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婧的夫家家境很不错,是个大富之家。作为三婶,沈吴氏瞧着华婧身边没个丫环婆子,只身一人嫁了过去,未免太孤单,便提醒姜氏道:“大嫂,我这几年来劳烦大哥大嫂你们,大侄女出嫁,我便送一丫环于她,可好?”
这本是好事。姜氏犹豫了一下,说道自己也有过此意,先前要与女儿雇一个,只华婧顾及家中境况,坚决不肯。现下再找一丫环,却是十分仓促,哪里能寻得一个好的来。说这话时,免不了要与嘉禾做一比较。
沈吴氏便说自家铃铛没有嘉禾口风紧,容易招惹口舌是非,如此,本想亲家铃铛,倒是不合适了。那只能到外头好生寻一个,却只怕多少都有不足之处。
文箐知这一事,好心地道:“大舅姆,范家香儿嘴甚甜,做活利落,这两年跟着嘉禾也学会了不少,太姨娘平时亦教了她些规矩,若是不嫌弃,由她陪表姐过到表姐夫家中,倒是能侍候个五六年……”
沈吴氏在一旁帮腔道:“箐儿教出来的人,自是不错。大嫂,您瞧嘉禾不过是姿色差了些,这放到谁家去,厅堂饭食会操持,田地农活亦做得来。香儿虽然只教得两年,比起现下要在外头另一个丫环,香儿却是强太多。她随了华婧身边,只需婧儿再细细教便是了。”
齐氏亦觉得妥当。“香儿在姿色上可是强嘉禾不少,嘴上讨喜,陪侄女去夫家,定是能入其家姑的眼,人要是勤快不偷懒,自不会有人嫌弃。她范家本是做粗活的,这外头但凡有事只管吩咐她下去忙便是了,里外都能照顾到。文箐有这份心意,大嫂只管受了便是。”
姜氏为着女儿被有些心动,客气地道:“这,多少得与范家娘子说了才好。她家虽与文箐这里签了长契……”
文箐这边只道好说,先前与也范家娘子提过,做得几年活,便放她出来嫁人,范家自是满口应允。
这厢几个人说着这事觉得很是好,华婧知晓后,却并没有众人那般欢喜,反而是一口拒绝。“多谢表妹一番好意,只是夫家那边说是有丫环婆子,我若再带一个人过去,只怕夫家说我不给家姑面子。”
沈吴氏道:“带一个去,若是夫家说话,归宁时带回来便是了。”
华婧只摇头,姜氏便道:“既如此,她怕得罪夫家,不领情,那便算了。”
沈吴氏私下里对女儿华嫣道:“你大姐是个十分固执的人,生怕受人恩惠,哪怕这个恩惠是来自于自家表妹的。明明文箐对她那般好,她却不怎么领情。幸好她年长,不日嫁了出去……”
华嫣被姆妈这一说,吓得有点儿目瞪口呆。“姆妈是说,大姐不喜箐妹?”
沈吴氏道:“闲话莫说了。反正你大姐出阁在即,你表妹进沈家门还得几年。你大伯母喜欢文箐便是再好不过,尤其是你大伯是十分喜欢你表妹的。”
华嫣为表妹抱不平:“箐妹哪处做得不妥,大姐竟要挑刺?”
沈吴氏想了想,也没太想明白,最后只道:“人不可能得了所有人的欢喜,十人中得九人心,便已是不错了。”
不过,不喜文箐的人,此时又增加了一个,那就是邓氏在中秋节前回到了苏州。
邓氏回苏州,说的是离家近两年,十分想念家人,正好回来过节,且周腾那边的差使年底若能完成,小西原先定的人家,年底要成亲,故而先赶了回来。
李氏本想上午去自适居的,邓氏一归家,打乱了她的计划。在院子里,瞧得邓氏神色并不太好,比自己当日从北京回来的脸色还要差,好似大病了一场,形容十分憔悴,以前花容月貌,此时便似雨后花瓣零乱。“弟妹身子这般不好?长江东下,顺风顺水,怎的赶得这般急?”
邓氏勉强与她过了两招,不战而退,借口晕船得厉害,将要送给各屋的礼物吩咐丁氏送去,自己则病恹恹地躺下了。
李氏越发好奇,瞧了眼余氏道:“这?怎的也不象当日出门的她了。在长沙究竟发生甚么事了?”
“我去问一声小西,不是说她回苏州是为着出嫁吗?。”余氏寻思着哪个会轻易开口。
李氏提醒了一句:“郭董氏那处,莫忘了”说着,予了两样小物事于余氏,着其好生打探。
文筜那边不计前嫌地去找文筠,发现文筠亦没精神。倒是文筹归了家,很是兴奋,一进门就找文简与文笈,却从文笈口中得知:四姐竟从宅中搬了出去。他很是惊诧地问:“为甚么?”
文笈当然不好意思说出事情真实原委,只好将家中统一的词儿摆出来:“喽,四姐在阳澄湖那边建了宅子,他们有时住那,有时也过来上上课。”
文筹拿着给文简的礼物,问文笈道:“咱们甚么时候过去瞧他呢?”
文笈见他离家两年,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文简,倒也没吃味,这次却是大大方方地摆出兄长的姿势来,道:“八月十五之前他们肯定要过来的。中秋节大家一起聚呢。你在长沙可有甚么好玩的?”
余氏那边倒是很快地问出消息来了——
初时,周邓氏到长沙,自认为能见识王府风范,很有几分意兴。可是周同无官无职,不过一小幕僚,做些文职,却又要写字刻书,又是老夫老妻了,自是无时间无心情陪她花前月下。旁人也就初始一段与她打了些交道,可她又没有私房钱,连那些首饰早先被当光了,去长沙时还是周同重新为她置办的几样,开始风光了几个月,转瞬就发现钱财上吃紧。事事不顺,便对周同这差使又有些不满,夫妻更加不和。
小西现下早就成年知人事了,周邓氏曾也一度防着小西,生怕她与周同有个什么春风暗渡。小西倒是知规矩,而周同更是守本份,两人之间未曾有过分毫不妥之处。只是,今年春,周同在襄王府,却是见得一歌ji,较邓氏尤甚更象昔年徐氏,某次喝多了一时就有些没把持住,好似有些动了情,写了些诗词。这风流人物之间,略当作佳话一场,自是传扬开来。襄王是个大方之人,见他们二人郎有情妾有意,便笑着送了美人与周同。
邓氏这泼天醋自然发作了。在那里暗中闹了很多场,闹得夫妻情分都渐无,周同与歌ji初时多是琴棋诗画往来,若说是情深相许终身倒还未至其境地,且周同也不是似周鸿当日那般能为情豁得出一切。只是此事经邓氏这一闹,却让其他人皆知,差点儿扯出徐氏这一段往事来。周同大怒,再也无法忍下邓氏这般作为,立时遣了她归家。
邓氏伤心不已,一路上哭哭啼啼,吃不着睡不下,怨声载道。
李氏边听边捂着嘴乐道:“瞧她当年离家赴长沙时,趾高气扬,得意非凡,目中甚是无人,一副品衔夫人之态。我还以为再见之时,她来个衣锦还乡,原来再进门时,却瞧得落汤鸡一只……”
笑完,摆弄着邓氏送过来的礼物,不太看得上眼,随手便扔到了一旁,嫌弃地道:“你这四女乃女乃,如此物事竟也拿得出手。两年没归家,就送这么个不值钱的物事与我。我还不差这点子钱买个玩艺儿,不如不送呢。”
“四爷在王府的差使,只怕是薪俸并不太多吧。不知刘姨娘归家时,当时于那边留了多少钱。”余氏的意思很明显。
李氏听到这话,想想亦是笑了。对于邓氏来说,刘氏掌钱自然那八条手指缝必然是闭得严丝合缝的,哪可能会漏下钱财予邓氏?可想而知,邓氏在长沙必然是短钱财,要巴结王府的那一干人,迎来送往,缺了钱财如何打发?没钱财,没交际,怎可能如意得了?她在心里又暗笑了一阵,复又八卦地问道:“那歌ji,四弟年底总不会真带回来吧?。”
余氏没接这话。只是,四爷非官非职,想要娶妾,这是不可能的。歌ji要真来周家,只怕陈年旧事又得掀个底朝天。到时,可有得热闹瞧了。
邓氏这边装病不出,李氏对其在长沙的事连猜带蒙,暗中嘲笑一番后,道:“今日早点吃了中饭,下午便去自适居,顺便通知文箐,她四婶归家了,中秋节也要到了,一家人该团聚了。”说到“团聚”二字,她格外的强调。
自适居,李氏记得那一年暖房的时候来过,然后就是后来雇范家小五来过,在她印象里,自适居远不如周宅大气。只是,从范家小五嘴里听说的一件事,加上周腾的话,着实让她有了些不安,决意要查看一番。
车还未到宅门前,就听到自适居中几条狗吠成一片,吓了李氏一跳,问余氏道:“那一年来时,不只一两条狗吗?现在听声音,怎的是一群了?”
余氏也不敢上前去,只着车夫去叩门,生怕院门一开,几条恶狗蹿出门来。
文箐家的狗确实养得凶恶,有两条狗还喂些生肉,就是为了防贼。此时一只狗叫上了,其他狗闻声亦连连吠个不停。宅门开了,范家香儿见得余氏在车头,立时呆了一下,还是余氏叫道:“快让那些狗莫叫了,吓煞个人”
香儿跑进去,未几,不闻狗吠了,只听得她在院里的脚叔声,与若有若无的“三女乃女乃来了,三女乃女乃来了”。宅内,范陈氏闻声,慌张地跑了出来迎接:“三女乃女乃,甚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又呼喝着儿女,赶紧将宅门大开。
李氏在余氏的扶持下,下了车,责道:“这到底养了多少只狗?大白天的也吠个不停?”
话还没落音,狗又叫了起来,吓得李氏手一下子紧抓了余氏一把。范家的小子,赶紧又跑去,牵了狗往以前周德全住的那几间屋子去了。余氏松一口气,道:“四小姐这狗真凶。”
范陈氏不太会说话,老实地道:“不凶的狗,不防贼啊。”
自己上门竟成了贼?李氏觉这话难听,又不能与她计较。问道:“你家四小姐还在沈家?”
范陈氏一边吩咐女儿赶紧去请太姨娘出来,一边忙着张罗茶水,道:“啊?四小姐捎了话过来,道是下午晚些时候与陈妈一道过来的。”
她刚想沏茶,突然又醒悟到自己手刚整完绒毛,不干净,忙着去净手。走进来又走出去,却没见她忙出个甚么事来,只撂得李氏干坐在那里。她这般,李氏便觉这种粗婆子,也只文箐还让她干屋里活。细瞧范陈氏身上,好些灰麻麻的细毛,粘了一身,她立时就觉得脏得很,若是范陈氏泡出来的茶,她哪还喝得下,于是皱着眉头,对余氏道:“你去沏壶茶来吧。”
范陈氏本要端茶壶的手立进缩了回去,有几分惶惶不安地道:“我,我……我这就让我家闺女来服侍三女乃女乃。”
幸好,方氏与关氏也进了屋,关氏拉了范陈氏到一旁,小声说了两句话,着她赶紧出去忙粗活,自己来侍候。关氏陪着笑,一边沏茶一边道:“三女乃女乃,我这厢重新沏了。她就是个粗婆子,不会这些事,也做得不好,您多担待。”
李氏如今因为周珑的缘故,不得不高看方氏几分,方氏在一旁与她打了招各站,她自然得给方氏留足了面子,给方氏请了安,落了座,道:“我来是想着到中秋节了,瞧瞧箐儿这儿还缺哪样,秋粮送来的话,谷仓可装得下?或是来得不是时候,扰了姨娘午歇了?”
方氏客气地道:“三嫂见外了。甚么打扰不打扰,我这一天也没甚么事,不过是做些针线活,困了就歇,不碍事。”
二人客气地聊得几句,李氏却道这一路马车坐得腰酸背痛,想走动走动。她自话自说,已径直出了门。“姨娘好生歇着,我好久不来自适居,且走且瞧。”
方氏怕的就是她且走且瞧:“不忙,我亦陪着三嫂走走。”
李氏突然造访自适居,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方氏更是讶异李氏所来何事。可是方才所谈,一切并无不妥。现下宅中正忙着洗晒绒毛,蒸绒毛,缝制绒衣呢。李氏来了,这绒毛都来不及清理……
李氏在院中转了转,出门往湖边那座书楼走,沿着廊她数了一数这里房间约有四间,一直通向书楼,旁边栽种了一排银杏树,道:“这是甚么时候种的?”
关氏一步一趋地跟在旁边,赶紧道:“今春清明时分从旁边山上移过来的。那寺院的地头,半坡全是这树。”
到书楼里,李氏瞧得只有桌椅书架,架上空空如也,暗笑文箐这是学周同,可惜这样子货在,却是没书放。
余氏打量了四周,望向湖面,问道:“这楼下那片地都是简少爷的吧?。”
这一句,提醒了李氏,登高望远,上得顶楼,临湖迎风一吹,身上微凉。可是,楼上风光却是十分的好,近湖处,有些荷叶已败落,想来泥下藕还不曾挖出来;更远处,有一丛丛菰草,李氏想到了文箐有时送到宅中的菰米。“那处菰米与藕都是文箐种的?”
方氏迎着风,看了一眼,道:“阳澄湖这边良田少,不是山地便是湖田,湖水一旦上涨,圩田便无用。也幸亏文箐心思活,倒是想到了让佃户多种菰,好过颗粒无收。”她心中暗想,甚好,这处没法瞧着那片养鸭场。
李氏只觉方氏这话中有话,,可也不好绷着脸,文箐能干自己又不想看到,于是也摆不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不太自然地道:“她着急搬出来,原来是这片好山好水,能让她大施手脚啊。既是打理得不亏,也好,省得我那边得往这边填粮。”
说实在话,她是心里不甘。因为,此时,在她眼中,自适居又是一番新景象——
青山绿树掩映,门前小溪潺潺,坡上马鸣牛哞驴儿叫,宅外菜园阡陌相连,院内花草覆假山,秋千玲珑蹴鞠场,楼上观湖景,亭中赏银杏,耳听山寺钟鸣,室闻兰芳花沁,半点儿无秋日萧瑟之感,好一派人畜兴旺之气。
眼见得,细思量,果真如进门之影壁所题:耕读人家。
方氏装作別了一口风呛了嗓子,咳了几下,手握成笼放在嘴边防风,道:“此处临湖,风光虽好,却也有坏处,因临湖即面北,风较别处大得多,这一开窗,满室风声。咱们还是下楼去吧。”
李氏本也脚步要往楼下走,却突然瞧到了远处一片地,似是搭的草棚子,还挺大挺长的几畦,便指着那方向问道:“那又是做得甚么?”
方氏松了一口气道:“文简说冬日菜少,文箐心疼弟弟,从杭州郑家处问得做暖棚的法子,试着盖了两畦,也不晓得能不能。”
李氏不以为然地道:“姨娘,您为长辈,也不管管她?郑家搭暖棚,那是养花,雇的人自然是有累年经验的。文箐这边也跟着瞎摆弄,不是浪费钱与地吗?。”
“这季节,除了能种萝菔,甜菜与白菘,地里也长出不来甚么了。文箐这性子三嫂也晓得,既有心思了那必是要做的,再者她是为着弟弟的身子骨,不花钱,不费时,最多是让范弯出份力罢了。且让她试试吧。成与不成,让她做了便得个清静。”方氏故意得说文箐这般不听话,是个有主见的。好似在开月兑自己的责任,说出了自己的为难之处。
落在李氏耳里,倒也不好嘲笑方氏。李氏不好再说甚么不好。文箐主意向来大得很,自己都劝阻不了,更何况是身边这个软面条一般的方氏,只怕要拦也拦不住,因为这地本来就是文简的。
“听说牛有五头了?马儿还在坡上养着?”李氏开始事无俱细地问起来,连几只鸡几只鸭都一一问到。
方氏越听,越是生怕说漏了嘴。李氏来这一趟,显然有意为之,只怕是想知晓文箐在这里经营得如何。要说太差了,只怕李氏要干涉,会让文箐再回到周宅,说太好了,又怕她眼红。方氏有些为难。
李氏边走边问,走到旧宅处,见得到处都是鸭毛鹅毛,那厢,范陈氏与香儿正手忙脚乱地赶紧往屋里收,可毕竟李氏来得突然,终究还是有些落在了李氏眼里。迎风一吹,绒毛吹到了李氏鼻孔里,李氏骂道:“你们你们这是做的甚么事?文箐让你们住在这,怎么也不管管,这到处是鸡鸭毛的,也太污秽了”
范陈氏顾不得回话,只点头哈腰,赶紧将那些半干的鸭绒端进屋去。
可是李氏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说来我这一年里倒是吃了文箐不少的青果……嗯,对了,你们一年腌得多少枚青果?不是仅养得几只鸡鸭吗?家中怎的会有这么多鸭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