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找了间客栈订了两个房间后,他便带她来到镇上最大的茶楼。
茶楼只是普通的茶楼,在楼内表演的艺人是一位说书先生,一切都平常到不能再平常,除了凌月盈的表情。
独孤朔不由得看向扯紧自己衣袖的小手,这个说书的有说得这么惊心动魄吗?不过就是普通的江湖纷争而已。他才想到这里,凌月盈突然起身,冲到说书先生面前,一张小脸面无颜色,那上面满是激动、惊讶以及咬牙切齿,“你说慕容博的外甥女被铁堡堡主段峥尘带走了?”
“呃,是,那真是惊天动地的争斗,话说,追剑山庄少庄主宋少侠与段堡主战了三天三夜,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停,谁问你这个,宋祺看到段峥尘掳人了?”
“这……”
“那是慕容博看到了?”
“呃……”
“没人看到,他们打什么?”
“姑娘!你是?”说书先生终于感到不对劲了,这女孩不是来闹场的吧,近两天听老板提过有一伙卖唱的想在茶楼租个场子,摆明了要抢他的生意,他为这事郁闷了好几天,这小丫头不会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吧?
“我?小姐我就是慕容博的外甥女!”过去式的。
说书先生闻言愣在当场,瞪大眼睛看着一脸苍白的凌月盈,这个稚女敕柔弱的女孩就是慕容山庄的小姐?
天哪,他竟有幸能见到故事中的主角,之所以没有怀疑她的话,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凌飞扬的爱女身体羸弱,看她那惨淡的脸色就知八成真是其人了,这下子又可以大攒一笔了。
原来慕容博外甥女不是被人掳走,而是和人私奔啦。
她一句话引起几名江湖人士的注意,独孤朔首先发觉,不动声色地将神情激动的她领出茶楼,果然才一出门,就被几人追上围住。
为首的男子腰间挎着一把大刀,他拱手以礼,“姑娘当真是邪医凌飞扬之女?”
不是问她是否慕容山庄庄主的外甥女,而是问她是否为邪医凌飞扬的爱女?她冷哼一声,仰起尖巧的下巴,神态骄傲地道:“你是何人?”那表情无异于默认。
“在下乃名刀门卓顺,久闻凌姑娘医术出神入化,不知可否与在下前去本门救治在下师兄?”男子满眼期待。
他还真能掰,虚伪得让人作呕,她最讨厌江湖中人不实的传言了,他哪只眼睛见过她救人了?又哪只耳朵听过她救人了?还理直气壮地说久闻她医术出神入化,她化给谁看了?
“名刀门?听说前任名刀门门主之子叶忡与东威决战失足落崖,虽被救回却伤了双腿。”独孤朔黑眸危险地眯起,如果他没记错若非叶忡派人用暗器偷袭,东威也不会为了自保下此狠手。
“东威?”比起名刀门的事,她更在乎东威这个名字,因为独孤朔在提起他时声音明显放柔。
“哼,不过是个靠脸吃饭的无名小卒。”卓顺冷冷嗤哼。
独孤朔面色一凝,手腕微微抬起,半晌才握拳放下。现在不是惹事的时候,单是凌飞扬之女这件事就足以在江湖中掀起轩然大波,若是再犯上名刀门,就更加麻烦了。
一直注意着他的凌月盈自然没有漏看他那一刻的气愤,不由刻薄地道:“无名小卒吗?那与无名小卒比斗还败得落花流水的人必定是连无名小卒都不如喽,抱歉得很,回去对你师兄说,像他这样的人,留在世上也是浪费粮食,不如早死早投胎,没准来世转生成猪啊、羊啊……可以让百姓杀来果月复,也算死得其所。”她笑眯眯地挥挥手,一脸的无害,尤其在看到那双黑眸隐去气恼,微微含笑时,她心情更觉舒畅。
卓顺闻言脸皮涨得通红,怒喝:“凌幽梦,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手下无情。”
其余几人一见带头的急了,也帮腔似的吆喝起来。卓顺像是受了鼓舞,竟不顾身份,挥刀向她砍了过来。当然,他虽气愤,下手也还留有分寸,毕竟他还指望她治好自家师兄的腿呢。
而且若她真是凌飞扬之女,说不定可以在她身上得到武林至宝——血菩提。
心中有太多的计较,让他这一刀只在扬威,而非伤人。
面对凶相毕露的卓顺,她只是吐了吐舌,丝毫没将向自己挥舞过来的大刀放在眼里,反而挑衅地回道:“你又错了,姑娘我从不喝酒。”
说话间,她食指轻点下唇,一个简单的仿佛习惯性的动作,丝毫不引人注意,但她抬袖的瞬间,一股奇异的甜香随之飘散开来,五、四……“咦?”
她吃惊地看着一条黑色如蛇的东西从独孤朔袖间吐出,一眨眼的工夫卷上了卓顺的手腕,看似轻轻的一拉,竟叫卓顺这样长年习武的汉子弃刀惨叫:“你、你是……”卓顺的脸色瞬间由愤怒变成惊恐,由通红变得惨白最后转为暗青,颤抖的话不待说完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随他之后,其余几人也相继倒地。
独孤朔面色微讶,他抖手抽回鞭子,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儿,“你下毒。”语气是肯定的,现在他才知道她刚刚看见对方挥刀而至为何躲也不躲,原来不是他所认为的吓呆了,而是胸有成竹。
“不是毒,是迷香。”她为自己辩解,“而且是他先要砍我的啊。那几个人一脸凶恶,好像要把我大卸八块的样子,我一个弱质女流,当然会想办法自保啊。”不过……怎么药效不像是正常发作,反而像是被吓得提前发作了?
“我不是怪你,只是……”用毒在江湖上是为人不耻的,她如此肆无忌惮地施毒,恐会被一些沽名钓誉之辈借题发挥,惹上一身祸端,尤其她还是凌飞扬之女……
“以后尽量少用迷药。”
转身走回茶楼给了老板一些银两,让老板帮忙将这些昏迷的人送回名刀门。
看着他为自己做的事善后忙碌,她再也提不起兴趣去管卓顺一行人为何会提前昏倒,胸口也突然闷闷地发慌,他干吗管他们死活,什么叫以后少用迷药,如果她不会毒,他又不擅武,这些人会对他们网开一面?别做梦了,凌家人做事向来斩草除根,绝不会给自己留下祸患。爹一生做的最蠢的事就是在遇到娘后,忌杀、忌毒、忌怒,才会给了那些小人可乘之机,连她都差点胎死月复中,足见良心这种东西不能乱用的。
算了,反正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段峥尘!你看不惯姑女乃女乃逍遥自在,什么时候不去闹,偏偏赶在姑女乃女乃离家出走的那天大闹慕容府!还害得我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沾了一身腥。
这梁子本姑娘和你是结定了,惹你的是慕容家的人,你报复也该找他们不是?你找谁不好,偏找我。
既是你先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怎么了?”独孤朔见她面色不善,不由担心地问。
“独孤朔,我好命苦哇。”说着她竟可怜兮兮地抽泣起来,虽然没有泪。
不管啦,免得他又念,先述苦再说,一脸的柔弱可怜,看起来好不委屈。
从没见过女人哭闹的独孤朔,笨手笨脚地拍抚着她瘦削的肩膀。
也曾听过慕容山庄的传言,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凌飞扬的女儿,自然更想不到她是导致段峥尘和慕容家争斗的主因,亲人为了自己和别人拼命,想必她现在心情一定很难受吧……
“他们竟然因为我开战……”凭什么牵连到她啊!
这句话可以咬牙切齿地读。
“你先别急,江湖传言不可尽信,未必真的如他所说的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以宋祺那点本事能不能接住段峥尘三招都是问题,更何况三天三夜。若是他爹,或可一拼,但宋凛生为人阴沉,段峥尘虽行事乖张但偏于狡诈,这两只狐狸碰到一起,绝不会血战到底,反倒是表面上息事宁人的可能性大些,然后再背后一起玩阴的。
“不是。”谁管他们死活,她只是怪他们开战开得不是时候,害她平白惹来一身腥,她才不管那帮人的死活。
“你若担心,我陪你回金陵看看便是。”独孤朔一脸的深思。
他曾求遍天下名医,唯独没去过慕容山庄,因为凌飞扬仙逝之时幼女不过五岁,他可不认为一个五岁的女娃能继承其父那旷古朔今的医术。但既然上天让他遇见了邪医之女,或许是冥冥中的安排。说不定真能找到转机,摆月兑那女人的诅咒。
前提是,凌飞扬真的采到过“血菩提”。
若是“血菩提”在慕容山庄,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不惜任何代价。
“你陪我?”她心里开心得不得了,他肯陪她,说明她对他来说已经不只是同路人了吧,完全忘了刚刚在烦恼什么,此刻她的注意力又全回到独孤朔身上,比起慕容家那个烂瘫子,还是他的病比较重要。
“嗯。”看着她开心的表情,他不由放柔了声音。这丫头一张脸真是骗死人不偿命,虽然从刚刚名刀门那件事他就看出,她远没有面相那般羸弱,可一见她那苍白的脸色就不由对她多纵容了几分,只因那病态的模样像极了小五。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她甜甜地笑道,小手不避嫌地扯上他的衣袖,离远看就像缠着兄长要糖的孩子。
她无意识的依赖,竟让他心跳莫名加速,弟妹缠着他时,他可从没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
独孤朔不自然地抽回手臂,岔开话题:“你离开慕容府,你的家人都不知道吗?”
刚开始看到她一个女孩独自驾车在山里闲逛时这个疑问就一直藏在心里,什么样的父母放心让这样羸弱的女儿独来独往?原来她竟是离家出走。
“没有,不过我有留书信。”她懊恼个半死,早知道就不要等不及,子时一过就溜了出来,跟他们说完再走就好了。
“你为什么离家出走?”他好奇什么样的事让她如此大胆妄为。
“也不算离家出走,唉,这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慕容博想将我许给宋祺,而偏偏在我离开的时候段峥尘又找上门来指名找我,然后他们找不到我,自然认为段峥尘声东击西,派人将我掳走了,而段峥尘不明所以,一定认为他们不肯交人所以使用这种拖延战术,然后两家因为我大打出手,这就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简单来说一句:她冤啊!
“那为何没有人发现你的书信呢?”原来是逃婚,他心中暗忖。
“唉,说到这个我就想哭,我本来想我一走,他们找不到我,自然会打开敬月阁看看,然后他们当然就会发现我种的花啊,草啊都不在了,然后就会进去寻我然后顺其自然会发现我的书信,可是……”她暗暗咬牙,“那个姓段的来得还真是时候啊。”他这么一闹,慕容山庄的人都会认为她的失踪是段峥尘搞的鬼,害得她还得回去收拾这个烂瘫子。
“平常没人打扫你的住处吗?”慕容山庄怎么也是金陵首富,不会缺少仆人吧。
“没有。”谁敢啊?又不是不要命了。
但这句话听在独孤朔耳里就成了她是个失宠的小姐,在慕容山庄里连仆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心里骤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气与怜惜,慕容博竟如此错待她。
“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怒气来得又快又猛,连他都不明白一向冷静沉着的自己竟会如此失控。
也许他就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吧,也许是因为她与小五神似的苍白脸颊。
凌月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又说的是哪段?
“你不用担心,咱们刚走不远,三天就能赶回去。”独孤朔安慰着她。
“真的?你好厉害。”她一脸激动,差不多要将他当成神灵膜拜了,她走了一个多月才来到这里,他只用三天就可带她回去,真神人也。
两人回到客栈,独孤朔将她送到房内,“我就住棒壁,有事叫我,今天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启程。”他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明天开始就要日夜兼程地赶路,恐怕就会常常错过宿头,能好好休息的,也就只有今天了。
只是不知她的身子是否受得住一路颠簸,今后有机会,应该让三弟帮她开点药补补身子才好。
此刻,他早忘了她本身就是一名大夫。
其实也难怪独孤朔没将她的身份记在心上,他根本不认为她真懂医术。正常来讲,一个五岁的女孩连字都认不全吧,更别说学医。
凌月盈沉醉在他那双漆黑的眸中,总觉得拥有这样一双迷人的眼睛,必然也有着与其相配的样貌。突然,她好想看看他黑巾后所掩藏的相貌,不为好奇,只是好想、好想。
“为什么要蒙面?”她语气近乎轻柔,隐隐流露出不满。
“……你想知道?”他眸光深邃,吃惊在眸中一闪而逝,最后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我想知道。”没有否认,也无须否认,现在谁都可以看出她有多想摘下那碍眼的黑巾。
“也许我其貌不扬。”他黑眸微微闪烁,避重就轻地道。
“仁者见仁。”言下之意,美丑因人而异。
他身形微微一怔,竟苦笑道:“可到目前为止,除了从小便与我生活在一起的弟妹,见过我长相的人都是一个样子。”无论男人女人,无论老人孩童,无一例外,他不想再看到那种表情,尤其是在她眼中看见。
“什么样子?”她好奇地问,什么样的相貌会让所有人都一个表情?
“恐惧。”他咬牙说完,便转身走进隔壁的房间,连脚步声都显得怒气腾腾。
恐惧?腐尸她都不怕,应该不会被他吓到吧。虽然是小鸟的腐尸,但也没差啦。不过这就是他蒙面的原因吗?讨厌别人恐惧疏离的表情?
想到这儿她从包袱中取出一只卷轴,封面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大字——“病例”。
取出笔墨,她摊开卷轴,在空白的纸上写道——
病因——其貌不扬。
病症——恐惧孤独。
吹干墨迹,她又将卷轴妥善收好。
凌家人有个习惯,由于长年习医,所以都会把自己所治的病记录下来。以供后人参考。
而她的这只卷轴是十一年前父亲临走之前送给她的,还嘱咐她不要偷懒不肯写字,每治好一人定要在上面记录下来,她是没有偷懒不写字啦,她只是从来没有救过人。所以才会导致这张卷轴的空白,今天总算是添上一例了。
“爹,女儿也要行医了。”爹若知道她这么孝顺一定会很欣慰,娘若知道她这么普度世人一定会欢喜非常。
她果然是继承了娘亲的良善天性,摒弃了爹的劣行恶习,这就叫惩恶扬善呐。
“娘,女儿果然和你一样,是菩萨转世,仁心博爱。”也不知是谁刚刚还想怂恿独孤朔不要管名刀门人死活,但此刻她真的是怀着一颗医者的心。
“只是善良不能当饭吃。”
虽然只有一瞬。
“还是不要太早治好他,他本来就够善良了,再治好了病,爱上交朋结友,不就和娘一样成了活菩萨,见谁都掏心挖肺。还是慢慢治,顺便教导他这世上啊,千信万信千万不要信错人,江湖中啊,多的是人面兽心、豺狼虎豹,对付这种人就要笑里藏刀,他阴我更阴,他毒我更毒,要比他人更加心狠手辣,卑鄙无耻,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原形毕露。
住在隔壁房间的独孤朔不由愣了半晌,由于他内力高深可以轻松地听清隔壁的动静,自然也听到了她那段滔滔不绝的旷世箴言,直到清脆的嗓音归于平静,他才止不住地大笑了起来,天、天哪,这小丫头脑袋里到底都装着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