么,古来便有‘湖州上,常州次,歙州下’,想来也不是多好。要是庆兄弟想喝,随便来半斤就是了。”
文箐笑道:“小黑哥,你这会儿倒是又记得这个了,别的倒是记不起来。看来你也是只记吃的穿的用的啊,果然纨绔的很。”
只是眼下三人都没有逛街的兴致。小黑子大声叫嚣着一定要好吃好喝一顿。最后文箐特别点了石耳炖鸡,终于满足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的嘴。
可是在吃饭时,出了件小意外,那就是文箐的,上乳侧门牙掉了,这就豁着一口,说话都露风。被小黑子笑话不已。哪里想到,没几天,下乳侧门牙亦掉了,这才让人痛苦,简直是不好张嘴。
小黑子去年落难时,被猎户搭救起来时,是在黟县往歙县或绩溪方向的山林区,他们从祈门到黟县,一路颠簸不堪。文简给颠得难受,趴在小黑哥身上。这时小黑子又抱怨起来:“还是坐船好些啊,至少不会颠得这般痛。”
文箐想着当时同船家娘子分别时,小黑子还闲人家的叮嘱是唠叨,直扁嘴且大言不惭地道:“唉,这有什么难的啊。就是坐船坐车啊,有钱就行。天黑到了地方吃饭,落宿,天明就起早……”哪里想到,这会儿便开始埋怨起山路难行了。
到得黟县,往休宁方向时,本来想搭船,无果。文箐笑感慨一声:“可惜这冬天,真是手瘦山寒。要是春夏之际,只怕那溪里也能撑船而行。眼下,天寒地冻,黄山也看不成了。”
她牙掉了,漏风,“水”也成了“手”音。小黑子听得直捂嘴乐。乐完,又一本正经地道,“唉,还不是你。非要去找我原来出事的地方,要不然,咱们也就能少受些罪。”小黑子刚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这是说错了,庆兄弟是为自己好,可自己倒是不识好人心了。忙打嘴道:“那个,庆兄弟,多谢了”
文箐听到这里想起心中的问题,为何当初小黑子他好好的大道不走,偏走那山林窄道?可是问他吧,他又哪里想得起来。
十一月中旬的天气,相当于阳历十二月底到元月的天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冷。随着离山区越来越近,寒意更深。期间经历了两场雪,几百里的山路崎岖艰辛,直到十二月,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救小黑子的猎户所在,姓赵,排行为三。
那处村子坐落在山脚下,说是村子,其实也只是极为零散的几户人家,真正是人烟稀薄,在这寒冬里,只有风啸声卷来山林之恐惧,所见甚是荒凉偏僻。猎户的房子便是再沿着山脚往里走了,几经周折才找到。三间木屋实是低矮,另有一间草棚歪歪斜斜,从房子木墙上都长过苔的痕迹来判断,只怕建有些年头了。文箐站在狭窄的路边,看着小黑子敲了门,说得一些话后,怏怏不乐地返回。
原来赵三今春大雪的时候,受了重伤,如今一只胳膊残了。今日带着儿子出去埋陷阱了。
文箐帮着车夫一道,把要送于赵家的布匹与棉花还有一些过节用的糖果包一一拿下来,问道:“小黑哥,那你还等他们回来吗?。”
车夫看看天色,不等小黑子答话,便道:“周家小郎,今日这时辰走,只怕也不成了。要不然,到时只能歇在半道山林里了。”
文箐明白这是对他们的安全考虑。因为明代实行禁山制,并不容许百姓开发深山,所以猛兽较多。一路上,车夫还谈及去年老虎伤人,或者有狼群出没的事,道是年初大雪,深山中出来好些老虎,直往山下而来,死伤好几个。这个故事文箐倒是不吃惊,因为在江西时就听说过老虎伤人。
他们正朝房子走去,便见到屋里先是探头探脑地伸出两个小脑袋来——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小童,约模六岁到九岁光景,侧着半个身子露在门外,穿的衣衫看着也甚是单薄,且十分不适体,不是大了便是小得勒紧了身子。
其中小的那个蓬松着头发的是女孩,手里还捏着一根藤绳,手指黑粗黑粗的,手背冻得象个包子似的,脸上除了有冻红,亦有不少风吹过的干裂纹。见客人看到了自己,便“嗖”地又缩回头去,冲屋里叫了一声。
文简见了,小声对姐姐道:“姐,他们没穿棉袄,都不怕冷啊?”
文箐听了,感觉就是自己当初问小黑子怎么不找活干啊类似话题,看了眼弟弟——因进山里来是越发冷,所以给他里头穿了棉袄,外面又罩的皮坎肩,还有自己给他缝的棉手套儿,捂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儿,只露出一个小脸蛋儿来。她只对他“嘘”了声,让他过一会儿送糖果子给那两个小童。
接着屋里走出一个至少四十五岁模样中年妇人,看着比陈嫂还大似的——后来才晓得,也不过三十多一点儿。原来是赵三的娘子,她面容憔悴,身形矮小瘦弱,穿的上衫是好几个补丁,灰色的布都洗得发白。
她出门后,仓促间,一边走一边又伸手耙了两把头发,模了下用布巾扎裹的发髻,生怕见客识礼。可是越是这样,越是放不开手脚来,在一众客人的目光下,她虽是笑着,可是更多的便是羞怯,直着眼睛看过来,见得屋外的驴车和人,只稍微打量一眼,便立马低头。走过来,仍是低头半哈着腰儿小声说话。
只是她同小黑子说的话因为腔调不同,文箐也好些不懂,连蒙带猜,才明白是人家盛情留客,急着请他们去屋里坐。
这时那两个小孩也从屋里慢慢挪出来,见到文箐兄弟,马上也和他们娘一样,畏畏缩缩的,只站在屋檐下,远远的躲着看客人。显然,平日里他们是很少见到有人来,因为认得小黑子,所以对着小黑子看过去是带了热情,可是对了文箐兄弟与车夫却是好奇加防备的眼神。
文简走过去,掏了糖递给他们,二人皆不要,只把手缩到背后去藏起来。直到他们娘开了口,方才怯怯伸出手来接了过去,却飞快地缩回去,也不说话,又站远了。
文简反而被他们的反应闹迷糊了,本来是笑着的小脸,此时却是满脸紧张地带着疑问看向姐姐。
文箐哄道:“他们害臊,头次见得咱们,认生,同你一样。”
文简再看看那兄妹俩,点点头,也不再多话,只紧紧牵了姐姐的手。
待把礼物放到屋里,这妇人的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
看样子,小黑子他们的到来是真的完全出乎赵家人的意外,既惊喜又疑惑。
赵家娘子小声说着话,大意就是:没想到当日救了的这个少年郎,如今还来报恩看望,也是感动不已。过了会儿,才想起失态,晾着客人干站着。便一边张罗着让两个小的去烧水待客,一边赶紧清理刚才收拾到了一半的屋子里杂七杂八的物事,搬出简易木凳来,又见不干净,用袖子抹完后,又扯了衣裾擦拭。说着说着便抹泪,道是今春多变故,自家男人如何不幸——赵三的“顺手”(即右手)残了,便是在送小黑子出山林归家的途中遇到野兽。
说的话要是慢一些,渐渐文箐也能听懂绝大部分了,同湖广江西一带甚是相近,只是腔调各处皆有不同,比如“睡觉”都叫“困觉”、“困着”,“晚饭”叫“夜饭”,“你的”便叫“你个”,右手则皆称为“顺手”等。几个地方对比起来,有些地方发音长,有些地方发音重,初时是无法适应,加上语速快,所以常常听得晕乎乎的。再有,赵娘子说的“渠”文箐自是晓得是古言里的“他”;而说“你”字则为“尔”。其他不一而足……
小黑子听了,只觉得自己连累了赵三,神情黯然,愧疚感狠狠地撕扯着他。
文箐有心无力,想着便是以钱回报于赵家,只怕亦是看轻了人家,另外手里这点钱财全付于他家,只怕也无法抵偿赵三对于小黑子的救命之恩与护送之情。而对于赵三此人,虽还没见面,却已是好感渐深,颇有些佩服其仗义施救。
到得傍晚,赵三带了大儿子回来。他家大儿子至少也有十五六岁了,现在正的长身子骨的年龄,故此显得瘦麻杆似的;而赵三从身形上看,倒是一个原本魁悟的汉子,只是右胳膊至小手臂以下都没了,腿亦有点瘸,经历了长时间的伤病折磨,如今却瘦得好似只剩一个大骨架了。
赵三见了小黑子,却是极惊喜,扔下手中物事,推着小黑子进屋道:“进屋进屋,外头凉甚……小郎,果然是尔前几天还作梦来着。”
文箐一见这人,便想了陆三叔与陆大伯他们,同样都是个性直率的汉子,淳朴热情便是他们的写照。只是陆家境况比赵家好得多了。不知陆家如今可安好?
她这头想心事,自是没顾上那二人叙旧。等清醒时,却是赵三同自己打招呼,应付过后,在屋子里找了两个简易的条凳坐下来。
赵三大声吩咐女人快去再烧点热的泡个茶来,责怪完自家女人没眼力见后,转身十分关切地问小黑子:“这年节将至,怎个还出远门到我介儿了?莫不是带了兄弟来山里尝鲜?”
小黑子听得却是难过,自己哪里找得到家啊?颇有些左顾言它,只道:“我这是想三叔一家了,便由兄弟陪着前来看望一下。”
赵三也不客套了,直言道:“不是我仗着年岁大,多说尔几句……小郎,尔也需长些记心,以前我见尔亦是孤身一人,出了事无人照应……尔也不让家里大人陪着?”
赵三这汉子,说得极是恳切关心。文箐便是有些话还没听明白,却也明白他的心意——真是好人一个。
小黑子讷讷地道:“我……我还未曾找到家……此来,便是……”
赵三听得,十分吃惊,立起身来,满脸疑惑道:“难不成是渠人诳我不成?先时我家大儿可是听到外头人道,今春有人来打听过寻过人,后来我亦找人问过,确有此事,我以为那是尔家人,还以为尔早归家了。怎个你却……”
小黑子惊喜万分,眼里希望迸射,一下子立起身,不停地问道:“是我家人来找了么?是谁来找我了?他们是何样的人?可有曾说过我为何便流落到此处了?再有可否留下音讯?……”他自是恨不得将满肚疑问一下子掏出来,得到解答。
赵三见他这般急切模样,显然同自己原来所预想完全相反。安抚了小黑子坐下,方才一点一点地说与他听。
原来今春大雪过后,到了六月,赵三家的大儿子去镇上替父亲应旧年的杂役,才闻听年初有人在寻人,说的同当日自家所搭救少年很相似,一时便在了意。回家时还欣喜地同自家爹说及此事。一家人自是以为当日遇险少年郎安然归家了。
赵三叹口气,很是遗憾地道:“要说,这事我也是彼时才晓得,在大雪后我要是晓得了,定会亲自去找那寻人个打听明白。我后来也跟村里人问过,渠人亦说有人来打听过,只是说得不分明。我左右对照来,倒真是同尔个样子有几分相似。可又说找到了。我那时便以为尔定是安然到家了,也松了口气。如今想来,难不成不是尔家?”
小黑子听到这里,由原来的欣喜又转为失落。
文箐却皱眉,想了会儿,问道:“三叔,不知那寻人的又是哪里人氏?”
赵三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模了一下头,道:“我问得村里人,记不太清了。侧首同自家大儿子说了几句话,方道,“听渠说,好似说得什么杭州钱塘人士。”
文箐对小黑子道:“小黑哥,这样正好。咱们便一同去,到了杭州,到时多找几个人打听一下,去年谁家走丢过儿郎便是了。”
小黑子灰心地道:“不是说人家都找到了嘛。那想来不是我家了。”
赵三这时一脸歉意地道:“小郎,实在不好意思。当**送我个那玉坠子,因年前受伤,急着用钱,便……若不然,有那个玉坠也是个认记,兴许也能凭借着打听出来……都怨我……”
小黑子一摆手道:“既是送于赵三叔了,自是任您处置。再说,有没有那样小物事,我都这么大了,难不成我家父母还不认得?”
玉这佩饰,不是谁想戴就能戴得了的。看来小黑子可能还真是某家少爷了。文箐却有心,详细向赵三家大儿子打听典质在何处,寻思着去给小黑子赎回来。只是后来,等她去问了,才发现当日赵三典质为死当,早就没在了。
赵三家娘子此时趁间隙,便端了茶水来。只是她家没有茶杯,在她意识里,自是以瓷为贵,端上来水便是粗瓷碗盛的。下午时,文箐就将随身带的茶叶给了她,此时给文箐他们三人倒的茶自是文箐从带来的,可是倒在赵三同儿子面前的茶水竟然是红色的。看来,是生怕用多了客人的茶叶,过日子谨慎得很。
文箐看着这碗便感觉是用得时间太长了,赵三大儿子的那个碗口处颇多缺口,自己面前的这个倒还好些,只是上面又生了一层釉,不知情的定是以为那是没有洗干净。下午是渴得慌,当时也没管。此时正要端起来喝,却听赵三对着转身要走的自家女人喝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