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里风吹个不停,使得原本静谧安逸的和风阁在竹叶“沙沙”声中也显出了几分吵嚷来。
橘黄色的灯火之下,柳冠杰鞠着身子,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只用余光悄悄地打量着立在书案前的那个背影。
紫玉金冠,紫龙锦袍,不过年仅十五岁就执掌皇朝百年亲卫影阁的二皇子,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这个疑问自打柳冠杰第一次被姬奉天密诏与姬无殇见面时就有了。
十二岁获封裕亲王,十五岁执掌影阁,姬无殇本该是协助太子姬无渊最好的左膀右臂,可事实却正好与之相悖。明明是一张阳光和熙而又无害的脸,可姬无殇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比任何一个老狐狸来得更残酷和冷漠。
或许这就是皇家吧,只有皇家,才有可能培养出来这样优秀的孩子。只是这样的优秀的后代,除了适合呆在宫中,根本就毫无一丁点儿人情味可言。
“怎么,柳侍郎对本王的安排不满意吗?。”
背影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有着明亮微笑的脸庞来,只是那一双闪着清冷精光深沉黑眸,却出卖了姬无殇的本来面目。
“微臣不敢。”柳冠杰赶忙避开姬无殇射过来的眼神,只觉得两侧太阳穴突突直跳。
姬无殇缓步走到了柳冠杰的面前,看着即便鞠身也高过自己几分的柳冠杰,突然道:“奇怪了,本王在各家兄弟里面算是高的,即便是身为二哥的太子也矮了本王两分,怎么柳侍郎作为南方人,却长得这么高呢?”
柳冠杰一听,只觉得腿一软,忙又压低了身子几分:“王爷不过才十五岁,再长两年,恐怕微臣就有所不及了。”
唇角扬起一抹弧度,却看不出是笑还是其他表情,姬无殇斜睨了一眼柳冠杰:“柳侍郎,你对姬家忠心耿耿,本王和父皇都是看在眼里,明了在心。不过,对于你没有安排好原配和嫡女的行为,父皇始终觉得有些不妥。所以,本王才出面接手,想帮你善后。”
死死地咬住牙关,柳冠杰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求王爷开恩,绕过微臣妻女。”
“哪个妻女?”姬无殇又露出了招牌似的无害笑容,看起来好像夜色中一盏明亮的烛灯,可惜被他照耀的地方都显得死一般沉寂而晦暗。
柳冠杰抬起头,眼底有着丝丝血红:“慧娘和芙儿是微臣唯一在意的人,她们若是有个闪失,微臣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为她们报仇!”
伸手捏住柳冠杰的下巴,姬无殇挑了挑眉,咧嘴一笑:“你这是在威胁本王吗?。”
只觉得下巴快要被姬无殇捏得月兑臼,柳冠杰强忍住疼痛,一字一句地道:“皇上筹谋铲除胡氏一脉已经有近十年了,微臣想,王爷该不会在这个时候给皇上添任何麻烦才是。”
一把放开了柳冠杰,姬无殇捏了捏自己手腕,冷冷看着低头埋在自己面前的男子:“本王一向以为柳侍郎是个谦谦君子,却没想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话锋一转,姬无殇一摔衣袖:“本王忘了告诉你,你那个女儿叫柳芙是吧。真是个妙人儿,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就能哄得文先生收她为干孙女,还白得了九华山的那块地。你说,这是她自个儿闹着玩儿,还是有人授意呢?”
“此事与微臣绝无关系!”柳冠杰赶忙撇清关系:“八年了,微臣未曾与沈氏和芙儿见过一面,芙儿或许年纪小,但看得出是个聪慧懂事的。如果王爷不喜,微臣微臣想办法送走她们母女俩便是。”
“你以为一切都这么容易吗?
起精神为父皇办事儿吧。”
说到此,姬无殇仰天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自顾推门而去了,只留下柳冠杰深蹙着眉,脸上布满了后悔和害怕的神色
看着眼前一字排开的箱笼,暖儿欢呼着揭开盖子,叽叽喳喳一直未停过尖叫。
各色的裙衫,有茧绸的、刻丝的、锦缎的、绉纱的,还有镶了狐狸毛、灰鼠毛等等的大衣裳。另外一个箱笼打开,里面全是些手帕香囊团香扇等女儿家喜欢的小物件,最后一个稍小些的匣子,里头则盛放着金玉钗环,珍珠玛瑙等等珍贵首饰琳琅满目,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小姐,这些都是文大人差管家送来的,真真是真真是太让人难以相信了!”暖儿顾不得挨着模过去,见柳芙只远远站着,忙拉了她来到箱子边上:“不是说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吗?看看文大人的手笔,简直就是大富豪啊!”
“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接到消息的沈氏此时才匆匆而来,见满屋子的箱笼,里头各色衣裳首饰都崭新且价值不菲,脸色一变:“谁送来了?有什么目的?你不说清楚,今天我们就收拾东西回蜀中去!”
其实自打去参观了柳芙不费一文钱就购得的宅子后,沈氏心里头便时时刻刻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并非源于柳冠杰或自己,而是源于自己生养了八年的女儿。
女儿在蜀中的时候虽然也乖巧懂事,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表现的这样聪明机灵。她平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上山摘果子追兔子,哪里曾独自闯过锦鸿记的总店?哪里曾自己做主买下过一个宅子?
若说前两桩事情皆是事出有因,可眼前这些东西莫名其妙的被送来,可就不仅仅是“运气好”这三个字能解释的了。
“暖儿,你先出去。”柳芙见母亲脸色铁青,知道自己屡屡做出出格的事儿肯定引起了她的一丝不安了,赶紧将暖儿赶出门,拉了沈氏在桌边坐下。
“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沈氏面前,柳芙扬起小脸:“娘,您先别生气,容我解释一番好吗?。”
沈氏却一挥手,止住了柳芙的说话,任她跪在地上忍住没有扶她起来,抢先道:“芙儿,冯妈告诉我,你答应为马夫人续长明灯,她才将宅子转入你的名下。娘虽然没有问你哪里来的钱去答应她,可想着或许娘每年接一件锦鸿记的活儿来做,应该可以填这个空。今日,这些东西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已经超乎了娘的接受范围。今日你不说清楚,娘下午就收拾东西带你回蜀中。绝不耽搁!”
“娘”柳芙撅着嘴,眼中闪着泪花儿:“芙儿不乖,惹娘生气了”
沈氏强忍着不让自己心软,又道:“当初是你说要和娘回蜀中,咱们守着田宅过清贫的日子。可后来,你件件事情都让为娘觉得你似乎已经不是你了,以前单纯无忧的芙儿好像变得让娘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说到这儿,沈氏终于还是忍不住,泪水在不经意间已经布满了整张脸:“娘知道,或许是你父亲的事儿刺激了你。可娘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害的你年纪小小就开始琢磨这些原本属于大人才担心的事儿。为娘不是骂你,更不是怨你,只是心疼你啊!”
沈氏这番话说得柳芙心疼不已,一把上前抱住了她,两人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哭过之后,无论是沈氏还是柳芙心境都平复了不少。
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沈氏心都要碎了,将她搂在怀里:“是娘不好,你才八岁,做什么事儿还不都是随着心性来的,哪里会有什么目的,更不可能会和你那个狠心的爹有任何关系。对不起,芙儿,娘是太担心你了,怕你太小,会被这些东西给诱惑,迷失了本心。”
“娘”柳芙仰着头,声音软软地好像一只温顺的小白兔:“这些东西并不是‘他’送来的,而是一个名叫文从征的翰林院先生。”
“嗯。”沈氏听在耳里,虽然觉得有些惊异,但还是耐住了性子,继续听女儿的解释。
于是柳芙老老实实将自己突然起意想要买下九华山地的事儿,还有文从征认了自己为“干孙女儿”的事儿都一股脑都告诉了沈氏:“原本芙儿没想过文爷爷会真的答应呢,只觉得他一个老人家孤独的很,买不买地都是后话,实在是觉得文爷爷是个好人,芙儿才会那样提议的。没想到,文爷爷竟答应了,送来这些东西,还有这个帖子。”
柳芙将怀中的烫金书帖掏出来递给了沈氏。
沈氏打开,一字一句地读了,这才松了口气:“芙儿,文先生乃是从前朝开始就诗礼传家的文氏后人。朝野上下都知道文先生刚直不阿的性格,也从不为权势折腰。他愿意认你为干孙女儿,娘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一切真是你想要的吗?。”
“娘是说,在天泉镇买地,购宅,认文从征为干爷爷,以后咱们就留在这儿,到底是不是芙儿想要的吗?。”
柳芙眨眨眼,看到沈氏脸色微变,不等她回答,继续道:“芙儿要的不是这些,要的是母亲和芙儿以后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从此不再不受人欺负。回到蜀中或许单纯快乐,但京城的这一切始终会是一根刺,刺在母亲的心里,也刺在芙儿的心里。芙儿想得清楚明白,只有留下,面对一切的问题,才能解决问题。逃避,永远不是最好的选择。”
叹了口气,沈氏又将柳芙抱在怀中,眼底深深的惆怅蔓延而来,泄露了心底久久不曾释怀的心结:“我的芙儿,你长大了,比为娘都懂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