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阳市委大院,二十年前的位置处在城市边缘,有一个近五百亩的院落。北高南低,丘陵起伏,中间有一片近百亩的水面。以水面为界,湖西为生活区。院内有一栋栋年代清晰、新新旧旧的住宅。是市委、市政府机关干部宿舍楼。同这些公寓楼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院内三层梯次走高的小山坡,错落有致地建了三群单家独户的十几栋小别墅。一律青砖蓝瓦,每栋别墅都有相当的绿地空间,簇拥着古樟、梧桐、丹桂、水衫。别墅之间道路纵横,人行道畅通。房屋虽然跟不上形势,但依稀可见昔日豪华气派。“文革”前,除了最高处三栋小楼是地委正副书记才能入住外,其他十一栋规定是行政十一级的干部和地委常委才能进入。机构改革、地市合并后,老同志都退下来了。为了肯定老同志高风亮节、主动让贤的贡献,省委同新班子成员谈话时专门作了一条规定,新进班子的同志一个也不能搬进小别墅,老同志原住哪还住哪。这对新老同志都是爱护。所以,这些别墅中人,或年逾古稀,或是遗孀遗属,弥漫着暮气。但院内空气清新甜润,放眼翠绿,清晨鸟嬉枝头,黄昏知了蟋蟀合奏,是都市的乡间,闹市的绿洲。
湖东为办公区,绿树丛丛,簇拥着几栋坐北朝南的红砖瓦房,同市中心的现代建筑相比,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三年前,市委、市政府离它而去,一头扎进了新打通的一条“祥云”大道,这是新城区的一条主干道,又取名“祥云”,既为吸引各单位到新区去建设,争着去头顶“祥云”,成就事业,也为改善机关办公条件。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机构,诸如档案馆、地震办、信访局、地方病防治办公室等等,加上一些临时机构、领导小组办公室之类。所以,湖东的景象似弃妇的凄凉。办公楼前麻雀“唧唧喳喳”,同昔日车辆穿梭排队,形成强烈的反差。过去干净整洁的鱼鳞小路,现在两边的杂草已经覆盖到了路面。幽灵似的在这里活动的,是那些历朝历代市委、市政府的官员,工作人员。他们现在或离休、退休,或是退而未休的调研员、助理调研员之类。过去上班时,他们中间高低贵贱,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现在都是老百姓,除了看病住院享受个什么待遇、追悼会的规格、讣告是贴在居民区还是登在市报、省报的不同外,其它都一样。于是这个老市委院子,成了老同志锻炼身体、议论时政、交流健康秘诀、发泄对老伴不满的地方。枯藤老树,暮气荒凉,同老弱病残的群体相映成趣,浑然一体。
穆子理的习惯是每天九点出门,在院子里漫步一小时,风雨无阻,天寒地冻,盛夏酷暑,雷打不动。已经坚持了十几年。下台时55周岁,当时推行干部队伍“四化”方针,找到了一个类似“抓阄”的好办法,按年龄“一刀切”。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早出世。市级班子“留四不留五”,以当年6月30日计算,凡是年满55周岁的一律下。穆子理是当时的地委常委、组织部长,干部政策他清楚,当组织部长的更要带头,所以只好捏着鼻子喝一壶。还要表现出一副心情愉快、高风亮节的风范。实际上老穆心里窝火,在家里骂了两年娘才算慢慢平静下来。老穆是海南省人,红色娘子军的后代,暨南林业中专毕业生。由于根正苗红,分配到新阳地委机关工作,团地委、人事局、监委、组织部,“肃反整风”,“反右”斗争,“一打三反”,“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历次政治运动中,穆子理都是组织上最信任的骨干,都是在“五人”小组、材料组、核查组之类的要害岗位上工作。整“材料”,作结论,提出处分意见,装档案袋。所以,穆子理对全市相当多的干部情况非常熟悉。他们的思想作风,工作能力,乃至家长里短,作奸犯科,男盗女娼,风流韵事,了如指掌。正是他对干部情况熟悉,从地区革命委员会成立起,他就在组织组工作。到机构改革,穆子理已经当了近十年的组织部副部长。才当了两年多的部长,进了地委的核心层,刚刚品味到组织部长的滋味,开始了个机构改革,来了个“一刀切”的政策,从内心来讲,穆子理不骂娘才怪。他认为这个“一刀切”的政策是个最无能的政策,是个最月兑离实际的政策。干部工作嘛,是做人的工作,不是任人唯贤、德才兼备吗?党的历史上什么时候执行过按年龄用干部的政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不分德才素质,把一些能力强、表现好但年龄稍大的干部“切”下来了。在地区这个层次,都是党的高级干部,培养一个容易吗?五十来岁,正是思想、阅历和经验都比较成熟的年龄段,就老了吗?一个这么大的国家,得浪费多少人才。特别是后来安排接任组织部长的人,是个年轻的大学生,行署人事处刚刚提拔不久的副处长,思想比自己解放,普通话也比自己讲得好。可他压不住台,业务不熟,干部情况不熟,不了解干部能正确使用干部吗?总之,那两年,穆子理坐在家里,看什么都不顺眼,想什么都来气,连家里的公鸡打鸣他都看不惯:一付盛气凌人的架势,抄起扫帚就打。尤其是他那个宝贝女儿穆晓明,还时不时地教训起老子来,他见着就头痛。刚刚大学毕业,也在瞎嚷嚷什么“四化”方针是对的,你们这些人,在极左路线下呆得太久,头脑僵化,靠你们改革开放搞不成,得重新换一批年富力强的干部在新阳冲冲。穆子理听得手痒痒的,牙响响的。不是看在老伴的面子上,他早就扇了她耳刮子。真是世道变了吗?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轮到这个黄毛丫头来给我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