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去给我查!查我崇德五年到景阳元年期间发生的任何事,从东源县查起,那儿有个老山口村……”
老山口村……这几日沈万里的脑海中不断浮现这几个字,他越想,越觉得有一座模糊的村落正在记忆中成形,他感到眼熟,似曾相识,却不知在哪里。
一个看起来和他很熟的男人朝他走来,似乎是村长,对方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谈笑了好一会儿才走开,两人交情不错。
不过最常见到的是在柳树下迎风而立的女子,她的面容很模糊,看不清长相,绾起妇人髻,插上简单的木钗,身上是素净的衣裙,笑容柔软暖,妩媚多情。
而在昨夜,他梦见自个儿成亲了,妻子很快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虎头虎脑的十分讨喜。
接着他手里抱着女儿,哭声细得有如幼猫呜咽,他疼如心肝的抱着四处走动,看她由一丁点大,到渐渐会翻身,会走路,会软糯的喊爹,他的心被女儿的笑脸给融化了,他想着要把世上最好的都给女儿,让她平安快乐的长大。
醒来,他的眼眶是湿的,瞧见枕畔无人,心中顿时怅然不已,他应该有妻有子的,却被人隐瞒。
思及此,沈万里原本深幽的目光倏地变得犀利。
自老太爷沈扬名开始,从正一品的骠骑大将军到二品征西将军,三品怀化将军,四、五品的定远将军和宁远将军,一门忠烈,上下五代共有二十七名将军。
而长者在不分家是沈家家训,老太爷故去,老太君仍在,因此沈家人分居不分府,还住在同条巷子里,彼此的居处是连在一起的,开了一道互通的月洞门,往来便利,这条原本叫葫芦胡同的巷子也改名为将军巷。
沈万里是第四代长房嫡孙,他的旁系侄子中已有两名是游击将军和昭武校尉,他们的年纪比辛大郎大五、六岁。
他是在景阳六年那年回到将军府的,那时他对在这之前发生的事全无记忆,他所有的认知中断在崇德五年。
掌中馈的大夫人……也就是他爹续娶的继室,她眼泛泪光地用着温柔似水的声音说他曾受过伤,昏迷了几年,好不容易人清醒了却忘了过去,结果一出府就没了消息,幸好现在他自个儿回来了,记起了一切。
那时他已二十有二了,继母欢喜地打算为他找门亲事,对象是她娘家侄女。
只是说不上什么原因,当时的他十分排斥成亲,眼看着婚事就要定下来,他心里不甘愿受人摆布,索性随大军出征,从一名先锋军做起,一去七年不曾回转。
“将军,那对兄妹真是你的儿女吗?”会不会是骗子?
说话的人叫高鸣凤,是沈万里少数信任的自己人,他娘是沈万里的女乃娘,两人自幼便一直在一起,相处如兄弟,直到他“昏迷”。
“我不确定,但是……我希望他们是。”他快三十了,哪能不盼着儿女成双,有子嗣承继家业。
辛大郎那惊人臂力是他最大的长处,放入军营一、两年便可成材,唯一的缺点就是他的性子,不是不好,而是太鲁直了,无防人之心,若他能有几分辛未尘的聪慧,在这将军府中有谁能与他比肩?
至于辛未尘,她那过人的慧黠和狠绝,连他都自叹不如,若把将军府交到她手中,至少可保百年繁华。
虽然还未得到证实,但沈万里心里已经有底了,在听到辛大郎只有十二岁时,他惊愕之余已信了七分,算了算年岁是生得起,正好是他全无记忆的那段空白,他不信自己足足昏迷了七年,那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他们真是将军的亲生子,将军要带他们回府认祖归宗吗?”那几年他被大夫人调到外地,因此对将军昏迷多年一事不甚明了,是将军回府后才又将他调回府内,管着外院。
沈万里目光一冷。“是我的种就得姓沈,岂能流落在外。”
“将军,你想过夫人会怎么说吗?”高鸣凤口中的夫人指的是将军夫人赵曼青、沈万里的继母。
“她不是整天念着让我早点成亲,生几个孩子让府里热闹些吗?我顺了她的心意,她还有什么不满意?”有了现成的媳妇和孙子孙女,不用她再费心,省得她埋怨府里事多,没人分担。
赵曼青嫁进将军府时沈万里已经十岁了,来年她生下嫡次子沈万程,而后又有一子一女沈万扬、沈明珠陆续出生,向来不管事的老太君也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在府里如鱼得水般快意,没人使绊子。
但是人容易生贪念,好还要再好,老太君刚过了七十大寿了,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一旦她随老太爷去了,将军府誓必要分家,上百年的基业将分崩离析,长房分得再多也会损失不少财物,造成公中的不足。
最重要的是各房的私产归各房所有,不列入公中,一旦分家各自带走,公中所得就只来自祖宗祭田、庄子出产和前人留下来的铺子,以及众人的俸禄。
换言之,沈万里打了七年仗所获得的赏赐并不纳入公中,他每年只需上缴约千两的俸银,余下的炭银、各种孝敬皆归他所有,外院、内院的用度是分开的,赵曼青管不到这一块。
而沈万里还有他生母留下来的大笔陪嫁,每年有十几万两的入账,教人十分眼红。
在沈万里还没回来前,这些财物都由赵曼青代为管理,她做了一本账册让人方便查阅,条条分明,一目了然。
但是明显地财物上的进帐少了很多,她用天灾、虫害、管理不当等理由来搪塞,教人无从查起。
因此沈万里出征前便将她手中的权限跟收回来,交给信任的儿时玩伴高鸣凤替他管理。
如今沈万里班师回朝,赵曼青又盯上他了,想着肥水不落外人田,又一次自荐自家侄女,想再次把他的私库掌控在手中。
高鸣凤憋笑道:“想来夫人还是更中意赵家小姐,这回这个年方十六,端庄贤雅,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堪为良配。”
“你是说她容不下我的妻儿?”
“将军,不是说还不确定吗?”现在讲这些都太早了。
“父子天性,看到那两个孩子,我的心无法平静,你没瞧见我女儿,那眉飞色舞的得意样多讨人欢喜,跟我年少时的张狂简直一模一样,不把扰人的魑魅魍魉看在眼里。”她狂在骨子里,睥睨世人,冷眼旁观他人造化。
一说起辛未尘,为爹的骄傲飞扬在沈万里眼底,他想到女儿不屑认父的神情,锋利到令人难以招架的言词,以及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他的心就胀得满满的,巴不得立即将母子三人接回府。
“将军……”高鸣凤想劝的是,抱持越大希望,失望也会越重。
沈万里苦涩一笑,“我知道我太急躁了,想得太理所当然,虽然我没有和他们相处的记忆,可是我感觉到血脉的亲近,我一直梦到一个带着一双儿女在村子生活的女人,她一对我笑,我的心都化了,掏心掏肺的只想对她好。”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高鸣凤知道他对失去的那七年记忆十分在意,一度让人去探查,但总查不到个所以然来。
昏睡了七年,这种烂借口亏大夫人编得出来,当每个人都是三岁孩童吗?若真是长期卧床,怎么养出长年劳作的厚茧和黝黑肤色?从外地赶回来的他,还以为将军这些年都待在军营里。
“鸣凤,我想去见见他们,也许多见几回,我就会想起来了。”不知道他们母子三人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没有男人撑门户,肯定受了不少委屈,要不娇弱的小女儿也不会有刚硬的一面,像头小母老虎张牙舞爪。
高鸣凤先是一顿,接着再提醒道:“想见就去见,不过小心点别让夫人发现,她最近盯你盯得很紧,没促成你和赵小姐的婚事誓不罢休,也许说不定你多去几回也就觉得是自己多想了,是兄妹俩认错人了。”物有相同人有相似,错认也不是不可能。
“不会错,那孩子的眼神太直接,让人一眼就能直透她的嘲弄。”慧极必伤,还是单纯些好。
听他口口声声的维护,高鸣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不过他倒是有兴趣去瞧瞧三战得胜的神臂少年,以及舌战群雄的小泵娘,他们应该很有趣。
这边是千方百计的想证实是一家人好名正言顺的将人迎进门,夫妻重逢,父子、父女重享天伦,接续曾经的缘断,重新凝聚分散的亲情。
而另一边则是想着该怎么断亲,矢口否认有丈夫,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么找个男人来管住自己,而且这个男人还附带继母、继弟、继妹和继侄子、继侄女,以及一堆麻烦。
对,辛静湖就是怕麻烦,她苦恼着该当个寡妇或是和离,沈万里是什么玩意儿,她和他一点感情也没有,要和他睡同床,做夫妻间该做的事,她想到就作呕。
不行,绝对不行!做人要有节操,她半夜模进将军府将人抹了脖子吧!那么他们便能了无牵挂的回老山口村。
“不行,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不可取的主意,为了哥哥,沈万里必须活着,而且必须成为你同床共枕的丈夫。”娘的眼珠子一动,辛未尘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这人的做法很直接,打算来个永除后患。
辛静湖不快的挑眉。“你要牺牲我?”
“言重了,想女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我是为你着想,有个顺理成章的丈夫,好过你一枝红杏出墙去,这年头逮到偷汉子是要浸猪笼的,你泳技再好也难以从水底逃月兑。”而她不想费劲去搭救,她水性不好,是标准的入水沉。
“你这个死丫头说什么鬼话,你三十岁时曾饥渴如虎,没男人不可吗?敢把我往男人床上推,我咬死你!”辛静湖绝对做得出这种事,一点也没有同为老乡的情分。
“我才十岁,听不懂娘在说什么。”辛未尘用针穿线,串了串檀香珠子,用细针在佛珠上刻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河东母狮一瞪眼,伸指往女儿脑门一戳。“少装了,我说的是你的前一世,辛无心活到三十五岁,我不信你和男人没点什么,那时谣传你和武打明星阮少甫有一腿,好事将近。”
“阮少甫是我的病人,脑癌末期,原本是要等国医医学会议结束,便回去为他开刀。”日期、床位都排定好了。
辛静湖惊呼一声,“难怪他最后还是死了,大家都说他用情过深,放不下你,所伤心过度死于心碎。”
原来这才是真相,阮少死于癌末,而非殉情,为他送行的迷哥迷姊们白哭了一场,绵延十里长的红玖瑰花道葬的不是爱情,而是笑话。
“娘,你还是关心关心自个儿吧!我估算这一、两天,你的丈夫、我的爹,就会找上门来,你最好想想要怎么和他久别重逢,如果见面就给人一拳,我建议你拿条麻绳先把自己给吊死吧。”省得身分曝露,让人发觉她不是原主。
这女儿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连她想什么都晓得。被人捉个正着的辛静湖面上一讪,有些不满地道:“我和他不熟,两人没话谈,你想个办法让我们错开。”
辛未尘要笑不笑偷睇了胆小的娘一眼,“放心,他对你也不熟,两个不熟的人对不熟的人正好扯平,你就当做第一次见面的相看,尽量把你暴力的一面隐藏好,反正他也不记得我那个无缘娘是何种性情。”
“蒙蒙,我好想揍你。”她说的话让人好想扁,凉凉的语气太幸灾乐祸了。
“娘,我还是孩子,虐童是犯法的。”嗯!经文刻完了,明儿个拿到庙里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后再送人。
辛静湖手痒的扳着指关节,她好想动手。“你等着看我笑话是吧?”
辛未尘将佛珠收好,再用手指将落在额前的碎发往耳后撩,“你该想好的是如何应付将军府的继婆婆,我让人打探了,她温良恭俭,贤淑宽厚,善待下人……”
“实话。”别跟她废话一箩筐。
“实话是善做表面功夫,摆着菩萨笑脸暗里藏刀,还有个贪财的小毛病,她表面来你就表面回,不要正面起冲突,虽然她不是正经婆婆,但孝字当道,你还是比较吃亏。”若是对方故意摆婆婆的款儿,当媳妇的仍要伏低做小,不能顶撞。
“蒙蒙呀!我不介意服侍一位瘫痪在床的婆婆,你那些药……借来一用,大家都省麻烦。”
“娘,害人之心不可有。”啧!都被宠坏了,动不动就使小手段,脑子不用会退化。
“辛未尘——”她害的人还少吗?有脸数落人。
“我是说不到必要不要用,就算要用也得合情合理,不启人疑窦,循序渐进,我爹那些手下知晓我对毒小有成就,若是我们才一进府她就出事,第一个被怀疑的便是你女儿我。”她要大家都淡忘她的才能,人是善忘的,一年半载也就春梦了无痕。
“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婆婆这一门功课先跳过,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多,如今她要面对的是朝夕得见的男人。
“你也不用担心,最教人脸红心跳的床事大不了你以两人分开太久,不熟稔为由,要求分房,要他想起你们的过往才肯同床共枕。”辛未尘觉得心累,唉!为什么她还得为自家爹娘牵红线,她又不是穿成红娘。
“好主意。”辛静湖顿时目光一亮。
主意是好,但……“只能拖得了一时,根据宅门定律第一条,恶毒的婆婆一定会塞小妾,说什么长者赐,不可辞,所以为了你的儿子女儿好,你要牢牢霸住我爹,把小三、小四、小五都消灭掉,还有最可恨的……”
“什么?”她不会一整天都跟后宅女人斗个没完吧?
“表妹。”最恶女配第一名。
“祸害全家和谐的原凶,你得仔细提防,不过我爹是专情又长情的人,只要牢牢捉住他的心,他会只对你一个人好,什么侧室、姨娘、小妾、通房统交给他处理。”人的本性不会变,如果还是原来的爹,他对妻小十分爱护。
“你明着在帮我逃避,实则是偷偷想要撮合我和你爹,是吧?”这丫头真贼,她这时候才看出暗藏一手。
辛未尘忍俊不禁,“反正我娘不在了,你来当个后娘又何妨,你该看得出哥哥一直想要爹娘生活在一起,我们都不是孩子,满足他不算太糟,他那股傻劲呀!教人想推他一把。”
“辛大郎是你的软肋。”再冷血的人,心里也有一块是软的。
“是,谁伤害他我就让谁不痛快。”伍老三几人就是扎扎实实踩到了她的底线。
“你……”不累吗?看着女儿日渐长开的俏脸,辛静湖不免有些心疼。
“娘、妹妹,爹来了,你们出来,爹来看我们了,还带了好多东西给我们,快来看……”
说曹操,曹操就到,真灵验。
听着辛大郎欢天喜地的呼喊,母女俩相视一眼,一个面色发白,不太自信,一个莞尔勾唇,笑意盈盈。
“娘、妹妹,你们在干什么,爹等好久了,我要不要倒茶给爹喝?”可是爹又不是客人。
“喝什么喝,打碗井水给他解渴就很对得起他了,我等了他七年,他等我们一会儿会减寿十年吗?”催什么催,财神老爷到才值得她心急。
完了,原形毕露,她就不能忍一下吗?脚下踉跄的辛未尘很想掩耳装聋,她娘也太……奔放了,开口破绽百出。
看到从屋里走出来的女子,沈万里的脑中轰然一响,村口柳树下的身影有了面容,就是她。“你曾在柳树下为你的男人送饭吗?”
“我不……”辛静湖正想回他一句“哪来的男人”,忽地感觉腰间一疼,她用眼角余光一睨,就见在身后的乖女儿手拿银针,只要她说错话就要再往她身上扎针的模样。“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住。”
嗯!表情够哀怨,像个苦等丈夫多年的小媳妇。辛未尘满意的点点头。
“我……呃!我不记得成过亲,所以……没去找你,你知道我是谁吗?大郎喊我爹……”沈万里有些不自在,杀敌上阵冲第一的他居然耳根泛红,像第一次见媳妇的小伙子。
见状,一向落落大方的辛静湖也有些放不开,嗓音不自觉放柔,“你是万子,我的丈夫,我等着等着就当你出远门了,问君何时归,也只能在天的尽头等待……”
天哪!她想吐,这么文艺的对白娘怎么说得出口,她不是打算和离吗?觉得快反胃的辛未尘赶紧离开夫妻重聚的心形氛围中,临走前不忘拉着笑出一口白牙的大蜡蚀。
“阿湖……”他的妻。
“你在看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很低的轻唤声,猛地被吓一跳的辛未尘回头一看,一见来者吁了一口大气,随即有些不悦地嗔道:“人吓人会吓死人,你走路一点足音也没有,早晚被你吓得驾鹤西归。”
“你胆子向来很大,吓不着。”修长玉指往她头上一揉,一张润玉般的笑脸映入眼帘。
“凌丹云,你又没事干了吗?老往我这儿跑,想祸水东引不成?”他们这些皇家子弟呀!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不,事满多的,刚路过,就顺道进来看看你。”一看到她小脸紧绷的模样,凌丹云忍不住想笑。
“那以后别路过了,我们可能很快就要搬家了,你再来会找不到人。”那两人靠得太近了,光天化日之下也不知节制点,太可耻了,干柴一遇烈火,老房子都要烧成灰烬了。
“搬家?”他眉头一拧。
“嗯!我爹心疼我们的地方太小,原本要我们直接搬进将军府,但是我们的身分还未得到确定,因此我跟我爹说先给我们准备一间二进宅子,等尘埃落定再说。”不用急,给大家适应的时间。
她爹也慬她的未竟之语,不急着入住将军府是因为她娘名分未定,冒然进府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对他们娘仨日后的处境大为不利。
况且将军府的继婆婆定会从中作梗,借着长辈身分发难,言语上多有贬低,以退为进共迎人入门,再一次攻讦冠上不堪的污名,把她娘逼得自个儿让位,无一丝立足之地。
说不定一番搅和后,正室变妾室,嫡生子女成了庶子庶女,辛大郎的长孙名头为人所夺。
有着嫡长的地位,局面大为不同,嫡子嫡孙可以有很多个,能享优渥的生活,但唯有嫡长是下一任宗主,他继承了家族荣耀,也是一家之主,日后偌大的家业将传承到他手上。
沈万里也看出这一点,当初他便是不懂嫡长的重要性才吃了暗亏,遗失了七年的记忆,如今他好不容易寻回妻小,他会更谨慎的守护,不再让他们受一丝委屈。
“沈将军真是你们的亲爹?”凌丹云的一双黑眸暗了几分,似是想到什么而不快。
“如假包换,我爹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同样的一张脸,只是增添了岁月的痕迹,性子虽然多了冷硬,却也更稳健。
“那你知道将军府的情形吗?”他不想她两眼瞎的进入充满恶意的宅邸,将军府不是龙潭虎穴,但也绝非善地。
“打听到一些,我祖父那一代有兄弟五人,尚未分家,祖父年长却成亲晚,弟弟的孩子都快议亲了他才生下我爹,一大群人的关系有点乱。”
年长的叫年幼的叔叔,妯娌的辈分也常分不清,某人的娘家侄女嫁三叔,二叔的儿子娶姑姑婆家的小泵,这家的姑姑嫁那家的表弟……简言之就是姻亲间牵得很广,几乎有点像换亲,牵来扯去都沾亲带故。
“你首要注意的是那位面容慈善的大夫人,据我打探的消息,你爹当年遇袭可能和她有关,他一死,沈万程便是嫡长子。”大户人家的明私不外是争家产,抢家主之位,当初的沈万里人称少将军。
“继母、继子哪有同心的一日,除非她自个儿无子,否则谁不以亲生子为主。”人无私心都成了圣人。
“蒙蒙,你想你爹和你娘在一起吗?”凌丹云学她伏着身,偷看搬了两张躺椅在院子闲聊的男女。
辛未尘细眉一拢,“看缘分吧!我爹那边似乎挺乐意的,而我娘考虑较多,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
一扇朱门锁住女人的一生,她们只能在后院那块地方兜转,走不出男人拉起的缚绳,为丈夫和孩子耗尽年华。
凌丹云忍不住轻笑,“什么进去容易出来难,你当下大牢呀!”每每听到她说出这种颇具深意的话,他喉间的笑意总像满出来的水抑不住。
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凡是有心的人都会紧紧攀住,日后的前途或荣华富贵都有了,可他们母子三人却能拒绝诱惑,不只不以人此为傲,反而觉得受名所累,宁可有个务农的丈夫或爹,也不希望他是个高高在上、统御一方兵马的大将军。
辛大郎是天生迟钝,找回父亲就好,管他富贵、贫穷,在他眼里那便是抚育他的男人,他孺慕之,学其言行举止。
而辛静湖母女是真的怕麻烦,亲人的地位越高越嫌弃,有着悔叫夫婿觅封侯的厌恶,她俩要的是平静安稳的生活。
就是这点淡泊让凌丹云百思不得其解,明是农家出身,为何有历经风霜、大彻大悟的宁和?仿佛这世间只是一道风景,走走看看也就够了,无须眷恋这一切不属于她们的风光。
辛未尘在心里月复诽,确实是牢房呀!而且还是终身监禁。“小声点,别让我能娘听见,他们耳朵尖得很,像贴壁鬼似的,一有动静就狼光一放,把我当贼防着,什么嘛!新人娶过门,媒人丢过墙。”
太无情了,也不想想是谁用尽心思撮合他们,两人走得近了,反而嫌她碍眼,要她在屋里绣花。
呵!她能绣出个鸭子戏水吗?银针玩得精,不代表也精于绣技,扎在人皮和在布料上穿针引线是不同的感觉。
“没想到你也会发牢骚。”他低低发笑。
在凌丹云心中,辛未尘太冷静了,遇事从不慌张,沉稳得不像年仅十岁的站娘。
闻言,她杏眸横睇。“我是人,不是坐在供桌上受万民香火的神只,哪天我得道成仙了会庇佑你,多烧点香烛、勤供奉、早晚三炷香,我保你妻妾成群,儿女满堂。”
“胡说什么,不会有妻妾成群。”看她全无波动的平静神情,凌丹云不自觉有些着急的道出心里话。
“你是宁王世子,将来会继承宁王之位,一正妃、两侧妃,四位夫人是宫制,由不得你说不。”所以她只是欣赏,不会有任何不当的想法,美人的皮相好看,多看两眼好下饭,其他不多做他想。
拥有两世人记忆的辛未尘向来冷情,前一世在军人世家长大的她原本就性情淡漠,再加上从事医生工作,太多悲欢离合的情景在她眼前上演,因此她在情感上的疏离感越发严重。
这是一种文明病,也是性格上的缺陷,医人不自医的她选择随遇而安,她忙得没时间停下来自省其身。
说到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凌丹云眉间显得抑郁。“我会想办法得皇上的恩典,女人太多是麻烦。”
他要求的是婚姻自己作主,不循旧赐婚,因此他才极力揽下建功的机会,以功勋去换取恩赐。
一听他说到麻烦,辛未尘就笑了,近墨则黑,和她们母女俩走近了,他也沦为同类。
“你的伤还没好全,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多卧床,多休养,饮食上补血养气为主,你这次十分惊验,若再晚半天来找我,我也无能为力。”
他的毒留在身上太久了,都发黑化脓了,箭上有毒,增加医治上的困难,他整个背都烂了,所幸他带着她给的解毒丸,解了大半的毒素,而她设想最糟的败血症未发生,也是他意志够强,撑过最危急的关头,否则治好了也会落下后遗症,能预测天气好坏。
一到气候有异他便会有感觉,一下雨,骨头便酸麻不已,整条脊椎挺直不易;一冷,关节疼痛难当,肩、背、腰如同针在扎着,只能曲着身行走,越冷疼痛越剧烈。
“咳!咳!蒙蒙,我也觉得身子有点不适,你帮我诊诊脉吧!”他耳根有点红的伸出左腕。
“宁王府没大夫吗,就算没有,不是可以召太医吗?以后这种小病小痛别来找我,侮辱我的医术嘛!”辛未尘边埋怨边以三指按住他的脉门,确认他的身体状况。
他专注地凝视她柔美的侧脸,轻笑道:“你认为那些人能信任吗?他们不在汤药里添料已是我的福气了。”
她一顿,睨了他一眼,又继续诊脉。“自个儿的情形自个儿清楚,别忘了付诊金……”
“银货两清。”他接道。
“明白就好。”省得纠缠不清。
凌丹云失笑。“你缺银子?”
“谁不缺?”银子当然是多多益善,接下来他们使银子的地方可多了,她考虑要不要制些药丸在药铺里寄卖。
当大夫太不实际了,一来她年幼,稚女敕的面容无法使人信服,二来女子不宜抛头露面,她渐渐长成了,有了少女体态,得守这年代的规矩,名节为上,三来她即将成为将军之女,出入多有不便,若以女儿之身行医,恐会招来不少抨击。
女扮男装是行不通的,她太娇小了,站在已有男子体格的哥哥面前,她是袖珍版的小泵娘,明显看出体型的差异。
“不是才从如意楼捞了一笔赌金,几万两银子还嫌少?”她和谢舟子倒是有志一同,看准时机便下手。
提到这事,少有表情的辛未尘不由得苦了一张脸。“别提了,遇到截道的,二一添作五的分走一半,我肉疼。”
她娘太狠了,居然说见者有份,毫不客气的拿走一万七千多两,要她努力赚钱养家,当娘的不能老是上山打措、卖野味兽皮,她能者多劳,广纳财源。
不猎物猎人呀!京里贴着缉捕逃犯的人物画像,以娘的身手有如探囊取物,不费气力。
“被你娘收走了?”他了然的问道。
辛未尘螓首一点。“她说男人不可靠,得攒些跑路银,哪天若是我爹有三妻四妾了,她就卷了银子走人,省得和他相看两厌,女人不能依靠男人,他们说一套做一套,被抛弃了还无处诉苦。”
辛静湖这是为原主抱屈,死之前还等不到一心盼望的良人。
“那你呢?”凌丹云屏着气息又问。
养得折女敕的小脸嫣然一笑。“我是我娘的女儿。”
意思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别指望她有三从四德的美德,女人的贤慧不是用在从一而终,她们也能自个儿作主,都招过一次婿了,不介意再找个上门女婿。
“蒙蒙……”看来他得赶紧找个机会把她定下来,省得她受她娘亲影响,满脑子惊世骇俗的想法。
“世子爷,你握够我女儿的手了吧?”
阴森的男声当头落下,躲在灌木丛后偷看的两人一脸讪讪,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被逮着的难堪,只有平静。
“沈将军,好么不见了,近日可好?”这脸色可真难看,好似被人捉走他家的鸡,面黑如墨。
“手。”
“什么手?”凌丹云装傻。
“我女儿的手。”真刺眼。
“你女儿的手?”他一脸不解。
他假装恍然大悟的抬高两人相握的手。“沈将军说的是这个呀!蒙蒙在帮我诊脉,我身子不适。”
这家伙方才突然握住她的手不放,她还以为他脑回路里的电阻又爆掉了,原来是她爹来了,不过他也太幼稚了吧。
习武之人耳朵真利,哪天她也来学两招。
辛尘鄙夷的看着两头正在对峙的公羊,不懂他们哪来的闲情逸致,不过牵个手,哪来的眼力交锋。
她才不管,由着他们相爱相杀吧。
“蒙蒙是你能叫的吗?”沈万里两眼一眯,迸出熊熊燃烧的怒意。
凌丹云脸皮厚的扬唇。“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叫她蒙蒙了,这是家里人才能叫的小名。”
很好,挑衅,他以为他是宁王世子他就动不了他吗?“蒙蒙是我女儿,你给我离她远一点。”
凌丹云无赖一笑。“不是还没有认祖宗吗?沈将军别太急,小侄会代替你照顾他们娘仨。”
“什么小侄,我和你不熟。”沈万里不客气地回道。
“多处处就熟了,沈将军也是不拘小节的人。”凌丹云话中有话的暗示,因为蒙蒙是他俩都捧在手心的人儿,往后他们会越走越近的。
是可忍,熟不可忍,“世子爷,来比划两把吧!”
“有何不可。”他眉一挑,站起身。
“爹,他不久前才受过伤,不宜动武。”这两人是什么意思,见面就拳脚相向。
“哼!生女外向,胳膊肘往外拐……”沈万里没好气地咕哝道。
“爹。”嘀咕个什么劲。
他冷哼,瞪了凌丹云一眼,“摆棋,我和他下两局总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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