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氏听了周珑的话,自是明白其意。到了刘姨娘那偏屋门口,瞧了眼,方才转到正房处,只见外面立着余氏丁氏小西雨涵还有长房的一个丫环,个个都焦急不安的模样。看来,下人也只有崔氏在屋内了。
因着冬日,这门户都糊得严严实实的,屋时密不透风,里面的说话声也只是若有似无,断断续续,哪怕是走近窗下,亦是听得不分明。侧耳凝听,屋内似乎是李氏正在例举四小姐文箐所犯的过错,文筼依其言念家法中对应条款,而周魏氏而一条一条处罚。
“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卑幼不得顶撞尊长……违者男罚二十板,女则十鞭;幼童不敬尊长,责二十尺戒,其父另罚二十板,母十鞭;无父母者,乳母或言教之人罚十鞭。”文筼念完,担心地看一眼四妹。
周魏氏神色端严地问道:“文箐,可认错”
文箐跪在地上,点头应道:“箐儿知错,甘愿认罚。”
她现在是后悔不已,想当初,在归州学女四书,大多内容当时自己不以为然,于是靠着短暂记忆力强,通读两遍,过了周夫人的考试一关,可四本书还没全部看完呢。后来搬往岳州,一件事忙完又忙另一件,也没再多看了。只是,怎么就没想到要好好学学家规呢?她懊恼的同时,又想着,要真背个滚瓜烂熟,也不过是当书本背了,只怕以自己的性子,为着阿静的人命计,既是误会了三婶李氏,哪怕家规就是倒背如流,也会出言质疑李氏的。终究,她不是古人。
“……不听长者教导,乖僻自是,不自思量……出言不逊,忤逆犯上,谮诉(ZEN,污蔑)恶语……”这是李氏在例举所犯条款,自是一条比一条严重,一声比一声高。
关氏在屋外听得这般,想着这要是二夫人在世,哪会这般?她瞧着其他几人,只见他们亦是凝神听着,神态各异。余氏没想到关氏也来听热闹,微皱了一下眉。关氏反而放轻脚步,走近她身边,装作路过的样子,压氏声音问道:“咦,余娘子,出甚事了?”
余氏只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旁边雨涵吓得畏畏缩缩的,她在担心三女乃女乃与五小姐,若是她们有个甚么不是,自己回屋肯定没好脸色不说,只怕一不小心就办错差事,然后……
唯有小西一边听着,一边紧张不安地还看看周围,见得关氏亦瞧着她,便低下头去。
屋内文筼张了张嘴,方要开口,碍于自己是晚辈,倒是说不得。周魏氏在屋内冷眼瞧了下李氏,看向文筼,道:“既让你念家法,你只需照着对应条款念来便是。”文筼小声道:“婶子说的出言不逊冒犯尊长,已于上一条顶撞尊长中所含,故而……”
李氏没吭声,周魏氏厉声道:“便说那谮诉,该当如何惩处,大声念来”。
文筼紧张地念道:“……如所犯事重,招致讼事,逐家门,除族谱。轻者,男子罚百杖,女子亦二十鞭,幼者百戒尺,……”她念完,心里越发担心,四妹这番惩戒,左右算来,一百六十多戒尺……
周魏氏听完,眼也不眨,只看向李氏,道:“可还有遗漏?”
李氏闭目思索,她也记不太清家规如何了,只把自己能想得起来的拨拉了一遍,方才把文箐这两日的举止但凡能与家规挂上钩的她都归纳了,此时只恨自己没有把家规拿在手中翻查,否则定要让文箐狠狠地吃透教训。于是仍有些不甘心地摇了摇头,道:“侄媳一时想不起来了。”
邓氏没想到三嫂竟真的这般对文箐下重手,想想昨夜文筹挨了几下打,手掌都红透了,文箐那一百多下,要是真打……看着文箐那双同徐氏一模一样的眼,她一时又觉得对于文箐,自己不该过多同情,只是要让她再落井下石,她又做不出。另外,她也是真想不起来还有哪条可以补充的。见魏氏看向自己,忙表态道:“侄媳亦无他言”。
周魏氏听完李氏说的文箐一大串不矩行为后,只觉这个被自家老爷称道的侄孙女其实真个可恶,实在是没规矩。沈氏号称持家有道,样样得人心,可惜命不好无子,才让自家夫君被徐氏夺了去?最后只好把庶女作亲生。而周鸿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长得这般大了,却任由她性子来,就是他们夫妇没管教好,才会一归家二日不到,便闯出这么多祸事来于是看向文箐的目光,带了些厌烦,问道:“如此,箐儿,你三婶所言,你可是不服?”
李氏一听这话,心想,难不成大伯母还明目张胆地包庇文箐?她眉头紧锁,因为守孝,不能修发,也不曾修眉,于是她原来的淡眉这一年多来,长得似丛乱草,又如一把长帚。眉毛这么一立,只显得面上越发难看。
文箐当然不服,十分地不服,这些错,都有几分牵强,在她看来,纵是自己指责了三婶草菅人命,那也是出于好意欲救阿静情急之下出语无状,若是三婶四婶当时同自己多解释一两句,自己又怎会说她们见死不救?哪怕是自己说错了,只那种情形下,在前世说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眼下,她能如何?一帮子成年妇女拿规矩管着她,反抗不得,只能屈从。心里念着“小不忍乱大谋”,其实哪里有大谋,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昨日与李氏方争辩几句,今日就成了忤逆尊长……对着伯祖母,又有周珑的嘱咐,此时只越发小心谨慎地道:“三婶所言,侄女无知,如今深省,愿领罚惩。”
周魏氏见她不辩不驳,认错态度出奇地好,原本还想着以她的性子必定要争辩几句,到时自己可以借此狠狠教训她一番,杀鸡骇猴,在离家前警戒一下二房。哪想到文箐这边自己此时找不着下嘴的地方,没了借口,说不得其他话,只好道:“你既认错,便同你两位婶子道歉。今日也只轻惩,且观后效。日后若再犯,断不轻饶”言毕,转向李氏邓氏道:“如此惩戒,其他人可还有异议?”
文箐想着对自己的惩罚,比如抄写家规族规等,她并不以为然;挨打的事,她还没想到人什么法子能躲过,晓得那很疼,到时也只能忍了。可是没想到,还要禁足半年,她还想出门呢,说好去沈家瞧一眼虚实的。她没出声,倒是挨着她的文简小声地说了一句,魏氏没听清,就盯紧了文箐姐弟。文箐只好硬着头皮道:“恳请伯祖母开恩,容我带弟弟去大舅家一行……”
魏氏厉声道:“你还在守制呢竟去串门真是不懂规矩。哪个许你去见的”
李氏盯着文箐,生怕她说出来。文箐心里叹口气,只得再认错:“箐儿错了。”
按说到此为止,作为婶子,李氏应该面子差不多挽回来了,就此打住也就好了。可她偏偏不是那么一个大方的人,否则以周家二房来说,人口也并不太多,都不是十分刁蛮的人,又何至于邓氏有时还要找她的茬?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可见她必然有缺陷,才会导致连周珑都瞧不起她。此时,她就是犯浑了,心眼只较劲在讨了公道就要恶惩这个问题了。
“大伯母发话,侄媳定当遵从。只是,有几点不明,首先便是这执罚之人,又是哪个?若是让侄媳来罚,却是怕有人说闲话的。”
文筼见室内非常暗,同崔氏一道,把屋内灯点燃。听得李氏那话里意思是现下就要罚四妹,便有心想提醒祖母,现下该吃夜饭了,可一瞧,祖母神色比方才还要严厉,也不敢惊扰她说正事。
魏氏听得李氏这两话,毫不心疼,打的并不是她身边的文筼,也不是文箮文笒,失了面子的是二房。但是,她细细思考由何人来罚时,琢磨着李氏这话,却让她有种感觉,就是二房的人不听话,这是质疑自己没交待清楚此事。
当然,李氏确实是担心她只论了各种错处,最后这些罚也只是流于嘴上,文箐是一根毫毛未动,那自己这计较半天,有何用?只怕反而助长了文箐的威风。
可魏氏想的却不是这样,她认为李氏作为晚辈,这话可以私下来问,而不是当着众人面提。再者,她本来出身贫寒,未曾识字过,所学皆是自己看了别人后,再琢磨着来。随了周叙,不管是当初身为七品修撰的正室,或是现在作为左庶子的夫人、正儿八经的五品孺人之品级,只这几十年的在官场熏染,自然就要学着官太太们的处事模式来。而今次也是她第一次施家法,便忽略了如何落实这个事上,被李氏一提,她就觉得行事上有失章法。她自己这么想到了,就更认为别人是这么想的。于是有了气恼。
魏氏冷冷地道:“哦,原来这些个事,你倒是先替我想着了。瞧你当家,倒是越发有模样了,操的心可真是多了起来。那倒不如你再说说,文筜又该如何罚?”
李氏一愣,文筜?她闯甚么祸了?她满脸疑问看向自家女儿。
文筜早被伯祖母惩罚文箐的那么多条款给吓呆了。此时一听自己被点名,为以自己在四姐屋里顶撞大伯母的事被告发,再加上同文箮扭打一事是被伯祖母家的下人当场逮着的,吓得“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抖作一团道:“伯,伯祖母,我,我错了,再,再不,敢了……”
魏氏冷哼一声,她看向李氏。李氏哪里明白缘故,见女儿给自己丢丑,只气得要揍人,走过去,提了她衣领,恨道:“你个不争气的,究竟犯下甚么事来?”
文筜哭道:“姆妈……我是为你啊……”她翻来覆去只这一句。只气得李氏将她往地上一掼,道:“你倒是说清了”
魏氏冷着脸,道:“难道我还冤枉她不成?她做的甚么事来,还不因为你这当娘的没教好否则又何至于不顾姐妹情份,大打出手,把文笒脸都抓破了?这脸上的伤一时好不了,春节里如何见客?被人瞧见了,周家可真是没家风可言”
雷氏听了这话都吃一惊,这是在哪处打起来的?竟闹得连家姑都晓得,自己却蒙在鼓里。又瞧了眼文筜,竟下这般狠手?心里挂念着小女儿,不知到底伤成甚么样了。于是紧张地问大女儿文筼:“你妹呢?”文筼小声道:“在家呢,我让丫环给她敷了药。”
李氏二话不说,走到女儿身边,拎起来就是两巴掌,彭氏一见这架势,小孩子打完就完了,这要闹开了,大嫂同五弟妹(按排行,周同在兄弟间排行为五)这两家就真的生分了,忙去拉开李氏。她人太实在,心思转得不快,故而,也想不通:孩子间打架,母亲这是为甚么在众人面前这般提出来啊?
文筜挨了打,哭得更凶,撩起衣袖嚷道:“呜呜,凭甚么,只打我一个?三姐她也咬了我”
彭氏在她身边,以为是咬出血来了,端着她的手,挽起她袖口,在手腕处瞧到两个牙印,有些微紫,皮略破,没出甚么血来,松口气的同时又担心自家女儿文箮没有牵连进去吧?
邓氏暗自庆幸,文筠没在场。她看着李氏对文筜发火,寻思着方才李氏触犯了长房大嫂,而大伯母呢,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魏氏嫌哭声烦,紧皱眉头,把桌上茶杯拿起,重重地一敲:“还有没有规矩了?乱糟糟,成何体统”
李氏打完女儿,只觉自己一家人都受气,心生不满,可又不得不低头认错:“大嫂,既然她伤了三侄女,就请大嫂责罚吧。”
雷氏可不愿担恶名,退了一步,道:“文笒亦伤了文筜,也是该管教的。我这便回屋去教训”
魏氏却叫住大儿媳,道:“且慢。方才不是说要理论公道不公道?你要一走,你五弟妹还不得说咱们家不公道了?难道你就担了这名声?”
李氏是方才激怒,故而浑然忘记了,魏氏同她一般,并不是个心眼十分大的人,人家那还惦记着说自家儿媳处事不公的话呢。
此时,魏氏这话,听在二房所有人耳里,太,太护短了,只怕魏氏是要开始算帐了:把方才进门前听到李氏说的——大嫂你处事不公道,再次提出来了。如此,不过是明摆着一个姿态,我长房的人,轮不到你二房的人来指摘。
雷氏虽恼恨李氏,可是也不想把此事闹大,过年前一家人结仇,这明日的年夜饭还如何吃得下?有心把此事化小,故而在家姑面前屈身道:“母亲,弟妹不过是一时激愤,无心之言罢了。儿媳亦是不对,不该与弟妹争执。”
李氏听了这话,却半点儿不领情,只认为雷氏是作姿作态,故意在魏氏面前让自己难堪。加上女儿被文笒咬,如今被魏氏当众揭了脸面,心里更有几分怨恨。
彭氏有心在一旁拉和,亦是小心地道:“是啊,母亲,五弟妹这人嘴快……”
魏氏这一年来,与二房相处,只觉得二房是越来越没规矩——以前庞氏当家时,她因故比自己先进周家门,故而先把持着家务。待魏氏进门作为长嫂接手过来时,倒成了要循弟妹的旧例来处事,心里岂会痛快得了?因一些事,她瞧不起庞氏这个弟妹,也闹过不和,那时没立家法她不好多说,一分家后就没法管;沈氏当家时,在族里倒是打点得十分周全,得了人人称赞,且已与自己一家分隔两地,管不上。如今呢,只要一想到周家本来是平安无事,都是二房没规矩,因着周鸿才生出这么多事来,才连累自己一家。现下在上京前,再遇二房内宅之事,焉能轻轻放过、不借此机地整治一番?
故此,她现下作为长者,哪里会听儿媳的劝,心里只一个想法:定要把二房这些陋习改过来。沉声道:“哦?如今你们一个两个儿女都长大了,各自主事了,我老了,没人当回事了……”
彭氏吓得忙道:“母亲正是英年,儿媳自是听母亲吩咐……”
雷氏恭恭敬敬地认错:“是,儿媳错了,母亲息怒。”
邓氏头痛地表态:“大伯母吃过的盐比咱们妯娌吃的米还多,自当谨遵伯母教诲……”
李氏深吸一口气,低头。
魏氏似乎是放过了此话题,说出来的是:“文筼所列各条,想必你等也听得分明。文箐既无父母,你二人为婶子,便当教其言行。其所犯各条,按家法……”
这话还没说完,邓氏心里一惊,文箐才归家不过两日,她所犯各项怎么就落到自己对上挨责了?于是恨恨地瞪着李氏,要不是她把此事闹大,自己怎么会牵连其中。她很是不服。
有一个人更是不服,那就是李氏。她本来想着在周魏氏面前一忍再忍,哪想到文箐所犯的事自己列出来,怎么竟成了“自掘坟墓”了?不待魏氏讲完,便辩解道:“大伯母,她犯事,怎能算到我头上我……”
周魏氏厉眼如芒直射过来,李氏一惊,不敢说下去。魏氏狠狠地道:“好没规矩长者训话,岂容你等咆哮插言伦常乖舛,便是这一条,也该按顶撞尊长论文筼,可是十鞭?”文筼一愣,见得祖母发火,只好轻轻地点个头。
李氏绝没想到方才说文箐犯的事,如今竟落到自己头上来了。心想:你罚我,我瞧谁敢来抽我
魏氏连瞧也不瞧她一眼,只对着邓氏道:“文箐才归家,此前两日言行自不罚你等。只日后其教导,既为其叔婶,就该对其言行负责。若她再有犯事,你二人皆不得推卸其责。”
邓氏诚惶诚恐地应了声“是”。她从没想过要去教导文箐姐弟,巴不得自家的人不要去同她们打交道,免得见一日烦一日。现下却不得不接过来此事,暗叹一声晦气。瞥见李氏,只见她气得咬牙,想着她要挨十鞭,定是恨的。
周魏氏却话没完,开始清算起李氏来。让文筼念了家法中的家范,其中一条是:“自奉必须俭约,童仆勿用俊美”。魏氏道:“先说俭约,你二人现下房里又是几个下人?”
邓氏想了想,幸亏郭大娘子不在,自己还能马虎过去,大不了辞了她。“现下是两个。本来是三个,其中一个在年前已遣了”李氏暗中瞪她一眼,只是瞧见对方毫不心虚的样子,想要揭发她,却又怕因此事反而遭到报复,咬咬牙,却不得不答:“三个。明日我……”
魏氏却不听她辩解,凉凉地道:“好大排场,倒真是好享受。为人媳,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你可哪样做到?我见到的,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一富贵家媳。敢问侄媳你几品?”
一句比一句逼得紧,李氏昨日听魏氏说下人之事,还在发愁,只存侥幸,魏氏快起程便好。哪想到,今日她来责罚,竟是论这个。当下手紧握成拳,跪于地上,只觉膝盖处又痛又寒。
接下来,又是论二房过奢,从吃食,到茶点,又论到木柴炭火,甚至到这雪天里铺在路面的锯木屑等等。这些说出来,只能说明长房将二房的事都打听得分明,似乎无半点隐私可言。
魏氏并不顾李氏脸色如何,反而抬高音量:“家范有言,居家戒争讼。你大嫂好言相劝,你又是如何恶言相向顶撞的?”
这是将方才的话题再次提出来了,李氏没想到今日自己要拿文箐立威,竟然是自己被大伯母拿来祭刀她越想越不服,忍不住了,便辩解道:“大伯母,大嫂二嫂确实提过家法,可是她喜欢文箐,便有偏私,舍不得她挨板子,说甚么现下年节打不得,那甚么时候打得?拖过今日,谁个还会再打她?异日再打?”
魏氏一听她反驳自己,心想你道文箐不能顶撞你,你现下倒是顶撞与我了一拍桌子,竟然站起来,伸手指着李氏厉声道:“你说大嫂偏私,难道按家法处置你仍嫌不公道?还是你要泄私愤,想暗中私责侄女出气?如若真这般,你说你又犯了哪条?”
所有人听了,皆心惊。唯有文箐姐弟不知情,后来方才晓得——
泄私愤,无端寻由责打子侄,有损妇道,当休。妇出。
码字到凌晨五点,太困了,来不及检查,大家先凑合看。发现错处我再改。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