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真是忙乱。江雨霏一回房中,还来不及用早膳,就忙着梳洗上妆。丫鬟婆子们忙进忙出,一丝不苟地准备着热水巾帕、钗簪珠翠、脂粉头油、衣饰配件,任谁也不敢有一丝儿马虎:五六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屈膝捧着拂尘,绣帕,香珠,靶镜等物,又有几个贴身丫鬟摊开大红凤穿牡丹宫装,弯腰吹着熨斗,细细儿熨贴着。更有从宫里请来的四个全福嬷嬷,一边用五色丝线轻轻绞去雨霏脸颊的汗毛,一边又朗声唱道:“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郡主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唱罢,又将乌发散开,挽成髻,并插上簪子及各样头面。再接过江嬷嬷煮好的熟鸡蛋,剥了壳在雨霏未施粉黛的脸上慢慢儿上下推着,立刻显出了容光焕发,丽色逼人的妇人容颜。其余人等皆不敢擅入,只管在廊下站着静候差遣。
江嬷嬷赞道:“啧啧啧,咱们郡主娘娘真是天仙下凡啊。这气度,这风采一点也不输给宫里的娘娘,公主们。”
雨霏含羞笑道:“妈妈就会拿我寻开心,我只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哪敢与宫里的金枝玉叶相比。”
碧纱放下手中熨斗,插话打趣道:“郡主要是中人之姿,可教咱们这些人怎么活呢?还不一个个的都投江算了。”
一时引得房内众人皆开怀大笑,无一个不屈背弯腰,岔气揉肠。
倒是杜若最先镇静了下来,提醒道:“郡主殿下,时候不早了,该去正房接受府内各人的请安了。”
雨霏遂换上了正红金丝缀八宝莲开盛世苏绣凤袍,外罩蹙金绣云霞翟纹珍珠霞帔,上面垂着凤凰牡丹纹金坠子。戴上了贴绣瓜瓞绵绵因和得偶云肩,挂着金镶青金石领约。头顶金累丝点翠嵌珊瑚米珠囍字凤钿,髻上簪着金錾席纹地嵌花蝶镶碧玺翠珠簪,并金点翠福禄万代镶料石多子多孙头花。鬓边圧一朵红艳凝香、娇媚欲滴的木芍药绒花,耳著翠嵌粉红碧玺蜜蜂耳珰,足蹑沧海珠泪金缕凤头鞋。沈檀轻注,朱粉深匀,浓淡相宜成娇艳欲滴的“酒晕妆”,越发显得雍容华贵,丽质天成。江嬷嬷又拿来一方南海鲛绡纱,遮住了雨霏大半个脸庞。以彰显这天家威严,不容窥视之意。
一时上了鎏金珠玉流苏湘绣凤版辇,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出了角门,沿着一条南北宽夹道,直至正门。又走了一箭之地,转过了须弥座琉璃彩绘怪兽内影壁,出了垂花门,至仪门方才落下。江嬷嬷打起珠帘,众丫鬟搀扶郡主下了辇。两面皆是鹿顶耳房穿山游廊厢房。一条极宽敞由白石凿着五福临门花样的甬道上铺着几里长的潮绣龙凤呈祥织金缎。过来一把曲柄翠羽如意纹凤舞九天黄金伞,众婆子退下,杜若和桔梗一左一右地扶着江雨霏,其余人等皆亦步亦趋尾随在后。只见前方正房门上有一流金焕彩七宝嵌墨大匾,上书:谨微堂。旁边又有一副镶贝对联:“忠信其言笃敬其行,义仁所说道德所亲。”
及进了东大厅,正中一张黄花梨夹头榫开光透雕双螭纹翘头案,案上紫檀木底架上设有一枚御赐珐琅柄灵芝型翡翠三镶白玉如意。一边是黄玉双联璧,一边是青玉兽面纹提梁卣。案两旁各一钩云纹嵌黄杨木卷书搭脑太师椅,谨明候王崇正端坐西边下首,地下两面相对十六张紫檀描金万福纹扶手椅上皆坐满了人,椅背都搭着一色灰鼠面玉色绸里弹墨椅袄,底下各有一副束腰嵌螺钿脚踏及一个大铜脚炉。椅之两侧各有一对芙蓉花泥金彩漆高几,几上或设官窑粉彩蟠桃纹天球瓶遍插仙客来,或立有錾金双耳活环碧玉叶松树花卉岁岁平安瓶景。东侧赫然立着翡翠饕餮纹兽足双耳瑞狮纽盖方鼎,焚着幽然的苏合香。西侧则是三尺来高质地莹润,鲜艳欲滴的树状红珊瑚。真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之家。
厅中珠围翠绕,环佩叮当。王崇正忙率众人跪下口称千岁。雨霏在厅内东面上首的太师椅上安坐了,方才命杜若令众人免礼起身。见王崇正要往紫檀木交椅上去,便往西边下首让。王崇正口称:不敢。再三谦让,方才坐下了。其余各人只管在地下站着。忽见郡主依旧面笼轻纱,容颜难辨,皆诧异,私底下纷纷啖指咬舌却也不敢多问。
又等了半日,王念远方拜过家庙,姗姗而来。只见他头戴小毛熏貂缎台冠,身着湖蓝江绸面青颏袍,石青缂丝乌云豹褂,系金镶松石斋戒牌,束铜镶珠三块瓦线鞓带,越发显得玉树临风,仪表超然。两个戴珠簪花﹑盛装华服的姬妾上前来放上拜垫,念远请父亲往上首坐定,再从丫鬟手中接过蓝地轧道开光粉彩花鸟盖盅,跪下向王崇正敬茶。按理说郡主身份尊贵,本不必和他一般行事,只需鞠个躬即可。但雨霏深知,来日念远想要认祖归宗、得进族谱就必须有王崇正的默许支持不可。心中早已暗自拿定主意,便顺势也跪了下去,柔声道:“儿媳请公公用茶。”
在场诸人皆未料到高傲如许的郡主娘娘居然纡尊降贵谨守为人媳的本分,这无疑是给了谨明候府莫大的面子。王崇正惊得说不出话来,忙站起来欠身接过,连红包都忘了给,若不是旁边姬妾提醒,怕是要失了礼数。众人皆赞叹郡主知书达理,郡马纯孝恭谨。
看到这一幕,最欢喜的莫过于肖夫人了:没想到这昨日里还当众羞辱自己的郡主,此时却是这般知情识趣。怕是知道了那个野种在族谱上没记名的事儿,才会如此伏低做小。等会子定要叫她多跪些时候,方能解心头之恨。
一边想着一边往东面下首第一张紫檀交椅上坐着,满面笑容等着这对新人向她敬茶。见雨霏轻移莲步,径直走来,心中越发得意,连眼角的细纹都挤出了花样子来。
谁料雨霏竟越过肖夫人,出人意料地走至杜若面前,从她手中接过一黑色净面软绒盖着的长方形物件,小心翼翼儿捧着,放在了上首空留的那一张黄杨木太师椅上。众人正疑惑不解,忽见一对新人直挺挺地跪下,江嬷嬷上前揭开黑色遮蔽。众人皆倒吸了口凉气,原来是一个白松椴木制的四寸灵牌,上书:天朝诰授王门袁氏一品夫人之灵位。
江嬷嬷正色肃容高声道:“郡主郡马向夫人敬茶。”
郡主夫妇跪着高举茶盘,哽咽道:“儿子(儿媳)含泪敬请母亲(婆母)用茶。
念远思及亡母遭人陷害,临死前还念念不忘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若非那人奸诈骄横,王崇正又纵恶为虐,母亲也不至盛年早殇,而自个儿也不会过了这么多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心中一时酸楚郁结,一时悲愤交加,泪水止不住溢出眼眶。而一旁的雨霏早已泣不成声。那王崇正念及亡妻贤良淑惠,对自己也是关怀备至。二人确实度过一段和顺恬静的日子,不由地也滴下泪来。地下侍候的诸人心里感念袁夫人生前宽宏为怀,待人亲切,从不随意打骂下人,一时皆哀泣不已。厅上登时哭声震天,过了半晌众人方才将郡主夫妇细细地劝解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