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吴氏翻了一下帖子,是个请帖,原来是孙豪大舅五十大寿。她有些疑虑地看向文箐,道:“这?咱们与他家本不熟,去了,又送不起礼,平白给人瞧笑话了。”
华嫣接过帖子,也瞧了一眼,道:“孙豪送礼给表妹,表妹去岁说要还人情。咱们送去的香玉膏也不知如何?难道是他家想与咱们家常往来?”
这事来得太突兀了。孙豪能说服其舅?文箐也琢磨不定。其实他是不晓得,那是因为孙振到得杭州,同舅兄说起欲与周家联姻,又道想与周家联手对付苏州任家。当然,说对付,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关键是要与周家先亲厚起来。
沈家被人堵住家门索债一事,在苏州与杭州的生意人家中,亦不是秘密,更何况,既关心某家,自然其人之消息也会格外关注。
沈氏拿不定主意是否去,更何况家中没有男丁,要去也只能自己去。她在不知始末的情况下,认为现下可没这份心思去郑家贺寿。
文箐也认为这事有些不可捉模,现下沈家落难,却要去捧郑家人的脸,怎么着都没那个心情。为何郑家还来送帖?满脸疑问地看向吴婶,问道:“来人除了送信,可有说甚么?”
吴婶支支吾吾地道:“女乃女乃,可记得上次刘进取一事,外间便传了咱们家中那罕见的玉观音?”
华嫣错愕地道:“这同郑家有何关系?”
吴婶迟疑地道:“郑家太夫人喜佛,咱们家不是去质铺里问过那玉观音价嘛。郑家人闻得,当时也问过。”
言下之意,郑家看中了沈老太太这玉观音了。
这玉观音可是当初沈博吉早上一当家,便亲自从北地寻来的上好和田玉,请极好的匠师雕出来的。若是去质当了,兴许还真是一笔大钱。也难怪刘进取打这玉观音的主意。
沈老太太眼见债主天天堵门,便着吴氏差了吴涉去典当。只是吴涉去了,没办好,因朝奉知沈家急缺钱,有意压价,本来至少是三五万贯钞不止的物事,到质铺里,只肯给八千贯钞。
吴涉恼火地道:“年初质出去的迷勒佛,还值一万五千贯钞呢。”归家说与沈吴氏听,她亦十分生气了,不当了。
文箐听得这些原委,忍不住发挥想象,道:“难道郑家此时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打起这玉观音的主意来了?”一时之间,便对郑家更没了好感。这不能怨她,毕竟先入为主,先时郑家再娶徐家女一事,在她心里生了根。
沈吴氏终究在人情往来上老沉一些,对吴婶道:“你好生与来人说,咱们家如今守制,只怕去了,不合适。并非有意怠慢。”
吴婶道:“我也与来人说了,家中守制,与礼不合。又无男人去应酬。可来人只道这请帖还是要送到的。”
华嫣有些担心地道:“不去的话,是不是郑家认为咱们家不给他面子?”
文箐一想到孙豪送给自己的钱与礼物,那箱子礼物只怕是不好原物退还的。这钱嘛……“舅姆,我手头上有些钱,不若让周管家到外头置办些物事,送去。现下在人家地头上,打些交道,多个照应,总是好事。”
当然,在被索债之前,她自然是不想高攀郑家的,如今也没有办法,多结交一个待自己好的,兴许便多一条出道。
沈吴氏不好意思用文箐的钱财,道:“你那宅子还等着修缮呢。可莫要动那笔钱。”可是,她终究被文箐说得有几分动心。
这事沈吴氏终究不能拿定主意,说与沈老太太听。她闻言沉吟不语,过后道:“原本家中有个大肚佛,送礼甚好。可惜质了出去,也没换得多少钱来。”
这话提醒了沈吴氏,赶紧让周德全去典当回来,没想到因为是死当,一质出去,很快被朝奉给卖了。
沈老太太有些破釜沉舟的架式道:“既然郑家太夫人喜诵经。咱家如今只这个玉观音她能看得入眼,既然质不上价,莫若送了出去。再有,将箱底那卷你大哥书的经卷一并送去罢。”
沈吴氏没想到沈老太太竟舍得这个宝贝,有些伤神地道:“母亲,这玉观音,随你多年,还是留着吧。且到街上瞧瞧旁的,寻一样便是了。”
沈老太太叹气道:“我有心向佛,案前就算没这个观音供奉着,她自在我心中。我既让你送去,你依言便是,哪里这么多费话。”
沈吴氏有些难过地亲手擦拭这个玉观音,与华嫣二人一起装盒,道:“母亲,日后待华庭长大,定让他再给你买一个更大更好的。”
可那毕竟不是博吉买的。这是唯一一件儿子留给自己的东西了。儿子没了,所送物事也保不住了。沈老太太悲怆地道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华嫣听到这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她心里有些怨。命啊,菩萨到底是怎生安排的?她瞧向祖母,却只见祖母闭着眼念着经,没再说旁的话,只一心求神佛保佑。
此时,沈老太太坐在蒲团上,原来的软垫竟是撤了,似乎她越是吃苦甚多,佛祖便能多加关照。
与此,同一院里的赵氏却心生不安。晚间,她同沈肇来给沈吴氏请安,沈吴氏对吴婶道:“不是说了,我不想见她吗?。”
说实话,她心底更不想见那小儿,每见一次,便想到沈博吉待自己竟是这般。置外室,在外面置产业,这些,让她忍无可忍,却又不得不吞下这口气,想闹一回,都没有对象。
文箐亦来请安,见得赵氏与沈肇吃闭门羹,她也没答话,只略点个头。却瞧见沈肇本低着的头,此时见她来,却是立马抬头,眼露敬佩之色,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
文简被姐姐牵着,却热情地沈肇打起招呼来:“肇哥哥,你怎么不进去?”
因为沈肇不招沈家待见,也没人将他沈家男儿排序,文箐一再吩咐文简,莫要叫错了,只需叫肇哥便是了。
文箐见弟弟在沈吴氏门前这么说话,牵弟弟的手立时紧了一下。赵氏客气而又感激地行礼:“表小姐,表少爷。”沈肇也小声地道:“表姐,表弟。”
文箐对她亦回了个客,客气而又不显疏远地道:“舅姆身子不适,兴许此时来请安不是时候。”也不好意思进去,便在那里与沈肇说话:“文简说你记性特好,先生教一次,你便全记得下来?”
沈肇这是到得苏州后,第二次得了来自赵氏以外的人夸奖,便有些脸红地低下头去。第一个自是先生当堂夸赞,可是被华庭暗里打压,他偏不掩饰,仍是格外表现得好。典型的就是弹簧性格,越压越反抗。
赵氏立时道:“肇少爷就是记性好。表小姐夸他,他可不自在了。”
赵氏对文箐十分感激,上次文箐出手相救,这是她在沈家收到的第一份友善的帮助,虽然那时文箐也是迫不得已。现下文箐到沈家来,她有心走近表小姐,却又怕对方嫌弃,又担心沈吴氏指责,老太太训斥,故而总是既想保持距离,又想靠拢,挣扎着。
她来不好意思打成文箐,却不知文箐此时另有心思,正想打她来,却这么巧,碰个正着。于是,也没再管时间地点,索性便也她同行,聊了起来。
沈肇这人却是聪慧,连文箐初见他时,都不得不多看他两眼。想他刚到苏州没多久,就能学些苏州话了。如今在杭州呆了半年,竟连杭州话也说得十分流畅。倒是赵氏,如今说的话仍是南北夹杂,听着十分碍耳。
文箐与沈肇对答着,问沈肇现下学些甚么?学得如何?可喜欢现在的先生?家中吃食可习惯?喜欢南方的天气吗?喜欢与文简玩吗?
明明这些可以从文简嘴里打中,她却直接问本人。
待问到喜欢杭州还是苏州时,沈肇一愣,抿嘴,不吭声。
文箐便轻声道:“是不是同北地比较,更喜欢北地一些?”
沈肇低下头去,赵氏慌道:“表小姐,肇少爷也喜欢这里的。”推了一下沈肇,沈肇别扭地说:“喜欢”。
文简在一旁道:“苏州杭州多好啊,比成都府还有归州都要好。”
文箐轻轻敲了一下文简的头,道:“因为这是家所在。”
文简吐一吐舌头,点头,道:“嗯。苏州我有哥哥,杭州我也有表哥表弟。”
沈肇羡慕地看文简一眼,文箐却认真地对沈肇道:“华庭表哥不是坏人。上次与你打架,是误会。你可莫记在心里。舅姆也是好人,你瞧,现下都让你读书习字了。若是对你坏的,自是一日打你三遍,不给你饭吃,哪还能让你读书?”
这话赵氏亦在沈肇耳边说过,为此还特意给沈吴氏磕头,此时沈肇轻声“嗯”了一下。
文箐瞧着这个比自己略小的男孩,叹口气道:“我是为你好。你与表哥同父兄弟,兄弟之间没有隔夜的仇,只能同仇敌忾,一致对付外人才是。”
这事她确实是管得宽了些,可是若不及时化解沈肇心里的疙瘩,只怕日后就是没了债务,沈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沈肇抬起头来,眼露疑惑,他时半懂不懂。文箐却没再说下去,只道:“日后你总会明白我这话的。你现下只需安心读书,书中自有学问来解答。”
赵氏见表小姐十分关切地问沈肇,可是问话是东一句西一句,纯粹是聊天,不禁也听得入神。只是,对于最后几个问题,她也有些紧张,生怕沈肇答得不如文箐意。好几次要插嘴,可是文箐根本没给她说话的的机会。此时见表小姐好似说完了,立时接了话题道:“多谢表小姐宽解,这些,我也与肇少爷说过的,他,是个好孩子。”
文箐瞧向赵氏道:“肇弟是个懂事的。如此甚好。幼年在北方呆得久,想来是初来乍到,难以习惯南方天气。可是既贯了沈家姓,进了沈家门,身为沈家儿郎,从此便在苏杭开枝散叶。”
赵氏觉得表小姐这话,另有其味,“嗯”了一声,仔细琢磨。
文箐让文简拉沈肇到一边玩,待到了各向各屋的分道之处,却出乎赵氏意料之外,开口邀请了赵氏到自个房里说话。
赵氏心生喜意,又有些扭捏地道:“表小姐,有何事?”
先时,沈吴氏恨赵氏不老实,说是阿惠出走前几天,明明有不对劲的地方,赵氏与她走得十分近,却没提醒家中诸人。好在是阿惠有良心,没有多拿沈家钱财。可是她这一走,让家中人手困难,沈老太太又是个惯常受人侍候的,铃铛与吴婶又要忙着家事,便十分吃力。
吴婶暗里骂阿惠与赵氏:恶狗咬人不吭声。陈妈来沈家,吴婶没少与她说赵氏的坏话,又说赵氏行为不端,兴许还可能与刘进取有染。
陈妈正色道:“捉奸捉双,吴娘子,这事说不得。传了出去,舅女乃女乃面子也丢了,一家人都不好受。”
吴婶闭嘴。陈妈暗中十分注意赵氏,见她很是关心沈肇,行路有些妖异,旁的倒也没瞧出来。她对文箐小心地道:“这赵氏只怕不是个正经货。”
文箐眨眼,过了一会儿方才明白陈妈暗指赵氏可能是暗窑子出生。她想到了徐姨娘,便道了句:“就算是,那也与我们无关。再说,前事不究,只瞧今日与来日。现下她是个好的,咱们莫管那些旁的。”
不过还是心生好奇,问陈妈为何认为这人来路正。
陈妈嘀咕道:“小姐信我便是。我可不象沈家老太太与舅女乃女乃,只呆后院。我不是吃素的,走了这么多路,历了些事,瞧了这么多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文箐有些奇怪:不吃素?那陈妈又在哪处见过?
陈妈见说漏了嘴,这一来,又扯到了徐姨娘,便赶紧住嘴没与小姐再解释。可是生怕小姐不信自己,又来例证:“舅女乃女乃不是也说她不老实吗?她若老实,就该将变卖产业的钱财全部交来才是。”
文箐前几日忙得晕头转身,只顾着帐本与刘进取一事,竟差点儿漏了赵氏这个人了。此时,还债一事也没个奈何,只能寻法子时,陈妈提到她,她便动了动心思。
债主们之所以急着讨债,不仅是外间传言沈家另有钱财,更是因为赵氏带了沈肇来,无形中证实了他人的猜想,于是闻风而动。沈家这边没钱,只好拖着,沈吴氏央求道:“诸位,且待我家二哥从山西归来,讨回那些产业,再还诸位钱财,要好?”好说话的自是点头同意,可不好说话的又怕被其他人占了头份,便索性专来堵门,就等着沈恒吉归家了。拖得时间越久,这帮人耐性也有限,再加上本就有人暗中怂恿,一挑拨,自是来寻是非。
陈妈对赵氏没有好感,甚至于有些厌恶,道:“他带沈肇来投奔,既不想出钱,又想靠着沈家,天下哪来这等好事?也只有舅女乃女乃好脾性,若依我,要么不认这个私生子,要么便立时拿出所有钱财来……”
文箐道:“舅姆不是讨要不到吗?她也个嘴硬的,半点不松口,愣说给舅姆的就是全部,咱们既不知真实情形,现下又能奈她何?”
陈妈听了,只道是自己多此,给小姐图添烦恼。
文箐趴在桌上,却是想了好久,道:“我有一计。且试她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