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肖夫人这厢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偏生这魏昌家的出去打探消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几个丫头你看我,我推你,皆顶不了事。若是往常,肖夫人早已摔瓶碎觚,掷镜扔奁了。可这会子,却是除了奇的安静,只歪在临窗大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尖敲击着紫漆描金松鹤图斑竹炕几。
眼见日头将落,各房各院皆传过晚膳。那魏昌家的方慌里慌张,蹑手蹑脚从西角门溜了回来,嘴里嗫嗫喏喏着,只管在地下跪着不抬头。几个丫鬟见状忙识趣儿退了下去,屋内只留主仆二人,还有那时断时续低沉的“嗵,嗵”之声。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方听得肖夫人那压抑而略带哆嗦的声音颤抖着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赶紧的照实说个明白。”
那魏昌家的哇的一声,痛哭流涕,一面以头撞地,一面哽咽道:“了不得了,这回咱们着了别人的道,把一百万两银子打水漂了。”
饶是肖夫人心里早已隐约的有些忐忑,真正从魏昌家的口中得到确信儿,还是吓了一大跳。立时就蹦起来,愕然道:“怎么会,这有名有姓的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还是他反口不认?”
魏昌家的哭着回道:“奴婢回那府里都问过了。三皇子选妃一事倒是实情。只是那贾大人已于上月因盗窃宫中财物私自变卖被三皇子杖毙了。如今掌管承乾宫的是总管内官甄大人。太太咱们快去报官,多多少少能追回一些是一些啊。”
肖夫人大口啐道:“你发了昏了!交与官衙,雅儿的闺誉还要不要?传了出去,还有哪一户好人家肯娶她。要是教老爷知道了祖田抵押的事,咱们这些人都别想活!就是你这个娼妇出的馊点子,硬拉着我给你们这对龌龊的奸夫婬妇陪葬。”顺势将几上的粉彩盅碗一股脑地砸了过去,那魏昌家的淋了一身的汁水,滴滴答答地哭成了个泪人儿。
肖夫人沉吟了半晌,方强作镇定问道:“你前儿不是说大嫂子也搬去不少金钱器皿吗?难道她白填了这许多,还能坐得住儿?你再去一趟,一定要撺掇着她报官,好替咱们背了这个黑锅。”
魏昌家的抹了把脸上的茶梗子,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蹰躇了半日,在肖夫人连声催促下,一横心,方大着胆子禀道:“奴婢方才在那府早就顺道去了舅太太那儿,却见院内尽是红漆描金雕花的箱笼。丫头婆子乱做一团,找了个小蹄子,一问之下才知道,侄小姐已经许配给缮夤候的嫡孙,下个月十五就过门了。舅太太正忙着预备嫁妆呢,又听说舅老爷外放的公文也下来了。如今那边真是双喜临门,个个都似捡了金子一般趾高气昂的。奴婢去了这半日竟连一口茶水也没讨到。”
肖夫人从早至晚滴米未进,一闻此言,眼前登时一黑,脚下一个不稳,摇摇晃晃一阵儿,险些跌坐在地。手忙撑住炕几一角,方才勉强站住。遂歇斯底里地嚎道:“原来是那死贱人,装模作样跑到这儿来借银子,引咱们入局。不用说,那姓贾的必定和她蛇鼠一窝,活生生从我手里坑骗了一百万两。快叫人备车,我倒要问问她,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教她这般心狠手毒,非要置小姑子于死地。”
底下人一叠连声答应着,匆匆忙忙去准备。谁知大剌剌闯进一人,噗通一声跪下,满头大汗哭喊道:“太太,了不得了。外边都说咱们五爷犯事伤了人,被皂隶⑴拿进衙门里去了。”
肖夫人惊恐非常,面如死灰,脚下只管踉跄着,一口气提不上来,嗓子眼里蓦然窜起一股腥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滩血来,便人事不知,身子软软地直往地上滑去。
唬的众人皆是一阵慌乱,七手八脚将肖夫人抬上炕去,打扇的打扇,灌水的灌水,又搭冷帕子又搓手脚。还是魏昌家的略有些见识,伸出手去,在肖夫人嘴唇上人中处用力掐了几下,尖尖指甲留下了如许来深的印子。肖夫人喉头一动,“嘤”一声,方才悠悠醒转过来。本想去请相熟的太医过来,奈何天色已晚,料想宫门下钥,只得遣人前去仁济堂叫了姓庸的郎中过来。一看只道是肝气郁结、脾胃不和遂开了些舒肝和胃的柴胡调中汤,腊梅﹑春剑等赶忙按方煎了药伺候肖夫人服下,方才略好了些。肖夫人犹自挣扎着要找甘氏理论。一干丫鬟仆妇皆劝阻不住。
忽听得阖外有二门上的小厮回说:“侯爷来了。”
一语未了,院中传来一路靴履顿地之声。谨明候王崇正摔帘而入。低声吼道:“看看你养的好儿子。什么人不好惹,竟将拳头挥到自己姐夫身上了。居然还是为个低贱的娼伶。亏你平日里夸他纯孝忠嘉。原来竟是这般不省事。真把我谨明侯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肖夫人摇晃着在腊梅的搀扶下勉强直起身子,喘着粗气哭道:“老爷说的可是表哥府上的大公子。这礼儿整日都呆在府里,最是老实不过的性子。不过一时半刻和亲友族兄偶一玩闹罢了。柏嘉那孩子我也见过,却是个月兑跳嬉皮的天煞孤星。和他略微接近的人皆得不着好的。素日我劝老爷断断不能和他结亲。你还只听着西厢那位的挑唆,疑我心存妒忌,不肯教三丫头有个好归宿。如今可是应着了?倒白白带累了我的儿女。”
王崇正初时确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将这不孝子揪了出来一棒子打死,或是扔在狱中任其自生自灭。及见肖夫人面如白纸,摇摇欲坠的模样,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忍。本想夫妻俩好好商榷筹谋,看如何将人先保出来再作打算。谁成想却被她这般颠倒黑白,夹枪带棒地嘲讽了一番。遂火冒三丈,怒斥道:“你还有脸说,真真是慈母多败儿。教他和那些下九流的狐朋狗友成日家在外荒唐。你却只顾替他遮掩开月兑。依我说,这会子就任他在牢中多呆些时候,也好长点记性。”
肖夫人闻言,以为王崇正真要置她们母子于不顾,又念着儿子不知受了多少刑责,心头一急,便捶床捣枕,口不择言地嘲讽说:“在咱们府里,荒唐的又岂止礼儿一个。那些唱戏的皆是演就的局套,惯会狐媚狎昵,倚门卖俏的事。这一点侯爷应比妾身更清楚才是。”
正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儿”,肖夫人这话明摆着就是暗讽当年堂堂侯爷金贵之身,却眠花宿柳私纳了钱姨娘。饶是王崇正再有涵养,对肖夫人及王念礼尚存的那一丁点怜惜也瞬间烟消云散了。遂拂袖而起,连带着几上的药盅茶碗哗啦啦尽摔了一地。
王崇正满脸通红继而转为青紫,一跺脚恚怒道:“真是家门不幸。妒妇﹑不孝子,生生要绝了我谨明候府的后路不成。枉费我豁出了这张老脸,方才求得你那好亲戚不再追究。却是须得咱们出五万两白银才肯了解此事。如今看来,只能将一小部分城西的田产拿去典押,才能凑数应个急儿。素日里这些田租农庄的事你应当最为熟悉,等会子我叫陈忠去书房拿了账册地契等物过来。你也帮着好好思量计算一下,看要多少数儿才够。”
肖夫人听着前边几句,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会子心却蓦地提到了嗓子眼儿。这西郊的祖田庄子早已被自己典当干净,一应契约单子均在那徐家手中。自个儿原先只道七丫头参选皇妃乃是火烧眉毛的大事儿。待过了这一关,再问三皇子多要些赏赐加上点利钱银子也就能悄无声息地瞒过去了。这会子那贾大人却真是个假的,一百万两自然打了水漂。正是心痛不已。偏生礼儿这个不长进的东西闯出这么大的祸事。若是不出银钱,依谭府贪财如命,趁火打劫的样子,礼儿恐怕得受皮肉之苦。若是出,那和李管事私下里所做所为一旦败露,恐怕侯爷盛怒之下,必然会休了自己。只是这如今要到哪里寻来上百两银子来。
这样一气一急,肖夫人自是再也撑不住。哇的一口,将刚刚服下的汤药搜肠刮肚地吐了出来。一旁的丫鬟忙上前捶胸拍背,拿盂送水,直忙的个人仰马翻。
肖夫人一把挥开春剑递上来的帕子,一行咳嗽气促,一行颤颤巍巍道:“侯爷此举万万不可。想那田亩庄子乃是上几辈太爷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且不说府里一大家子的日常用度都指望它呢,这冢茔﹑家塾都设在那里,那祭祀﹑供给的钱粮也出自那儿,本应为子孙万世不动的根基。怎可败在礼儿手中。况四周田庄上专管营生的皆是随太爷出生入死的老人儿,若是传扬出去不仅侯爷脸上不好看,妾身和孩子们往后又怎么做人呢!”说罢,略啜了口热汤,方微喘道:“依妾身看,不妨从仁儿掌管的那几间钱庄周转一下,料还是有的。”
⑴皂隶:旧时衙门里的差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