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经由余氏提醒,既然想让邓氏提出来,就有必要去邓氏那边一趟。
邓氏正为一些心事而烦躁不安。此时正要送别前来贺寿的内弟妹张氏。邓氏有一弟,如今也有二十三了,三年前及冠后娶了亲,如今生了一个女儿也得两岁多。张氏自认为女儿小丹长得可爱,抱了过来讨大姑的欢喜。
周邓氏其弟,名唤邓知弦,此名若是换一字为“闲”,到真正是名副其实,如今实乃一观花好事之徒,成日里游手好闲,半点不事经营,走东家访西家,呼朋唤友,偏生家里并不轻松。
邓家原来同李氏娘家一般,皆是书香人家,只是都败落了。偏邓家这几年来败得十足的厉害,不过是重男轻女极其厉害,但凡邓知弦要些甚么,无不应允,邓氏在娘家时半点地位也无的一个女子,幸而是嫁给了好脾气的周同。邓氏嫁来周家时,家里还差不离好歹能充充面子,在嫁妆花样上能骗骗外人,实里那能过眼的都是周家事前准备的,走走过场。邓知弦见姐姐嫁周家了,自然在外头混起事来更是狂放,一到没钱的关头,就来串串门,关心一下姐姐。为此,李氏没少在背后笑话,周家的半个大门都为邓知弦开的了。
周同初始不识其本性,因其是内弟之故,一见邓家真是每况愈下,有心相帮,索性就道:“内弟不若同我一道读书,也好相互探讨。”这个提议立马得了邓家人所有的欢喜,邓知弦早就晓得大姐夫是个书也读得,可那些风流雅士之举止亦是不缺,见大姐夫这般开口了,打蛇随棍上。只是与周同一起时,也只做做样子读点儿书,可实际上是书读他,故而每考不过。周同在替他打点一切之后,仍然尽着做姐夫的责,以为其郁闷,为打发心情,体帖地关照于他,每逢休沐时常带着他一起与人聚会。只是没想到,有些人,学坏是一转眼,一没注意到,邓知弦却是玩得一发不可收拾。随着玩得大发了,家里越发败得不成,于是他不能同人玩雅的,渐而有些“义举”,道是择友本不该论贫富贵贱,竟与三教九流混到了一起,吃喝嫖赌,尤其是最后一项,沉迷其中。
邓氏指责这是周同带坏了弟弟。周同哑口无言,每每见内弟好似羞愧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碍于情面,加上些负疚,开头两年没少从自己的消遣里拿出钱来贴补内弟。只是时日一长,也不好开口找姨娘多要了,渐意识到内弟就是个大窟窿。也劝过几次,可哪想到,没劝了,反被内弟指出来,说自己就是跟姐夫学的。偏偏邓家大人一方面指责儿子时,一方面却又心疼这宝贝儿子,只怪罪是女婿不好。周同从而一见他便退避三尺,偏自己认识的,内弟全都晓得,但凡有聚会,一见内弟在场,无辙,只好寻借口躲避。
此时,张氏讨好地夸完大姐家的文筠与文筹,又在诉苦自家生活艰难,当然,她说的可不是自己与邓知弦,说的是邓父邓母。“唉呀,大姐,你是不是晓得,大年初二那日,父亲与母亲大人可是盼了好久,生怕弟妹是不是冬日里着了寒。这不,亲家大伯母寿诞,母亲便打发我过来。母亲听外头有传言,道是甚么大姐是在过富贵日子,偏生置娘家于不顾……只让我,定要同您说了,莫往心里去,大姐自是顾家的,偏那起子人胡乱嚼舌根……”
大年初二,按说是女婿去给岳丈家拜年的日子,尤其是住得近的。周同在这点上做得极到位。
这些话,不论是虚还是实,只说得邓氏心里酸酸楚楚的,她终归如今只是周家的人,不再算是邓家人了,且在周家又没当家作不得主,便是有心也无力。如今弟妹与母亲撂下这番话来,不帮不行了。抹着泪道:“我已是嫁了人的人,难为母亲大人挂念,只是四郎去冬过年前,竟又摔了腿,哪里走得了路。你且归家,同母亲大人说清便是了。且过得三月,届时也差不多好了,我再归家探望父母。”
她说完,想到邓氏说的现在家里度日艰难,虽是怨怪父母弟媳在自己背后这般议论自己,可是也终不忍父母难过。偷偷把上月的例钱一百五十贯全都给了张氏。“这钱好歹也能过得些日子,只你莫要让我那兄弟晓得了,否则又落他手里,哪还有母亲的份。”
张氏迟疑地接过来这厚厚的一迭,放到旁边,半点儿也不带多瞧一眼地,然后又是一副漫不经心地语气道:“去年大水,把家里那几十亩地给淹了大半,一年收成也差,我是恨不得下去亲处去挖地,可是手里有小丹牵绊,又要侍奉二老,也抽不得身来。偏大郎说,这地既耗这么多力,咱们家又不懂,不若卖了……”
邓氏一听这话,紧张地道:“这哪能卖的?不是去年年初便卖了五十亩地,那还是你姐夫当年私下里买与咱们家的,我到现在还帮着你们瞒着他呢。若是他晓得了,日后哪还会再周济你们?”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急切之下已不说“咱们家”,而是“你们”了,她自己若许没在意,张氏却有心地记下了。只眼前仍是要巴结大姑,不能翻脸。张氏叹口气,发愁地道:“这也不能赖大郎,只是不卖那地,便揭不开锅了。如今,如今,现下那三十多亩地,只怕也保不住了……”
邓氏听了,差点儿软倒在地。周同当时爱屋及乌,私下没少花钱,据说是从姨娘手中要的最大一笔钱,当时太姨娘为了儿子欢喜,那可是实实在在地五十亩上好的地,值得一万多贯钞啊一万贯,便是自己在周家的月钱一文不花,也得积上八九年啊。而那五十亩地,合计下来就是自己在周家十来年的月钱了,自家兄弟却是一年败光。她光是想想,周家要是晓得此事,日后哪还会让自己归家?更不要说弟弟再来周家访亲了,只怕连门都进不来。
而眼下这三十亩地,便是家中最后的一点地了,要是没了这地,可吃甚么呢?邓家只有屋了。“这地,卖不得弟妹,你怎么也不劝劝弦弟,这地若是卖了,莫说父母以何为生?便是你与小丹……”
张氏垂着泪道:“自来家中女人说话没人听,我便是劝又如何?你是不晓得,如今他狠起来时,连人都打。前些日子,愣是打得我下不来床,硬是问我,你以前线他的某样物事,我连见也没见过,他偏诬我是偷着娘家了。我不过是辩得一两句,他当下抓了小杌子便朝我扔将来,我只得躲开,却惹恼他了,愣是揪了我头发……大家,您瞧,如今我脑门上还有个疤呢,梳头都不敢梳上去,宁愿让人说我不理仪容,只这般家丑,我哪里敢与人说。”
邓氏闻言,愕然。真要将张氏打坏了,爹娘谁来照顾?“难不成他又在外面欠了不少债?”
“好似说前些日子想翻本,愣是输了……我也没敢多问,刚挨了打,如今他要在我面前喝酒,我都不敢凑上前去,生怕再揪了打一顿……大姐,你是好富气,没见过他找钱的急相……我……”张氏越说越发觉得自己苦楚。
邓氏没想到弟弟在自己与周同面前虽然是厚着脸皮恬着笑,看着他那般笑,自己是酸楚得有几分难受,又有几分恼恨。自己骂过他,训过他,他也说好,定然改了。谁想两年前沾了赌瘾,一时好一时坏的,给了他钱,还了债,安生一段时日,可是没多久,又犯了。
“前年我们家老太爷过世,他来过说是在外面有一笔债,我当时私下里拿月钱替他还清了。这中间去年十一月他又来了,人人都道他是给我家二哥送葬的,偏他是闻讯,竟是偷偷地把二哥家的遗物撬了箱子……这事儿,也只有丁氏晓得,我同人都没说,如今,你瞧着,文箐归家了,到时……”邓氏一想到这个问题,若是被文箐那个伶牙利齿的知晓了内情,自己日后还有何颜面在她面前称“婶子”。再有,周同若是晓得了,那……她越想越惶恐,只觉从今日始,是再不能让弟弟上门来的了。
“我晓得,是大姐帮了他不少。幸而有大姐照顾,若不然,咱们家早就连个安身之地也无了。我娘家亦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再说本是贫寒,没个指望的,如今,也只得靠大姐了……大姐若是不帮,我与丹儿饿死街头不算,只父母两位大人却是可怜得紧……”张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此,倒是把个邓氏逼得无地自容,好似自己对父亲大不孝,罪大恶极。
邓氏思来想去,娘家只得弟弟与自己两姐弟,再无兄弟姐们,自己不帮,还能有谁相帮?
她站起身来,问了一句:到底欠了多少?
张氏说了一个数字。邓氏听了,再次软倒在椅上。“怎么欠得这般多了?年前十一月才还过,还不到两月呢”
可是,她真正是没有余力了。幸好是守制,无需载首饰,这一年来,她私下里让丁氏与大郭氏将自己的一些物事卖了出去,筹了钱替邓知弦还了债,如今再逼着去给邓家还债,她眼前实是不宽绰。可见死不救,又万万不能。
邓氏又气又恨,手一甩,生生拍在椅上,痛得十指连心。当下叫丁氏去前头院里叫邓知弦过来,自己是得好好训斥一番。抬头,见张氏在抹泪,只恨她怎么就没管束不了弟弟,实是个没用的女人,暗里嫌弃不已。
张氏可不管这些,来周家当着大姑哭诉,就是没皮没脸的事了,关起门来外人也不晓得。如今为了生活,她在大姑面前要脸面,那就是没法过日子了。见着大姑去里屋了,便也轻松了起来,将旁边先时的一百五十贯钞用布缠好,收进了包袱里。
邓氏在里屋打开了钱箱,取出一半来,方才捧了钱箱出来,道:“我每个月,按例的月钱,全在这里了。你且拿了过日子吧。只是,这箱子空了,再来,我亦是拿不出分毫来。”
张氏点头,连着钱箱子都要往包袱里裹,邓氏却拦住道:“这不成,钱你拿走,箱子你姐夫却是熟的,你们一来,家里便少了样物事。你姐夫可不是傻的……”说着,又从屉子里给张氏取了两块布,让她分着缠好了。
张氏笑吟吟地道:“还是大姐想得周到。”依言,抱了宝钞出来,用布细细地包成两份,也没同那一百五十贯钞缠一起,于是,包袱里便有了三份钱。
邓氏听得她说的“周到”二字,只觉得自己被人扇了两耳光。她也难过,为了娘家,可是真费尽心力了。她没有二嫂沈氏那么大能耐,能一下将两个铺子眼也不眨地给娘家。
张氏得了钱,心里安稳了,不再悲悲戚戚的了,面上有了笑容,开始真心地关切起大姑来。十分热心地问道:“既是那亲家二哥家的孩子回来了,那上回家没分成,眼下是定要分了吧?。”
邓氏一见她两眼放光的样子,哪里敢说实情,忙道:“他们姐弟归家是归家,可是年幼,我们作为长辈,哪个敢说分家?这一分家,便是留了闲话,谁也不想背这个名声,三嫂更是不乐意。再说,现下也无事,甚好。”
张氏却不以为然,心想大姑在自己面前还装样子,谁个不晓得这里头的底细。便真心地劝道:“大姐,这事儿,我瞧着分家了,也还可以照顾。又不是舍他们不顾,赶了他们出门,关起门来自过日子,外人谁个晓得?又哪里会有闲话?”
邓氏一听,弟妹竟然开始指手划脚来张罗自己的事,不乐意了:你自己一滩滥事,还好意思来张罗我的事?嫌她多事,于是冷着脸道:“弟妹,树要皮人要脸,周家不仅仅是我们一房,这族里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怎么就没人晓得了?”
张氏被她给了个冷脸,也收敛了,只赔笑道:“是,是,大姐莫怪,我这是粗人一个,不晓得这大家子的事,多嘴了,多嘴了……”
她抽完自己的脸,却又不死心地道:“我只是寻思着,大姐如今这日子过得也委实艰难,明明有家业,却要伸手向人讨要月例。在外人眼里看起来的富贵,不落到自己手里的那一天,我瞧也是虚的。还是早分了家,自己能作主的好。大姐,您说呢?”
这话是废话邓氏焉有不知之理。不过看弟妹似乎真是一片关切,也只得领了她的情,然后张氏又说得一车好话,把个邓氏说得也有脸面了。方要再叮嘱张氏几句,却是李氏登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