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腾怒火腾腾欲去江家算帐。
余春劝道:“三爷,您这般去,江家肯定不认帐。”
周腾正在火冰上,焉能听下劝?余春没奈何,只好尾随其后。
江忱此时倒是从太仓港返家了,见得周腾面色不善,他却是十分客气地迎接:“鹏飞兄,面色不太好啊。不会是中暑了吧?这天气闷热无比,且到厅中来喝碗酸梅汤……”
周腾本来要发作,不料人家好言好语,他虽然一肚子气,却不好打笑脸人。坐下来,闷声道:“江兄,我自问与你无甚恩怨,你却为何要陷害于我?”
江忱满脸诧异状,不知对方所云一般,道:“世兄,有话好好说。大夏天的,勿要动气。我怎的陷害你了?”
周腾便说到沈家的画。
江忱大叫冤枉:“鹏飞兄,这画沈家有没有,我焉知?还不是你让我去打听织造太监喜欢哪样,我这厢费尽心力帮你问得,你怎么能说我是有心谋沈家画?不错,沈家与我昔年却是有嫌隙,可这些年我也不计与之计较,自求相安无事,和气生财。他沈家不厚道,自己还不上债,找上我的门要让我帮他,那么大一笔债,我哪里负担得起。我自是帮不上手,没想到沈家记恨在心,倒打一耙。”他言之凿凿地说起了沈博吉出事后,自己还曾居中调解过债主,若不是自己一力承接了沈家的铺子,当初沈家哪里有钱打发几十号债主?
江忱一张嘴极能说,周腾还没反驳,却听对方又道:“我为人如何,世兄与我打过这久交道,难道你还不了解我?这些日子,我为贵织坊跑前跑后,忙东忙西,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说,就这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竟是做得多,便也错得多。那日后为了避嫌,我是再不敢帮忙了。”
他这番话说得周腾面红耳赤。周腾是来得匆忙,中间都没想好说什么,才说得一两句话,却比被江忱给挡得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反倒说得周腾是忘恩负义的。
最后,周腾也好只怏怏而回。倒是余春待他气顺了些,方才道:“江员外言辞过于夸张了。”
周腾道:“沈家与江家,你信哪个?”
余春瞧了瞧周腾脸色,小声道:“沈家大爷自是忠厚些。江员外则是生意人,嘴皮子惯会耍的。”
周腾不吭声,过了会儿方道:“我也省得。不过今次到他这来走一趟,也看出他是虚张声势了。”
文箐归家,闻听家中发生大事了。周珑竟去了庵里吃斋去了
这个事儿,不仅是她本人一时难以接受,就是文简,听了,亦哭着找小姑姑,道:“姐姐,小姑姑为何去吃斋?”
文箐亦是十分想问个明白。关氏陪着方氏掉泪,稍后才到文箐屋里,伤心地道:“四小姐,你能不能帮着去劝劝三爷或三女乃女乃?”
事儿,得从周腾的生意说起。周腾完不成贡项,李氏想主意,甚至于去找那些官家夫人帮忙,奈何都道这只是生意上的事,又不是旁的官司,自是无能为力。
在这个时候,许家上门来了。许家亦是苏州经营丝绸的,有个织坊,也是最近这十来年兴起的财主。
对许家,李氏不陌生,听周腾提及过,只是向来并多少往来,自是因为先年略有些小结。现下许家登门,不知所来何事。
李氏有些不痛快地接待。结果许家女乃女乃寒过后,话题转到周珑身上,其言下之意便是有意与周家结为秦晋之好。
李氏嫌许家为暴发富,并不太想结此亲,因此立时推拒道:“家中守制,现下却说亲,与礼不合。”
许家女乃女乃愣了一下,赶紧笑道:“贵宅果然严守孝制,堪称楷模。我呢,此来亲自说这事,就是为了慎重起见。要说下聘的话,倒也不急在此一时,只是想得个女乃女乃的话。”
对方说到这份上,李氏不好再婉拒。便道:“如今我们一家分了家,小姑自立门户,这事,说来我倒是不好多管。”
许家女乃女乃见她死活不给话,立时便也转了话风,作不经意地道:“听说贵坊缺工人?”
李氏闻言,发愁地点了个头:“许家女乃女乃对我家情形是了若指掌。实不相瞒,确有些困难。”
许家女乃女乃笑道:“要是女乃女乃看得起,我那坊里却是养着几个闲人。若能帮得上女乃女乃的忙,那是再好不过了。”
李氏闻言大喜:“真的?许家女乃女乃这般仗义,妾身在此谢过了。”
许家女乃女乃自是说这砦须小事,不值一提,然后这时再提周珑一事。
李氏略迟疑,轻微点了个头,却留了一句话,道:“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作主,奈何我这个作嫂子的,这亲事,总不好替她全拿主意。终须我家小姑那厢点个头,然后同家中妯娌合计了才是。”
这话已然是有许亲之意,许家女乃女乃立时笑开了眼,乐呵呵地道:“高堂不在,自是长嫂作主。如今三女乃女乃当家,谁个不晓。不过,三女乃女乃既是如此说,我便归家静候佳音了。”临行前,只道是隔两日即送工人来。
李氏在许氏面前这般说,可是当时真是没有半点儿意思去与周珑说的想法,不过是不想让自己的急切落在许氏眼里罢了。
余氏见许家女乃女乃离开后,李氏却只低头想心事,便在一旁道:“许家虽然兴这才富起来,可现下在苏州城里也排得上名号了。小姑女乃女乃那处,要是得知,三女乃女乃为她寻的这好亲事,定是要感激三女乃女乃。”
李氏经她这一打岔,也醒过神来,道:“许家也算是家大业大,她嫁了过去,便是长媳,事后即为一家之母,我这般为她着想,她焉能有不知足?”在她看来,这倒是一桩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亲事,尤其是许家给了工人与自己,她立时只觉心头重担移了去,说话时,语敢也轻快些。
余氏却道:“方才我瞧许家女乃女乃乐得合不拢嘴儿。这事只怕一待她出了咱们家门,立时就要与人说了。那咱们要不要知会小姑女乃女乃?”
李氏道:“明日再说吧。”
可是,她忘了,身边有个大嘴女儿,文筜从余氏嘴里知晓此事后,立时把这个大喜事说与周珑听了。
周珑惊得只张大了嘴,耳听得文筜在笑哈哈地说“小姑姑大喜”,她却听得心烦意躁,尤其是听得李氏竟已然点头了,心中更是惶惶。
关氏安慰道:“我这就出门去寻几个婆子仔细打听一下。”
方氏催道:“快去,快去。今日若能得信者,多赏点儿钱。”她生怕夜长梦多,虽然文筜说,姆妈还未曾答允,可是在李氏眼里,但凡于己有利的,焉会放手?
方氏讨好着文筜,将首饰盒里一副耳环递于文筜:“筜儿,你与小姑姑亲厚,再好不过了。若再有甚么事来,且万万要说与太姨娘这边,可好?”
文筜来说与周珑听,不过认为这是喜事,而且姆妈说许家人不错,是门好亲事,这才急急地说与小姑姑听。可是没想到,自己说得这事,还得了方太姨娘的物事,很是高兴,满口应允下来。毕竟是年幼不知事,不知自己所为有何不妥。有女乃便是娘,得了好处,又落了些夸赞,更是飘飘然。
有钱能使鬼推磨。关氏带了钱急急出门寻婆子,很快便得了消息,虽然也不是肯定全是事实,可大多还是好消息,这令方氏又沉稳了些。
关氏道:“许家祖上不太富,好在这些年得许员外经营有方,家业渐大。许家三个儿子。长子今年恰似二十有二,为人和气,最是能干,现下生意大多是他在打点。次子十九,三郎才十二。听婆子道,邻里皆赞许家人不错,家内也十分和睦,许家女乃女乃以前也吃过些苦,一手打点家中事务,自是样样不差的。而许家其他堂兄弟也少,因此家势弱了些,先年经商,没少吃过亏。这些年,倒是家境越来越好,这三子一长成,袭了家业,想来更是兴旺。”
方氏听得,略皱了一下眉,道:“这长男既然早就及冠,怎生未曾定亲娶亲?可有蹊跷?”
关氏将打听来的消息合计了一下,道:“姨娘多虑了。婆子说并不曾听得有甚不好名声。听说这长男发了宏愿,需得先立业再成家。现下他自己亲手又建了一铺面,如今被许家女乃女乃催着迎娶新人。”
方氏不放心地道:“这种人,既是能干,会否也是眼高于顶?”其实,她本想说一声,突然大富大贵,会否有些看人用鼻孔?
关氏却安慰道:“咱们小姐才学出人,人口又好,配他自是绰绰有余。他焉会不知足的?”
方氏想了一想,道:“三女乃女乃那处又没来与我们说,许家三个儿子,两个都不小了。要是与珑儿说亲,也不知这来提亲的到底是为哪个?你只着意打听得这老大,若是来求的是为着许家二郎呢?”
关氏点头:“都怨我,我这一急,竟是疏忽了。只是许家大郎一直未定亲。从来娶亲是先长后幼,想来小姐若是嫁过去,那定是长房女乃女乃,倒也不吃亏。姨娘若是不放心,我且让人再去打听清楚便是了。”
方氏闻听,舒了一口气,道:“不是我不放心,只是突然来这么一个好事,我却是作梦也不敢相信。”
关氏只着意安慰道:“姨娘莫担心。小姐嫁得好,三爷三女乃女乃面上也有光不是。再说,小姐才名,在苏州闻听的少年郎自是颇多,有心要与小姐结为连理的,却又担心门户不称。如今,来求亲的是越来越多了……”
方氏摇一摇头,道:“多也不是好事。只求对方人好,待珑儿一心,便再好不过了。家业再大为人不如何的话,自是要不得。莫如家底薄些,有珑儿的嫁妆,日后夫妻经营得方,自是不愁吃穿……”话是这么少,可让周珑去受苦,她自是舍不得。而许家,似乎是目前来求亲的人里,虽也有些不足之处,可是相较而言,其家业、人品等各项都不错的。
周珑闻听这事打听的结果,却是半点儿没有喜色,关氏只道这是小姐矜持,便只道自己会让人再细加打听个清楚。
周珑不吭声,怅然地道:“园中花开有时,人生而有命。我,能如何?”
她关起门来,从小匣子里取出一个带血的帕子,按在手腕上,手腕处几月前被捏青的地方却已完好,不见丁点痕迹。可是曾经这处留下来的疼痛,如今却是转移到心底。
周珑落泪。捏了血色变暗黑的帕子,凑到烛前,帕子没点燃着,手却被灼烧了一下,一松手,帕子掉了脚上。她凄然一叹,道:“我这是何苦?”
何苦?自己曾经朝思暮,人家虽来了,却也只求自己为妾。那时不忆是心死了么?为何还留着这帕子。
可是,事情如果便是这般发展,周珑与许家结亲,或许,也没就有后面的事了。
风不平,浪不静。
当晚,李氏兴奋地与周腾说及许家求亲一事,又说许家承诺来几个工人帮忙。周腾却勃然变色,道:“我不是说,周珑的事儿你莫操心吗?。”
李氏本来邀功的笑僵在了脸上,道:“可是,这事关咱们的生意,我这是好心好意,怎生就不妥了?”
周腾气得五内冒烟,一张脸因怒而变形,他本来瘦,一时之间立时显得格外狰狞,李氏认为他要手打人一般,终究是吓着了。周腾却是气得只拍桌子,骂道:“你,你,你竟会拆我的台。甚么许家出工人。你可知,他家与我家本有过结,他怎么会甘心帮咱们?”
李氏认为许家女乃女乃说话不似说谎,便道:“许家出工人,是她自个儿说的,怎会做不得数?”
周腾又气又恼,骂道:“这铺子上头的事,你就不知情。你以为就只是工人的事?许家打的甚么主意,明眼人一瞧便知。你怎生这么糊涂?先年二嫂接了贡品差使,有多少人眼红?原是许家准备接手的,偏是二嫂当上拿了过来,许家会这么大方?前事不计较,现下还能好心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