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至,冷意渐浓。
在文府暂居的日子极为平静,沈氏每日除了埋头绣花,偶尔也会到花园透透气,拾掇拾掇花草,颐养性情。或者用流月百汇堂的小厨房,亲手为柳芙和文从征炖些补身子的汤。
柳芙则因为已经住进来,便提前开始跟随文从征读书,隔三日就上半天课,但学的并非四书五经,而是史书和地理杂记等偏科,另外就是每日一个时辰雷打不动的习字了。
文从征对弟子的字极为看重。按他的话来说,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品性一定也不会差。当初裕亲王姬无殇能被他看重通过层层考验收为入室弟子,就是因为他的字苍劲有力,脉络清奇,有种含蓄内敛的王者之气。而太子的字虚浮无力,下笔之处过于干涩,且匠气太重,偏柔而不够大气,根本入不了文从征的眼,所以一直未曾点头同意收徒。
还好这番话只是文从征私下给柳芙谈及的,并让她保密。要不然让太子知道他的字被文从征评为不够大气,而自己弟弟的字竟然有种王者之气,面子是小,恐怕会因此而恨上文从征也说不定。
从这点来看,柳芙觉得文从征“以字识人”倒是有几分准确的。毕竟只有她才知道将来皇储异位,真正登上金龙宝座的正是姬无殇,而非现在的太子姬无渊。
所以柳芙倒是对太子生出了几分同情,暗叹世事无常,即便是尊贵如皇室子孙,未来也并非是捏在自己手中的,一样要听从命运的摆布吧。
另外柳芙也好奇,追问为何文从征愿意收李墨为外门弟子,是否也是因为他的字好。文从征却摆手笑笑,答曰:“字好,学问也好,这样的人你不推荐老夫也会主动收了的。”
柳芙知道李墨是有些真本事的,这倒不会怀疑。只是让自己练字,这就有些无奈了,毕竟练字就是练心。还好她并非真的是一个八岁女童,否则,定然坐不住的。
同样,看得出文从征对柳芙这个女弟子是用了心的,除了每三日单独教课半日,也让她旁听每个月给亲传弟子的授课。
柳芙本不愿露面,可想着姬无殇也会来,就莫名地觉得自己应该出现。至少混个脸熟,以后要是真的面临被和亲的绝境,也不至于对着他连口都不敢开。
今日正好是每月一次的亲自授课,柳芙换上文从征让文来专门为她准备的弟子服。青灰的底裙,月白的外衫,腰间一缕巴掌宽的绣千字文缎带,再加上黑发高束,只一支流云木钗,让柳芙看起来就像个小男孩。
不过这样清秀素净的装扮,倒是让柳芙与生俱来的灵气散发无余,使得她刚随着文从征一走进养心堂,就惹来众弟子齐齐目光注视。
坐在头排的姬无殇自然也看到了柳芙,对她报以微微一笑,看起来文质彬彬,态度谦和。
柳芙却下意识的躲开了姬无殇的目光,只乖乖地跟在文从征后面,亦步亦趋,显得乖巧懂事。
“大家坐下吧。”
文从征先是抬手示意众位弟子落座,这才点了点身边的柳芙:“这是你们的小师妹,同时也是为师的干孙女儿。相信在座各位都不陌生。以后她会参与每次的授课旁听,顺带替为师磨墨端茶,你们当她不存在就行了。”
“师父,小师妹如此清灵月兑俗,要弟子们当其不存在,似乎有些难啊。”
同样坐在首排的一个男弟子在文从征话音落下之后竟开起了玩笑,这让文从征脸色突然一变:“谢怀,你若是不能尊重他人,老夫这里也不能再留你了。自行退去吧,老夫回说你突染重病,无法继续学习。”
这个名叫谢怀的人一听,当即脸色就变了。可看着文从征一脸严肃的样子,知道他并非随口说说,只得苦着脸起身来,憋着心里头一股子怨气收拾东西走人了。
“爷爷”
柳芙见状,总觉得是自己的原因,悄声想要为那谢怀说情。
可文从征一抬手,打断了她:“好了,开始授课!先由姬无殇诵念一段上次为师让你们熟悉的辞赋。”
姬无殇被点名后立即起身来,显得很是恭敬,丝毫没有摆任何王爷的架子,只像是一个普通的学生,翻开了书,开始朗声诵念起来。
柳芙也只好闭口不再替谢怀的事,也打开了文从征给她的书,开始认真听起来。
授课一直持续了整两个时辰的时间,中间几乎都是文从征让学生们主动提问,他来解惑。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为师的最高境界并非单一地灌输知识给学生,或者手把手地教学生学习技能,而是解答学生的疑惑,启发他自我思考问题的能力。
单从这一点,柳芙就能看出来,为什么每个月只一次授课都能吸引大周皇朝几乎顶尖的学子们聚集一堂了。
而让柳芙这个旁观者意外的是,身为裕亲王的姬无殇竟然是弟子中最为活跃的之一。他每每提出的问题都直切关键,让文从征回答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激动
结束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授课,下午便是文从征在花园里的宴请。弟子们几乎都会留下来,三五成群,或继续讨论上午未有结果的问题,或现场赛诗,或命题作画,或弹琴品评等等。这也得益于文从征的为师之道,要他门下的弟子不能迂腐地只知道读书,还要兼修人品,无论任何一方面,都成为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
柳芙当然也参加了下午的饮宴,她发现文从征的弟子除了姬无殇这样的皇族子弟之外,还有好些家境清贫的普通学子。年龄跨度也极大,上至四十多岁和文从征一样的同龄人,下至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有男有女,可算是济济一堂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柳芙渐渐揣摩出了一些道理来。
难怪文从征只是翰林院四品侍读学士,却能让朝中文武百官都趋之若鹜地想要与其交好了。除了他是文氏家族的嫡系之外,他所掌握的这些弟子人脉,恐怕才是最为让人心动的。就算是身为大周皇朝君王的姬奉天,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连自己的儿子都是文从征的首席弟子,需要借势立名,为今后的大业打基础做准备。
看着柳芙有些拘谨地独自在一旁端着茶杯静坐,姬无殇扬了扬唇角,主动走了过去:“你别怪同门们晾着你在一旁,他们是被老师驱赶谢怀的事情给吓到了。”
抬眼看着姬无殇,柳芙总觉得他笑眯眯的样子很像是一头窥伺食物的狼,阴森森地让人恐惧,便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难道裕王殿下就不怕吗?。”
“小师妹,这种场合我不是王爷,你直接称呼我师兄就行了。”
姬无殇眯了眯眼,看着像个小白兔一样身子有些微微颤抖的柳芙,突然转而问道:“不过你为什么要怕我?”
“我不明白裕王师兄的意思。”柳芙知道自己不应该在姬无殇面前表现得如此拘谨和不安,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让自己坦然地面对他,当做前生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样。
姬无殇收起了笑容,用着只有柳芙才能听见的声音淡淡道:“小妮子,我不想招惹你什么,而你,以后也别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
说完,姬无殇又恢复了如常的笑容,转身远离,只是脑子里始终无法忘记第一次两人在假山上初见时,柳芙那仿佛透过自己皮肉而直达他内心的那种眼神。
而刚才,她面对自己时所流露出来的恐惧,仿佛他这么多年来在人前练就的伪装,在她面前根本无法起到任何掩饰的作用一样。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就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在他没有弄明白这小小的姑娘为什么会以那种眼光看着自己之前,他只能选择远离,与她保持距离。毕竟,他现在还需要这幅伪装来保全自己的安危,免得让他那个多疑的皇后母亲发现出任何端疑,坏了父皇和自己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