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复又下起雪珠来。纷纷扬扬搓棉扯絮般从昏黄的空中飘落。风散玉尘,六出飞花,不一会便以皑皑之色覆盖了茫茫大地。江雨霏盘膝坐在暖阁的矮板榻上,斜倚着身子,霁颜浅笑,看着底下的丫头们欢声玩闹摆弄着七巧板、九连环这些闺阁游戏。江嬷嬷指使几个媳妇捧盒,端菜,摆饭。桔梗和碧纱争抢着埋在镂花三足掐丝珐琅火盆灰烬内的地瓜。杜若素手纤纤剥出一个囫囵蜜柑,顺手将橘皮投入火盆中。屋内顿时幽香满溢。
雨霏笑道:“你们两个贪吃鬼,还不先替我献一个给江妈妈,难为她忙里忙外地张罗,倒纵着你们,尽知道偷懒。”
江嬷嬷因笑道:“郡主娘娘取笑老奴了,我哪当的起啊。只盼着殿下和郡马爷夫妻和顺,早生贵子。我这把老骨头还想服侍小世子几年呢!”说罢,转身向窗外问道:“翠微去请郡马爷,怎的还不回来?别是迷了路吧,倒叫几个人去找找看。”
半晌,方见一个身着天青地湖色竹叶纹提花褙子,翡翠百裥裙的丫鬟掀帘而入,面色凝重回道:“禀郡主,奴婢方才去听雨楼传话,邀郡马爷前来与您共膳。可那里的嬷嬷着实可恶,硬拦着奴婢不让进去,又不给传话。奴婢无法,只好先回来了。”
雨霏抚着小指上玳瑁嵌粉碧玺点翠缠枝葵花护甲,漫不经心道:“袁妈妈呢,怎地不去找她通传?”
翠微因答道:“奴婢打听过了,袁妈妈自请为先夫人守墓三年,侯爷已经同意了。这会子怕是早已启程。”
江嬷嬷不解道:“昨个还是好好的,怎么偏偏今儿出了岔子?是不是你给的打赏不够,他们才如此轻慢?”
翠微正色回道:“郡主最了解翠微了,奴婢怎会如此糊涂!这回可是给了两个金果子呢!”
雨霏冷笑道:“那就再去,不过这次不只你一个人,让江妈妈多带些人手陪着一道儿去。若再敢阻拦,你们就直闯了进去。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一两个老刁奴!”
江嬷嬷微微皱了皱眉,好似想起了些什么。使了个脸色,杜若,桔梗便带着众人退下,只在屋外守着。江嬷嬷这才露出了气愤难平的神色,轻声骂道:“好毒的计量,尽生出这样的歪念头,简直是该死!”
雨霏疑惑不解,侧身问道:“妈妈怎么说这话,难道是有人想害咱们不成?”
江嬷嬷叹了口气,因道:“郡主年轻,又是刚成亲。难怪不晓得这四五门子的歪歪事儿。也怪老奴不好,没及早防范,倒叫人钻了空子。本来按照规矩,郡马爷是不能与郡主同住的,郡主若是不宣召,就不能共枕席。这其中传话的就是咱们这些教养嬷嬷和女乃娘保姆。可这传与不传,其中的学问就大了。若是遇着有心人作梗,怕是一年半载都见不着面呢。又不能去闹去催,否则会被人议论不知廉耻,轻浮不自重这类难听的话儿。长此以往,郡主与郡马爷难免会生了隔阂。今上的长乐公主,还是正宫皇后嫡出的呢,还不是一样受保姆虐待,郁郁而终。据说她一共见驸马的次数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呢。不知是什么人,如此毒辣,竟想这样辖制咱们。”
雨霏初听此言涉及闺帏秘事,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低头想了半日,方正色冷笑道:“还会有谁,还不是今日吃了亏的肖姨娘。倒亏得她费心,真是无所不用其及,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也使得出来。还真是一箭双雕呢,倒教我不得不佩服一二。”
江嬷嬷急得跺脚道:“我的郡主娘娘哎,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些赌气的话!难道就束手任人欺负不成?”
雨霏拿起镂花芙蓉小几上的一柄镶嵌玛瑙抽丝银线并雕有玉龙献宝莲花及曼陀罗田绕的短柄银刀不紧不慢地削着香瓜上那层轻薄鲜润的表皮。姿态优雅,神情淡然。
看着江嬷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内转来晃去,方才拿了绣帕来擦手,继而“扑哧”一声,抿嘴笑道:“妈妈何必着急呢?我自有应付之法。你先吃个香瓜降降火,带着她们早些休息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江嬷嬷见雨霏气定神闲,就知道她心里早有打算却不肯细说。转了个念头,心下一动,便噤声退了下去。雨霏一个人倦在美人榻上,心中暗自思量:这肖氏不愧是高门深院里练就出来的,真真不可小窥。今日这事,不但能离间自己与念远,且绝了承袭的后路。王公贵胄之家最重子嗣。先皇就是因为现今太子小小年纪却聪慧异常,能诗善文这才才下决心将帝位传于今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没有孩子,或许都不能承继谨明候府。即使顺利地袭了爵,那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般,早晚也会落入肖氏一脉,那自个儿和念远还有身边这些人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雨霏咬了咬牙,心中暗自恨道:“本还想等些时候,从侧面探听下那人的情形,如今看来自个儿得另作打算了。”
却说同心居的大女乃女乃杜芷善此时正吩咐人摆饭,府里的大爷王念仁扶了小丫头进来。杜芷善忙摆上香气扑鼻的酒馔,夫妻二人对坐而食。杜芷善只挽了个大松的鬅头,朱钗尽去,唯留耳边一对金厢猫睛络索一晃一晃,闪耀着游离的光晕。只见她披着银红撒花半透明实地纱衫,翡翠色鸳鸯戏水合欢襕裙含羞带臊地为王念仁斟酒布菜,半昏半明的烛火下杏眼桃腮,眉目若醉,笑盈盈道:“夫君连日来辛苦,就让妾身敬你一杯合欢酒。莫要辜负了这美景良宵。”
王念仁面色不悦道:“今日母亲在堂上折辱受冤,身为人子,哪还有你这等闲情逸致品酒赏景。”
杜芷善一时气急,将手中的青白釉镂空折枝花高足杯重重磕在黑漆螺钿人物山水纹炕几上,不忿道:“大爷这话何意,我却不解。难道说太太打个喷嚏,阖府上下都要跟着风寒不成。大爷若是真为太太打抱不平,可径直找郡马爷说个明白。”
王念仁气得拍案叫道:“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命丫头灌倒了我,又怎会误了时辰?如今却在这里嚼风凉话!”
杜芷善毫不示弱,冷笑道:“呦,这么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大爷自个儿看中了我身边的柔儿,我成全了你们反倒是个错儿了不成?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浪蹄子不就是眉眼长得像那婬妇,弄得大爷昨个就猴儿似对我作揖服软,急着要我把那蹄子给了你。今早起晚了,不寻她的错处,倒算到我的头上来了。何苦来,谁不知道这侯府马上就跟着郡马爷姓了。大爷自个儿不痛快倒拿我撒性子。”
王念仁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且辱及前妻,想也不想就一巴掌挥了过去,骂道:“贱人,你与依依到底也是姐妹一场,当年若不是你,她也不致于那般凄惨。你不但没有一丝悔悟之心,还在这里冷嘲热讽,究竟还有没有良心。”
杜芷善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直声喊道:“害你那婬妇老婆的,难道就只有我一个?嫌我不好,大爷当初又何必三求四告地让我嫁了过来。当年若不是我父亲,你们侯府焉能有今日的风光?如今过河拆桥,一个个的都来作践我。我不如死了罢了。”说着急了找剪子便要寻死,解了汗巾子就要悬梁。外头的丫头婆子们忙赶进来拦阻劝解。
王念仁气得浑身乱战,看着屋内一片混乱的景象方感无力至极。用手重重拍腿道:“罢了罢了,只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沸反盈天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杜芷善花容残败,披头散发犹如厉鬼,撒泼捶胸高声喊道:“我都被人踩在脚底下了,还怕什么笑话!我死了大家干净!只盼得日后大爷也能像想念那位死鬼老婆一样抽空儿想想我,给我们瑞哥儿留条活路,我就啊弥陀佛了!”
王念仁见状骂也不是,劝也不是,一时无法,只得唉声叹气拂袖而去。且听得身后传来碗碟碎地刺耳尖利之声。遂无奈地回头仰望,墨黑低垂的夜空犹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捆绑着身体,勒住了喉咙,教人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