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干一杯,这是果子酿,不醉人,你还小,喝这个就好……”清冽的水酒一倒,果香四溢。
“嗯!是果子的味道,微甜,带点酸味。”酸酸甜甜,很好入口,吞下后在喉间萦绕着一股果香。
“是自家庄子所产的果子酿的果酿,我母妃十分喜爱,每隔几日就会喝上一回。”她总是一人独酌,不让人陪伴,她说一个人才好沉淀一日的心思,浊气进不了身。
“真好,哪天我也买个庄子,里面种上我爱的果树,盖几间木屋,当水果成熟时便去住上几天。”辛未尘想到的是渡假小木屋,白色的墙,红漆屋顶,一个烧火取暖的烟囱。
辛未尘等人住进凌丹云安排的临时住所,前面是开门做生意的铺子,卖的是南北杂货,后面是二进的小院子。
除了铺子里的两名伙计住在第一进屋子里,二进院有正房一间,东西厢房备有两间,辛家一家人就住在这儿,他们出入走的是后门,对铺子的影响不大。
院子的中间有口井,不用到外面买水,柴火一日两担的让人送来,辛静湖和辛未尘都是爱干净的人,每天至少洗一回澡,一担柴要五文钱,月底结算,比县城贵了些。
应该说京城的每样东西都很贵,不比不知道贵得离谱,连在县城买布匹附赠的碎布,在这儿都要用银子买,论斤计价。
好在他们出门前兑了三千两银子,大部分是银票,只有两百两是银子,三人身上各带了王些,有的缝在里衣底层,也有的放在腰带上的暗袋,手头上尽量不要露出太多银子,以免引偷儿注意。
凌丹云时不时会派人送来一些菜蔬、吃食,走的也是后门,而他自己偶尔也会来瞧瞧他们的情形。
“你想要,我送你一座,城外我有置产。”以他私人名义买下,并未动到公中的银子。
凌丹云虽为宁王府的世子,但能动用的银子并不多,在未满十六岁前,他照样领着月例,只是宁王每个月多给他两百两做为花用,以免他手头紧。
异母兄弟凌玉霄、凌玉朔有生母贴补银子,唯独他的母亲宁王妃从不给他半文钱,因此他一旦缺钱就得自个想办法,不喜求人的他便在外头置产做生意,多少有些银钱。
“多谢世子爷的好意,我也只是说说罢了,我家在老山口村,不消几日就要回去了,在这儿弄个庄子干什么,况且你当日给的诊金够我在乡下买几座庄子了。”无功不受禄,她才不想和他牵扯太多。
看出她有意的疏离,凌丹云锐如鹰目的眸子闪了几下幽光。“辛大娘可寻到你要找的人了?若有我帮上忙的地方尽避开口,这地头我熟,只要道出名儿都不成问题。”
又喊她辛大娘,她到底有多老?
辛静湖看到女儿朝她眨眼,掩嘴偷笑,隐在眼底的不快又加深了几分。“没名儿,乡里都喊他万子,至于本名我也不清楚。”
“万子……”这名字很普通,到处可见。
“我爹很高,比哥哥高半颗脑袋,左眉上方有道一丈长的褐疤,他当初撞到头失去记忆,那道疤便是受伤后留下的疤痕,还有他的眉毛跟哥哥很像,非常浓黑。”不像她和娘细细长长的,是标准的柳叶眉。
“对,我爹很爱笑,笑声很低很沉,他喜欢刻木头,做了很多木刀给我。”大刀、小刀、长刀、弯刀……很多的刀,他玩了一把又一把,爹说等他长大了教他武功。
其实辛大郎已经记不得父亲的长相了,他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给他削刀做剑、陪他玩的高大身影,他一直忘不了父亲有力的双臂将他抛得高高的,让他一边尖叫一边大笑。
即便如此,父亲仍是无法取代的,他心底仍留着父亲的影子,想要有父亲的关爱,想要爹、娘、妹妹和他一家四口人能在一起,他不是被抛下的孩子,爹是爱着他的。
“哥哥,人是会变的。”
寻人是其次,辛未尘寻找的是一个答案,身为医师,她想知道她的亲爹是恢复记忆后自行离开,失忆时已把曾经经历过的事遗忘,还是他记得妻子和一双儿女却选择自个儿离去,以行动来掩埋发生的错事。
前者尚可谅解,那也是身不由己,记忆恢复与否无法自主控制,若是他身边并无添人,她会努力撮合夫妻复合,毕竟孩子需要原生家庭,他们才是一家人,何必分东西。
反之,那就不用相认了,当个孝顺女儿顺从父意,你既弃之,我何必拾矣!这世上没有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大道两头开,各行其道,从今尔后,井水不犯河水。
遗憾是有,但辛未尘不会放在心上,辛静湖更不可能,因为她是魂穿,当她成为辛静湖时,万子已经不在了,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对她来说是个笑话,所谓的丈夫,还不如一头她抱养的小猪崽。
失落感最大的应该是一心寻父的辛大郎,他是个重情的孩子,对父爱有所渴望,他仍心有期待,殷切的能寻求父亲归来。
“爹不会娈,他是对我们最好、最疼我们的爹,妹妹,你绝对不可以忘了爹,他是我们的爹。”辛大郎在这件事情上头十分固执,非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不可。
“好,爹是好人。”辛未尘敷衍的道。天会变,地会变,人是何其渺小,岂会不变?
一听妹妹顺他的话说,辛大郎就开心了,笑着多喝王杯果子酿。“嗯!真好喝,妹妹也喝!”
“那娘呢?孩子养大了就往外飞,不顾家中老爹娘。”看到儿女感情融洽,辛静湖有些吃味。
“娘,喝甜酒酿。”你就装吧,看你能装到几时!一脸兴味的辛未尘倒了酒,送到娘亲面前。
“娘,不够我再倒,世子送了一坛子,我们能喝上个把月。”辛大郎得意地摇摇酒壶,一杯接一杯。
看到女儿的机伶,再瞧瞧儿子的傻气,当娘的在心里叹了口气,两人的个性生反了吧!女儿要傻一点才惹人怜爱,儿子要赚钱养家,顶梁撑柱,精明些才会家族兴旺。
喝了酒,吃了饭菜,凌丹云起身告辞,毕竟他不好久留,免得泄露了行踪,拖累无辜的一家人。
临走前他看了辛未尘一眼,有话与她另谈,但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蒙蒙,你说你那个离家出走的爹该找回来吗?”辛静湖摇晃着酒杯问道。
“随缘。”
辛静湖不悦的一瞪眼,“这是当女儿该说的话吗?”
“娘想要个丈夫吗?”辛未尘反问。
辛静湖王顿,讪然干笑,竟回答不出来。
“如果爹未负心,就回收再利用吧!反正是个不错的男人,在他还在老山口村时,是个爱家恋妻疼子的大丈夫,凡事都由他扛着,不需要我们动一根小指头。”真正的好男子,妻儿是他的全部,从不知累为何物。
说起来她爹还是有可取之处,失忆时都能顾家护子,想必记忆一回复也不会是太差的人,虽说可能遗忘他们,但本质不会差太多。她这“后娘”是好人,照顾他们兄妹很尽心,加上她梦到她娘要她找个人好好照顾爹,眼前就有好人选何必外求?不过这得建立在找到爹的基础上。
辛未尘没指望能找到人,单凭他们三人之力是大海捞针,但她盼着不要有个太坏的结果,顺利在年前返家。
“你怎知他没变心?这么多年没有一丝消息传来,就当他死了吧!谁还管他爱不爱家。”气头上的辛静湖没发现女儿话语中的漏洞,现在只要有人提到万子那男人,她心头的无名火便熊熊燃烧。
“娘别生气,说不定爹早已经移情别恋,有了新妻和娇儿,哪会记得村口柳树下等着为他送饭的旧人。”那个女人爱得很深,眼中只有丈夫的身影,为他吹风淋雨也甘愿,可惜逝者已矣。
“她……娘是说我做过这样的傻事?”居然这么深情,换成是她绝对做不不到。
为了原主的无怨无悔,辛静湖决定会会女儿口中的好男人。
辛未尘笑在心里,若非她帮着遮掩,这位“老乡”不知露了多少回马脚。“娘,这不是傻事,而是真情流露,相爱的两个人只想着对方,只要所爱的人好就心满意足。”
辛静湖嗤之以鼻。“荒谬,哪有人甘心付出一切,爱情没有那么伟大……咦!等等,你刚刚说了一句回收再利用?”
这是一句现代用词,她怎么会?
反应慢半拍的辛静湖脑回路短暂跳电,她后知后觉的总算捕捉到这句关键,眼神倏地变得锐利,紧盯着女儿。
“娘,有什么不对吗?”辛未尘眨了下眼,神情平静。
“环保意识抬头,资源回收再利用以免造成多余的浪费,要爱护我们唯一的地球。”辛静湖像背倡导文的试探。
“娘,你在说什么,我在书里没看过这一段。”辛未尘故作一脸不解,似在回想哪一本书里有这样的句子。
辛静湖不太确定地再问:“你如何得知回收再利用?”
“不是你说过的吗?”辛未尘很认真的……误导她。
“我说的?”辛静湖讶然。
“咱们在家里烧柴煮粥时,你说柴烧了变成炭,木炭可以用来取暖,烧柴二用是回收再利用,炭灰用布包起来还能除湿,一点也不浪费。”她绕呀绕的,把人绕晕。
“是吗?我说过这样的话?”这种小事辛静湖通常不会放在心上,如今被女儿这么一搅和,她的记忆更混乱了。
“娘,你还不到三十岁……”辛未尘边说边摇头,似在感慨岁月催人老,连她娘也老了。
“辛未尘,你敢嫌弃你娘老!”辛静湖没好气地双手叉腰。
辛未尘笑着跑开,“娘不老,依旧貌美如花。”
抚着脸,辛静湖也笑了,为了这点小事计较,越活越回去了。“离那小子远点,那是个麻烦。”
“好,我会留心的。”住着别人的宅子,总要给人好脸色,她会斟酌着分寸。
帮着娘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剩饭,辛未尘走出屋子,半残的月儿高挂天际,漫天星辰眨呀眨,连成一条星河。
没想到凌丹云还没走,他站在院子里,同样仰头望天,但他看的不是一闪一闪的星子,而是想着该如何开口。
“你又中毒了。”肯定句。
他一怔,随即失笑,“解毒丸没了。”
“你送人了?”泥苦萨过江还想着别人。
“有几个帮我做事的人,我总是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崔错也拿了一瓶。”但他当补气丸吃了。
“我算好了数量,那时你解完毒不能用太重的剂量,所以我把丸药搓小了,你按照我的嘱咐服药,药丸吃完了,你的身体就会对毒产生抗体,虽不敢说百毒不侵,但大多的毒能化解,包括见血封喉的鹤顶红和鸩毒……”
而他全然白费了她一番苦心,原本是专门他调养的,却便宜了别人,她真是无言以对。
“能解吗?”
辛未尘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搭在他的脉门上。“你想治还是不想活?”
“何意?”有毒为何不治?
“因为你之前吃了不少我特制的解毒丸,因此虽然毒入心肺却并未造成太大的伤害,有些毒已经被中和掉,只留下余毒,若你想留着诱出下毒者亦无不可,无生命之虞。”她松开手,没打算立即解毒。
“但是……”还有下文,她接着又道:“但是毒留在身上总是不好,若是遇到相克之物会令身上的毒更加严重,到时就棘手了,毒也会变异,要想驱除就多了一道工序,若是来不及解毒,我会到你灵堂上香,你一路好走。”
原本说着毒的变异,谁知话锋一转成了祝君早死,她跳月兑的想法让凌丹云一时有些跟不上,不免错愕,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接话道:“为免我的英年早逝,你还是解吧!”
“先找出病因,再解除病,你说说看你是怎么中的毒。”她评估评估,日后好为之应变。
“不知。”
“不知?”
“只知有一天夜里起身忽觉浑身不适,喉头像被五指扣住,一口气几乎上不来,我想到香囊中还有你给我救刀的药丸,我便捏碎一丸放在鼻下一嗅,这才舒缓了许多。”那一刻,他以为要死了,死亡近在咫尺。
辛未尘想了一下,“最近三个月内你的院子里有没有新栽的花木,或是离你较近的盆栽?”
“我不管这些事,花草树木的替换是常有的事……”蓦地,他似是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有目标了?”看他的神色八九不离十。
“一盆云昙。”他的手倏地握紧。
“应该是夜昙花。”《毒经》中有记载,她一直想要一株炼毒。
毒能害人,也能救人,夜昙花加断魂草以及另外十五种毒物,能解凤凰泪的毒,那是《毒经》记载的十大剧毒之一。
“夜昙花?”他微眯起眼。
“夜昙花形似昙花,但花形略小,蕊心中有一点一点的红斑,花开香味四溢,本身无毒。”那是观赏花,花瓣还能拿来煮汤,或是和面油炸做成煎花饼,有养颜作用。
“无毒?!”凌丹云一脸不信。
“你有点安神香吧?”要不是看他长得秀色可餐,她真不想理他,明明身处危机四伏的环境,还能将她特制的药丸送人。
“是。”他偶尔会用。
“夜昙花无毒,安神香无毒,可两种香气混在一起就是毒。”夜昙花只在夜晚开花,令闻者在睡梦中无声无息的中毒。
凌丹云俊美的面皮绷得死紧,“会有什么后果?”
“刚开始是嗑睡、精神不济,渐渐的吞咽困难,四肢无力,而后身子会感受不到冷热,从肩而下到四肢无法动弹,人还活着却一动也不能动,全身瘫痪。”
她前一世医治过类似的病例,她本以为是末梢神经出了问题,但抽血做了血液分离的精密检查后,才知患者是误食了某种植物,中了毒。
“真歹毒。”不让人死,却让人生不如死,而且这么迫不及待的想除掉他,这个人……真狠!
“你可知夜昙花是谁送来的?如此珍稀的花种并不多见,只长在阴寒潮湿的洞穴里。”不宜见光,一旦受日晒太长,约三个月就会枯萎,这种植物喜水、耐寒,还会吸光周遭植物的养分,使其雪白洁净,宛如玉石中开出的花。
凌丹云迟疑了一下,才幽幽地道:“……我母妃。”
“什么?宁王妃?!”辛未尘惊讶的睁大双眸,她似乎不小心戳破了一件了不得的惊天秘密。
“不会是我母妃,我是他唯一的孩子。”虎毒不食子,他们母子虽然不亲近,但娘要在王府里立足,得有儿子傍身。
她顺口开了个玩笑,“那可说不定,哪里的阴私最多,就属于你们皇亲国戚了,你怎么确定宁王妃是你的亲娘?李代桃僵的事不胜枚举,为了争一席之地,皇子都换。”不然哪来戏文上的《狸猫换太子》。
辛未尘没想过她今日说过的话竟在凌丹云脑海中久久不散,他头一次怀疑自己不是王妃亲生子。
然而现在的他并未太执着于此处,只能先解了身上的毒。
“不说废话,这儿有瓶更精纯的解毒丸,别送人了,早晚各服一丸,连服十日,忌食鱼虾之类的鱼鲜,你的毒并不重,照我说的做,就不会有事。”将绘着鱼戏燕鸥的青花小瓷瓶塞入他手中,她觉得完成一件大事。
“要给你诊金吗?”凌丹云打趣道。
辛未尘欣赏着他的“美色”,眼儿微眯。“不用,当是你这地方的租金,两不相欠,以后没事少来。”
“我近日会到南边办件事,你若有事,就拿玉佩到王府找一位叫罗从生的男人,他是少数我信得过的亲信。”
才说没事少来,还真的不来了,凌丹云一走,辛家母女顿时感到心头一松,借着寻人之由,手挽手上街扫货,看到喜欢又不贵的便买下,还囤积了不少京里才有的细布和软纱,打算带回去送人。
她们真当是来旅游的,完全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嘴脸,两位“穿越人士”真的没见过在现代已经绝迹的工艺手法,在两位狂热分子眼中那是艺术品,千载难逢,不多买一些哪那对得起自己。
真正在找人的只有辛大郎,他早出晚归遍街跑,从城南走到城北,又从城北走到城西,再绕到城东晃两眼。
十来天过去了,仍是一无所获。
看到他沮丧的样子,鞋底也磨破了,辛静湖、辛未尘轮流安慰他,又说了什么“有志者事竟成”的话糊弄他,他才又打起精神,欢欢喜喜的出门,每天都认为“今天”一定会找到人。
转眼都十一月了,他们合计再过一个月还是找不到人,最迟十二月初便启程返乡,至于家中的田地,早托人回去请村长代为照顾了。
不找了,谁有功夫找个离家多年的男人。
只是一入了夜,四周嘈杂的人声变得安静,母女俩相对无语,她们不知该怎么安慰一心寻父的辛大郎,他不只一次高兴的说在街上看到一个和爹长得很像的男人纵马而过,可惜人腿跑不过马腿,又错失良机了。
换言之,他并不想走,非找到人不可,执拗的个性不知像谁,让人拿他没办法。
夜深人静,母女俩各自回房安歇,明天的麻烦明天再说,她们就不相信她们两个聪明人会搞不定一个偏执狂。
睡吧!养好精神再继续扫街,银子不花会生蛀虫。
辛家人向来谨慎、低调,惯于见风转舵,趋吉避凶,因此来了京城快两个月,在这一块招牌掉下来会砸到三品以上官员的贵人城,他们还算顺风顺水,没遇上什么嚣张跋扈的皇室子弟或是权贵世家,也没惹是生非。
几个人心大的不把皇权看在眼里,我行我素地做他们的小老百姓,殊不知凌丹云暗地里做了安排,让几人在京城里畅行无阻。
好在他们也不是爱惹麻烦的性子,大一点的铺子绝对不去,遇到华盖马车、金碧辉煌的轿子一定让路,民不与官争,反正也争不过出身贵的老夫人、少爷小姐,连贵人养的人犬也要离远点,小表难缠,吠起来比主子还有派头。
什么也不想的辛未尘一沾枕就沉沉睡去了,她是好入眠的体质,少有失眠、惊醒的情形,她是医坛圣手,家在三面环山的山口,自幼她便自己采药调理好身子,不让好不容易获得的新生命等不到长大。
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孩子的早夭率很高,一个小小的伤风就会要人命,她有一对好爹娘没错,家里又过得去,不缺口吃食,但身体是自己的,小心为上总是好的。
但是睡到半夜,一阵冷风从窗口吹来,辛未尘打了个冷颤,拉高被褥,心想窗都关了,哪来的风……窗户?
骤地,她两眼一睁。
一道黑影忽地一闪,似有似无,黑暗中她以为看错了,正想再闭上眼睡觉,却闻到熟悉的血腥味。
多少年了,她只有在手术台上才闻得到如此浓腥的气味。
“谁?”
她一喊,影子骤地来到床前。
“别怕,是我。”
“凌丹云?”一听声音她就认出来者。
“嗯!”
“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
他话一说完,便犹如走山的山陵,整个人往床的方向扑倒,辛未尘根本来不及反应,被他压在身下,虽说不致面对面,但两人的脸相隔甚近,让她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凌丹云,你起来,压到我了……”伸手要将人推开,她发现死沉的身子根本推不动,她一度考虑要不要叫睡在隔壁的娘,但是她手里模到了黏稠的液体。
其实在听到砰一声的轻响时,辛静湖就醒了,鉴于前一世的严格训练,她对血的味道十分灵敏,几年来也没改变她对环境的警觉性,一有风吹草动她便会有所反应。
只是她竖起耳听了老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女儿也没有呼救,她便睁大眼睛盯着绣梨花的床帐子,静观其变。
“都血流不止了还逞什么强,叫我救你一下会少几分骨气?”
另一边,辛未尘咕哝着模向放在枕头下的针具,抽出几根细针以手模索,一一插向凌丹云背后位,血才慢慢止住。
一个人压在身上做什么都不方便,她手脚并用的手勾脚夹,才从行囊里找出醒脑的薄荷水,失血过多的少年才幽幽醒来,声音虚弱的吸了口气,带着笑意的嗓音多了点苦涩,“给你添烦了。”
他没想过要来找她,但一入城,不知不觉就往有她在的小院子而来。
“既然有自知之明就不要压着我,男女授受不亲,除非你想娶我,否则离我远点!”她毫不客气,因为她知道他做不到,皇家婚事不由自个儿作主,她的农女身分也匹配不上,这话是说来戳人心窝。
想到她不再只是个女童,身形正在抽高,渐成少女体态,凌丹云只想了一下,便道:“好,我娶你。”
她一听,觉得好笑。“你伤到脑子了不成?别忘了你是宁王世子,你的婚事可由不得你。”
“这事我来解决,你不用担心。”他碰了她就该负责,即使是无心之举,也让她的闺誉受损。
“我要担什么心?你可别自作主张,我才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辛未尘急了,怕他没事真惹出一身事来。
他沉着声道:“我是当真的。”
她一噎,真想哭求他别闹,两只小手推了推他,“凌丹云,你起来,这事你知我知,我们不说就无人知,你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去,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起不来。”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很好闻。
“什么叫起不来,你别坑我,我力气小,拉不动你。”她是招谁惹谁谁呀!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辛未尘正要发育的身子抽疼着,她平坦如草原的胸口有微微的隆起,凌丹云也太会挑地方倒了,好死不死的压在小小的隆起处,让她痛并难堪着,有苦说不出。
他苦笑,气息更弱了。“我骗了你,其实我受了重伤,背上有箭伤和刀伤,没气力起来。”
“你、你……你这个……麻烦精,真会给我找麻烦,一开始说实话不就得了,搞得我进退两难。”他还不算男人,死撑着要什么面子,面子能救命吗?
凌丹云低低的笑声很轻,带着一丝无奈。“蒙蒙,我痛。”
“不许喊我蒙蒙。”她低声警告。
“蒙蒙,我想我撑不了太久了……”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他觉得自己的气力不断在流失。
“等等,不准晕,你给我清醒点,至少让我挪出来,好看看你背上的伤。”辛未尖知道失血过多会造成暂时休克,因此趁他尚未昏厥前,她得先把身上的重物移开才能进行治疗,他的伤势不轻。
“我可能……做不到……”只要轻轻一动,背就火烧火燎的痛,几乎要夺走他所有的知觉。
“试一试,不试就永远没机会了。”想要活就得豁出去,她不是神,也没有三头六臂,能在身子动不了的情况下替他疗伤。
不试就永远没机会了……眼眸一黯的凌丹云嘴角发涩,他想活下来。“好,你帮我。”
“你的血不流了,我用银针止住,但是不能有太大的动作,会撕扯到伤口造成二次流血,血流干了人就没救了……”她得找个时间想办法造个血液分析仪出来,日后也许会用得到。
“蒙蒙,我被你的话吓到了。”
辛未尘不喜他喊她蒙蒙,太亲昵了,那是家人才能喊的小名。“少装出一副可怜相,一会儿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自己的命自己救,你不自救,谁能救得了你!”
“好。”
也许是想活的意志太过强悍,或是身边小泵娘的冷血,凌丹云艰难的抬起左臂,再小心的撑起上身。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却比登天还难,才一下子就满头大汗,汗水滴在辛未尘脸上。
“慢慢来,撑住,再一点我就出来了……”要不是怕加重他的伤势,她只能慢慢的挪动手脚,避免碰触他撑到极限的身躯,她早就远离祸害了。
但越拖延对他的伤越不利,还不如给个痛快,窗户透进的微弱月光映着一张苍白如雪的玉颜,喘息声渐剧。
“蒙蒙,我……没力了。”
话未说完,凌丹云便失去了意识,四肢冰凉。
同时间,辛未尘飞快的一个翻身,闪到床铺最内侧、最暗的角落,躲过再次被压制的悲剧,快速的穿戴。
而后她跳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火石,点燃蜡烛,没有光什么也看不见,更遑论救人。
“真是麻烦,不过拿了你五千两黄金的诊金,沾上的却是一再的复诊,都成了私人家庭医生了……”
叨念声忽地中断,她的神色变得凝重。
摇曳的烛火照射下,凌丹云的背全是血,原本洁白的华衣成了暗红色,清楚可见被划开的衣服下有两道深深的伤口,背后还露出削去箭尾的箭身,表示箭矢尚在体内,并未取出。
棘手,真的棘手,这不是普通那种缝合上药就成的小伤,这要动开创手水,切开皮肉取出箭矢,再清理伤口处的腐肉,稍有未清理干净,容易引发无药可救的败血症。
青霉菌啊,她该上哪儿找抗生素?
“若非遇到我,你小命真要丢了。”
辛未尘先挪左脚,再挪右脚,月兑了靴子将人拖到床沿,凌丹云还有一只胳臂落在床外。但她已经顾不了这些了,十岁的她身子单薄,气力有限,能将人拖动相当了不起了,她佩服自己救人心切。
不过凌丹云的伤势比想象中还不乐观,她剪开他的衣裳,让他背部全luo,这才惊见伤口都发黑了,肿大如瘤。
他至少受伤三天以上,未及时医治连日赶路,以致于受到感染。
“你真是不要命了,皇家富贵有那么割舍不吗?”想要得到就得先付出,一世繁华是有代价的。
陷入昏迷的凌丹云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他的眉头深皱,握拳的手始终不曾松开。
“看样子还是要用到你了……”许久不见的好朋友。
辛未尘万分珍惜的取出另一只扁长的方形木盒,盒盖一打开,正是她花了两百两打造的手术用具,支支摆放整齐,闪着银白光芒,冷冽的器具有着尊贵的色彩。
她万分怜惜的一一抚模,从中挑起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她先在半空中比划了两下试试手劲。
给人开刀对她这个年纪还有点吃力,所以整组刀具打了她从来不用,因为她知道还不到时候,得再过几年她才有力气长时间站立,才有体力和阎王抢时间,开刀耗神又耗力。
“便宜你了,凌丹云。”
辛未尘散漫的神色变得专注,小脸上的稚色被凝肃取代,消毒完工具,她先将坏死肌肉切除,切切像片肉般完美,即便她速度很快,但也花了一刻钟左右才将腐肉清除干净。
接着她将受损的筋络一一修补,伤口大不是问题,可用羊肠线缝合,难就难在有些血管太细小,她要很仔细的下针、拉钧,手只要稍微一抖,底下的血管就会被扯断。
她需要更多的光,更多的助力,一手穿线,一手拉钩的她根本空不出一只手去拿消毒水,缝合也要杀菌,避免接触感染,一旦伤口缝起来了,里面不能有发炎现象,否则要切开挤脓,重新上药。
辛未尘很急,满头的水往下滴进她的眼里,她的眼睛睁不开,很刺……
寒地,视线变亮,一盏油灯高举过头。
“娘……”她怎么来了?
“继续。”辛静湖板着脸,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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