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礼佛回来后,段蓓贞和段蓓欣的关系突然亲近很多,段蓓贞凡是从外祖家得到了什么好东西,都会记得分享一份给段蓓欣,这种状况看在卓氏眼里自然是欣慰,总是亲姊妹,感情好,未来嫁人才能互相扶持。
可是看在庶妹段蓓语眼底,免不了心生嫉妒,总觉得有人要抢走姊姊,段蓓语才九岁,是蒋姨娘的女儿,段钰远并不重视,一心全扑在学问里,书法上得当代董大家真传,造诣精深,再来的兴趣就是赏鸟和逗鸟,所以书房外挂了一排鸟笼,全是心肝宝贝,这蒋姨娘还是卓氏有孕时,为了让丈夫有人服侍才提拔上来的,后宅清静,也让卓氏清闲不少。
卓氏没有什么糟心事操劳,样貌显得年轻,唯一的烦心事大概就是段蓓贞及笄,亲事该找什么样的人家,还真不是她一人可以操办决定的,也不知道宁府有什么想法。
而大人的烦恼,孩子怎么会知道,自然是每天有得玩耍就好。
段蓓语看着巧荷送来的礼箧,里头放着栩栩如生的珠花,她也是心动,可是又没说送她,她有些不满地噘起嘴,小手扯着桌沿的流苏。
“刚刚不是还高兴的说要吃荷花酥,怎么现在就不说话了?”段蓓欣当然明白妹妹在眼馋什么。
“长姊这是什么意思?三天两头送你东西,什么时候长姊和二姊姊的感情这么好了?”
段蓓语不懂得掩饰,想什么就说什么。
“可能长姊好东西收多了,自己戴不完才会送过来,好歹也是姊妹,你也挑一些?”段蓓欣将礼箧递给妹妹,才见她重展欢颜。
女儿家正是爱美年纪,段蓓语拿起一朵朵珠花往头上比着,嘴巴也不停歇,“若真是顾念着姊妹情,怎么就只记得给二姊?长姊平时动不动就把嫡庶有别、正室继娶挂在嘴上,总拿着斜眼看着咱们,现在倒是转性了,愿意把二姊姊带去外祖家,不晓得在打什么主意。”
“人长大了,心思就会不同,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段蓓欣看着妹妹喜欢得不晓得选哪一朵珠花,干脆把礼箧阖上,整个递给她,“每朵都喜欢,就干脆整盒都带回去,每天戴不一样的比花娇美,看得二姊姊也觉得心喜。”
“二姊姊不留一朵?”段蓓语惊讶的问。
“姊姊还有,而且这种流行式样还是你比较讲究,可以搭配着花裙替换着。”段蓓欣其实不好打扮,这点倒是姊妹中的异类。
“谢谢二姊姊!”段蓓语笑得如花般灿烂,不客气的收下,“那么妹妹不打扰二姊姊,我先回去瞧瞧这些珠花哪一朵好搭配我的衣裳,若是有不合搭的再送还回来给二姊姊用。”
“去吧!”看着段蓓语如蝶般离开,段蓓欣嘴角噙着笑,不置可否,低头要继续看游记。
这清淡的模样气倒一旁伺候的朱辰,“我的好小姐,三小姐说这话您都不生气吗?什么不合搭再送还回来给二小姐,难道二小姐该用她挑拣剩下的?”
“三妹说话直白,其实没有恶意,况且她年纪还小,何必这么介意。”段蓓欣淡笑带过,就是亲姊妹,说话随意也是一种真性情的表现。
“都九岁了还年纪小,二小姐就是这种清清淡淡的个性才让人觉得好欺负。”
“又是谁欺负我了?”段蓓欣抬头笑看着朱辰,“也就我这种清清淡淡的个性才容得你现在说话这种口气,你还气上了。”
“二小姐,我是为了您好啊!”朱辰气得直跺脚,二小姐压根就不懂她的担忧。
刚好端着茶点进来的石菁瞧见,问道:“朱辰,你怎么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
朱辰拉着石菁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企图拉扯盟友一起劝服二小姐,其实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每次三小姐来二小姐这儿坐,哪次没有顺些好东西回去,小至茶叶,大至头面,每次就是哪种瞧上眼就开口借回去赏玩,本来说好几天就归还,后来借的次数多了,归还的日子就开始遥遥无期,最近居然变本加厉,连借字都没有再说出口。
“三小姐现在是眼红二小姐,觉得二小姐和大小姐交好,好东西得多了,分些给她也是应该的事。”石菁一下子就点出问题症结,“二小姐这么做固然心底是想着维系姊妹情分,才不动声色由着三小姐的心性来,但这可会纵出大事的,万一把三小姐的心给纵大了,就算二小姐现在是一份好意,指不定之后会被戳着脊梁背说是心机。”
“刀有两面刃,我自然也通透这些道理,只是三妹妹现在正是心上灶炉烤,我也不过就这些时候顺着她一些,再说了,那些珠花玩意儿,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摆弄。”段蓓欣语气讪然,石菁说的道理她都明白。“我自个儿给和她开口索讨,当中的差别我自然清楚。”
“二小姐既然知道,怎么还这番做派?”朱辰忍不住应上一句。
二小姐主动给,就是姊姊赏赐,三小姐自然收得,但若是三小姐索讨就是逾矩,毕竟我朝以孝立国,治家讲求嫡庶分明,在吃穿用度上都是有分例的,庶女不能越过分际去向嫡女开口。
三小姐想来也是懂得这道理,否则眼红大小姐送这么多好东西来,怎么不干脆去朝大小姐开口撒赖?这分明就是吃定了二小姐软性子,偏偏二小姐性子贪懒,什么事都不往心上去,唯一能让她惦记的恐怕就这屋子的笔墨书画,姑娘家谁喜欢这些生硬的东西,也就小姐捧着当宝。
“朱辰,你这规矩学到哪儿去了?”石菁出言训斥。
“算了,你也不用借着教训朱辰的机会说我,这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垮下来。”
主仆俩都不守规矩,只是段蓓欣这话一出,也倒打了石菁一耙,中梁指的是谁,大家可都心知肚明。
朱辰朝石菁吐吐舌头,二小姐心眼剔透,就是行为上不靠谱,也可以说是不经心,但想蒙着她打混也是行不通的,更何况石菁和她可是二小姐手把手教出来的,孙悟空哪翻得出如来佛手掌心啊!
石菁眉眼带笑,反正二小姐有听进去,记挂在心上就好了,她倒也不介意让二小姐调侃一番。
若是段蓓语知道只是一箧子的珠花就改变段蓓欣的放任心态,恐怕会悔得肠子都青了,毕竟这一箧子珠花又值得多少银两,还不如一套赤金头面来得有价值。
段蓓欣每天都会去广和园向母亲请安。
卓氏不摆当家主母派头,主要也是后宅清静,也就一位姨娘,没有什么好折腾,自然也不用他们来请安,加上这嫡长女还是位硬颈的,让她低头服软可是件蹬天的事儿,说多难有多难,卓氏也不想自个儿找不自在,索性免了什么晨昏定省。
不过她的亲生儿女懂事,之前儿子还在府邸住,每天都会定时来请安,这倒也是贴心事,待到儿子大了进了书院读书,两个月才回来一次,幸好还有女儿这个贴心小棉袄在身边陪着。
只是今天罕见,段蓓欣才进了园子坐没一炷香时间,就听见外间传来官嬷嬷的声音——
“大小姐。”
“母亲在吗?”
卓氏满脸惊讶,还是起身,让丫鬟打起帘子要走出去,内外也就隔着花帘子,声音自然透敞。
段蓓欣跟在母亲身边,在她记忆中,若是有什么事,长姊都是让巧荷来招呼,偶尔让身边的崔嬷嬷来,前阵子崔嬷嬷回乡省亲,归期不定,今日长姊希罕的亲至广和园,难怪她娘一脸惊讶。
段蓓欣也很好奇,段蓓贞是为了什么事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在的,早膳用过了?”还没有走出内室,卓氏就先开口关心。
“劳母亲关怀,早膳用过,想着也很久没有来向母亲问安,刚好外祖母差人送了一盒上好南杏,这是从梧州产地来的,品质也较往年好,时值秋燥,南杏可以滋阴养肺,所以页儿就亲自送过来了。”
说完,段蓓贞示意巧荷将手中的桐木盒递给官嬷嬷。
“贞儿有这份心意真好,母亲就收下了。”卓氏笑得温柔,牵起段蓓贞的手,缓缓的坐在紫檀太师椅上,“怎么这才入秋,手心就凉着?”
“只是早晚温差遽变,再晚些时辰就暖了。”段蓓贞收回手,笑得有些僵硬。
“姑娘家的身体可是矜贵得很,这年纪万一寒着底,嫁人后可要吃苦头的。官嬷嬷,你从我药库里找些温补的送过去。”
“是,夫人。”官嬷嬷恭敬的回答。
“这么来去,怎么感觉好像女儿特地来找母亲讨东西似的,不过女儿还是要谢谢母亲的拳拳爱护心意。”段蓓贞为了掩饰不自在,赶快接话言谢。
“怎么说这么生分的话,往日里这般时节,不也都有吩咐官嬷嬷送些滋补药材过去,你就不要太小心翼翼,终归是一家人,什么话都可以敞开心门说。”卓氏接过婢女递上的茶水,先啜了一口。
“女儿来还有件事要禀告母亲。”
“什么事?”
“女儿的三舅母是礼部尚书郭大人的嫡亲妹妹,往年在府邸举办桂筵宴时都会发帖子给女儿,今年也是有,只是女儿想着往昔都一个人出席不免寂寞,今年想要带着一一妹妹一起去,不知道二妹妹愿不愿意?”
段蓓贞将一纸正红描金边的帖子从袖中拿出来放到桌上,这式样十分精致,还特地撒上一层金粉。
卓氏当然清楚礼部尚书郭大人每年都会在城外的祖邸办上一次桂筵宴,顾名思义,便是府上植种了百年桂树,一到九月就开始由浅绿转浅黄,最后全株金灿灿,一棵就够动人心弦,更何况是满园至少有十数棵这种百年金桂树,随着顽皮的风儿一卷,金桂纷飞,洒落一地金黄,可谓是美到极点,不少文人墨客闻名而至,久而久之就形成一股文潮汇流,圣上还是太子时也曾前往欣赏,留下的词句更是打响这桂筵宴名号——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昼阑开处冠中秋。
每年郭大人都会邀请书院颇有文采的学生参加桂筵宴,宴中饮着金桂酒,再以诗或画会友,只要是佳作必会流传名声在外,接着金榜就会出现好消息,所以这金桂的福运更是声名远播。
而这也吸引不少名门淑女前来共襄盛举,尤其梁朝民风开放,文武并重,对外昭显天朝威仪,因此并不禁止外族入关,往来频繁,多方文化交流,对女子的限制相对就非常小,更别提历史上还曾有女帝出现呢!
所以女人可撑起半边天这句话,在女帝在位时期可是不假。
卓氏当然也希望女儿可以参加桂筵宴,只是以往没有门路可以弄到这帖子,尤其礼部尚书和宁家又有那层关系在,让她更不好施展,现在好不容易嫡女愿意带着女儿去,卓氏当然感激在心底。
一番言语客气后,就确定让段蓓欣跟着一起参加桂筵宴。
“那女儿就不打扰母亲歇息了。”段蓓贞微敛裙裾,施施然离开。
卓氏转头交代官嬷嬷再多送些好东西给段蓓贞。
一旁的段蓓欣听着不以为意,只是好奇,“娘,大姊突然说要带我赴宴,你不觉得古怪得紧吗?平常她可是防得十分谨慎。”
“其实我原本就打算让舅家嫂嫂带着你去,只是我都还没有腆着脸去求嫂嫂,蓓贞就自个儿来提起这件事,说起来还真是帮上一个大忙呢!”毕竟嫂嫂家也是有嫡女庶女,再捎上欣儿,又怎么顾得着自家的,名额终究就几个,带谁都是一门学问。
段蓓欣是个性淡泊,不好争抢,却不代表是笨蛋,“就是这么着才奇怪,往常大姊是什么事硌着磨心就朝什么做,这回却自动送上过墙梯,也不晓得图什么。”
“大概也是及笄快说亲,惦记着自个儿的嫁妆吧!”官嬷嬷左思右想,理出这么一个头绪来。
“嫁妆?这不是公中一定分例?”段蓓欣的年纪还小着,对掌理中馈之事并不十分清楚。
“话是这么说,但哪个当娘的不会从私产里添给女儿,这嫁妆多寡可是关系着女人嫁进婆家后的底气有多少。过世的宁氏虽然是名门之后,但实际上宁府枝繁叶茂,若是宁氏得着多了,其他女儿会如何计较?虽然是钟鼎之家,也架不住子女众多,宁老夫人再怎么替女儿着想,还是儿子重要啊!更何况咱们夫人的外家可是江苏首富,乘坚策肥,履丝曳缟,当年夫人嫁进段府时,这嫁妆可是绵延十里,第一抬都进了段府,后面还拖到东城门口。”
“官嬷嬷这么说恁夸张了。”卓氏赏了一记白眼。
“老奴只是想让小姐知道夫人当时的风光。”
“不管贞儿心底打算什么,就算是为了一份嫁妆,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她能跟欣儿好好相处,就算多添几份嫁妆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卓氏模着女儿的脑袋,宠爱疼惜尽在不言中。
这些倒是事实,所以官嬷嬷也不再多说。
只是段蓓欣心里就是有条虫儿挠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是喜欢天真,因为这么一来省了很多事,但不代表她真的天真啊,然而可以参加桂筵宴也挺值得欢欣,毕竟历年来多少才子才女均现于此,扬名立万,她有机会可以共襄盛举,亲眼目睹,自然是好。
她也是心胸宽大的,孩子心性仍旧浓厚,烦恼的事就豆丁点大,一会儿就又想着桂筵宴能有什么有趣的事,还是惦记着玩呢!
京城寸土寸金,有些地段甚至是捧着银子都买不着的,其中最富贵莫过于朱雀大街,沿着朱雀大街的安仁坊内有威武将军府,通义坊内有着长公主府,府邸越接近东市和明德门,表示身分地位越高。
其中最受瞩目还有安仁坊内的忠亲王府,先祖赵权佑将军伴着先帝打下江山,却不幸在讨伐鞑子时身中毒箭,幸有子孙承祖业,继续替先帝守护北疆,可惜最后相继辞世,赵家壮丁均活不过三十。
这让赵家老太君情何以堪,也因此先帝赐下异姓王位,世袭罔替,可惜这些福分把赵家给磨薄,自先祖赵权佑之后,嫡脉子息凋零,庶房却日益壮大,到了赵朗泽这一代,除了两位嫡姊外,就他一脉嫡传,偏偏又有五位庶兄弟,最后父王还是躲不过家族命运,虽然活过三十岁,却未届不惑之年就撒手人寰,母妃则是在生他时难产,外人说起来,赵朗泽的运势也算乖舛。
可若是这么以为可就大大错误,赵朗泽的母妃拼死把他生下来,自然是想为赵家传宗接代,唯一的嫡子一出生后,就让赵老太君纳入羽翼之下,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无微不至的精心照顾,而赵朗泽又比嫡长姊小了十岁,长姊如母这句话可完全没有用错地方。
所以京城内就有人笑言,这代的忠亲王爷可是在女人裙底下长大的,如今忠亲王爷也十五了,嫡长姊进宫成了贤妃,二姊则是镇王妃,这下忠亲王爷还不横着走路。
当然,他也真的横着走路,成了京城三害之首。
檐角转角形成翼角起翘,脊上塑着蹲兽,狮子、天马、海马、狻猊交互排列,气势恢弘,自然也看得出百年底蕴深藏,尤其这蹲兽可是有制规,帝王至高就是十一只蹲兽,忠亲王府至多九只,奇数也代表着清白与忠诚,这可是当时先帝派工部承制,也展现出先帝对赵家的眷顾。
赵朗泽眯着眼,逆光瞧着蹲兽,单手撑着下颔,对于前面老师的教诲恍若未闻。
“赵王爷,方才我说的您有听进去吗?请您复述一次。”
赵朗泽懒懒的瞧了夫子一眼,“没有。”
“没有什么?我要您复述一次。”
“就没有听进去你说的,要我怎么复述?”赵朗泽露出洁白的牙齿,故意挑衅。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夫子气到咬牙,连尊称都丢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挑战权威,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孩子秉性顽劣,难以教化,再这么行事下去,岂不是砸了自己教化春风暖、栽培雨露舒的招牌。
“夫子不知道?听说在天山有支未开化的蛮族,他们在挑战对手时就会故意这样龇牙咧嘴。”赵朗泽故意再次露出洁白的牙齿。
下头传来低声嗤笑,让夫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下午你们温书。”
砰一声,扔下书本,夫子转身离开,接着就传来轰隆声响,原来是赵朗泽把书袋里的瓦罐倒出来。
“这是我昨儿个捉到的蛐蛐儿,现在重新再来较量,如果我赢了,你说要输什么好?”赵朗泽圈着瓦罐,朝着后座的赵尔嘉叫阵。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哪次赢了?”赵尔嘉的眸光中带着不屑,“如果你真赢了,只要是我的东西随你挑一样走,兄弟我可是好气魄!”
“你哪有什么好东西,凡是好东西哪样不是从三哥那儿赢来的?最好的东西就是这只黑武士,不然你输了就把黑武士给三哥吧!”说话的人长得与赵朗泽有三分相像,在赵家行四,名赵尔岩。
他虽然是庶子,但赵家人丁不兴,所以赵老太君在世时就作主,凡是赵家子弟不分嫡庶都要进学,因此他们这群年龄相近的孩子就聚在一起启蒙,一直到考上童生才会送到书院去读书。
“呿,我若赢了,要只战败蛐蛐儿做什么?赵尔嘉,你可别小瞧我这只蛐蛐儿,爬像虎斗像蛇,昨儿个它可是气力十足,把我剩下的蛐蛐斗得掉头爬窜。”赵朗泽得意万分。
廊下,刚从书院回来的赵尔燊与赵尔顺,看着学堂的景况都忍不住摇头,本来他们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陈夫子,谁晓得学堂闹成一团,压根不见夫子踪影,八成又是让他们气得离开了。
“这陈夫子应该是撑不住了。”赵尔燊走出学堂的宝瓶门,才与赵尔顺聊起来。
赵尔顺阴沉着一张脸,五官轮廓与赵朗泽无一处相似,俊美到偏阴柔,“从他开始启蒙以来,这都第九个了,书院传得有多难听,连带我们能讨到什么好?”系出同门,一损倶损。
“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如果去舞枪弄棍,搞不好可以消耗他的旺盛精力,不至于继续在京城里闯祸。”赵尔燊语气中带着厌恶。
他们这群兄弟,从他行一,行二的赵尔顺,行三才是嫡子赵朗泽,至于四弟就是赵尔岩,行五赵尔杰,最小么弟赵尔嘉,只有赵朗泽才是依族谱朗字。
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嫡庶分明,从名字就不断提醒他的身分,十一岁考上秀才又怎么着?他是如愿进了国子监,却依例到太学,并非他一心想去的弘文馆,后来的行卷也被阻挡,这一切他清楚一定有贤妃的手笔。
他的右手随着思绪纷转紧握成拳又放松。没有关系,他需要时间慢慢等待羽翼丰满。
“大哥,这话咱们私下讲讲就算了,你清楚赵家的禁忌。”赵尔顺神情严肃。
赵老太君在世时,就不再愿意让赵家子孙接近武场,尤其以赵朗泽被看管得最严格,虽然赵老太君过世后,这项禁忌略微松散,赵朗泽也开始接触射骑,但毕竟起步比其他人晚,落了众人一大截,渐渐也就不喜爱。
“他有什么好,早晚坠了赵家名声。”
“再怎么说,他现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忠亲王,咱们一大家子死活都得看他的脸色。”赵尔顺点出事实。
赵尔燊挥袖远走,不再搭理赵尔顺。
看着大哥昂扬身躯,赵尔顺知道他是壮志未酬。
弘文馆生徒数十名,大多是皇族勋贵子弟,师从学士学习经史,比起国子监的学生地位崇高许多,而弘文馆也不是以课业为重,更在意的是家族间的交流应对,尤其这盘根错节的权贵势力下,牵扯的不只是皇权,见微知着才是百年基石,这功力可是要从小栽培,偏偏赵朗泽视若敝屣,赵尔燊却是想而不可得,更别提他曾想借着许师长之手,将策论转交到黎太保手中,这种推荐方式就是行卷,如果太保大人看了之后赞赏,赵尔燊还是有出头的机会,没想到后来不了了之。
依大哥心高气傲的程度,自然不会认为是黎太保看不入眼,而是想成了贤妃暗中手笔,但事实谁又清楚?
虽然他也厌恶赵朗泽,但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赢在投对胎,不管做什么都对,否则光瞧他那样子,堂堂王爷把自己比喻成蛮人,怎么不说狗畜在攻击前也是龇牙咧嘴的啦哮?
突地,赵尔顺意识到,这么一来他岂不连自己都骂进去了?他忍不住低头苦笑,果然嫉妒会让人失了理智。
梧秋园里,二等丫鬟浅碧将书房打扫完毕后,点上熏香,再仔细观察四周,确定只有她一个人,这才小心的将纸篓里的纸捡出来,一张张抹平,然后小心的折起来收进荷包里。
浅碧离开梧秋园后,寻空往芙蓉园而去,她走的是供奴仆走的狭路。
“巧翠,我把东西拿来了。”巧翠也是大小姐的一等丫鬟,只是不如巧荷般讨大小姐欢心。
“今天怎么这么慢,让我好生等着。”巧翠接过浅碧递来的荷包,拿出纸张好似在掂量重量,这才从兜里挑出碎银,“后天早些来。”
“这也要看二小姐的书房收拾的状况,只是大小姐要二小姐这些废纸张做什么?”
“问这么多做啥?你管好自己的嘴巴,反正这些只是不要的废纸,拿着又碍着什么事,反倒是你,轻轻松松就有银两拿,这种好事可没有多少机会。”
巧翠说的倒是大实话,浅碧只能点头,虽然要废纸这种行径很奇怪,但有银子赚就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巧翠看着浅碧离开,才拿着纸张进到芙蓉园里,交给大小姐。
段蓓贞翻看着纸张,有些是段蓓欣练字的,有些是看书随手记下的,有些是诗词,“今天只有这些?没有丹青?”
“丹青?”
“算了,若是丢进纸蒌,恐怕也是画不好的。”段蓓贞自言自语。
巧荷接过大小姐递来的纸,知道等会儿大小姐会再重抄一次这些东西。她问过大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大小姐总是笑而不答,她们虽然一头雾水,却也明白大小姐只要不想说,是怎么都问不出答案的。
段蓓贞也不想如此,这毕竟算是剽窃,等于承认自己不如段蓓欣,但是她在丹青和诗词文采上的造诣,又确实远远不及段蓓欣,可惜前辈子她就是不屑这些东西,压根不曾关注过段蓓欣流传在那些文士间的作品,或许应该说她认为女子没必要懂得这些,又不科举考状元,识字也就是极限,所以对于段蓓欣的才女名声,她总是嗤之以鼻,不以为意一直到段蓓欣声名远播,乃至后来夫唱妇随传成佳话,她只能饮恨在心。
这辈子她一定要事先就扼止这段错误,不对,应该是改正,能够以才女之姿立足于世人面前的,是她段蓓贞,那么上辈子段蓓欣的幸福才会落入她的手中,至于段蓓欣合该走她过去的老路子才对。
车声辘辘,把路上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车厢是黑桧精制,甚至出现双辕马车,还有悬在车厢上八角琉璃灯,这些做派可不是一般的商贾富户,连银子都买不着的规制,可是朝中显贵才有资格用。
有门路知道的,清楚今儿个可是城外郭氏祖邸举行桂筵宴,莫怪这些马车全往城门口挤了。
段蓓贞和段蓓欣的马车就在其中,段蓓欣偶尔微微掀起车帘往外瞧,这时辰还早,有些店家还没有开门做生意,她兴匆匆的出城,以为不会塞着,谁晓得还是堵个正着。
“以前都这么着?”段蓓欣好奇的问。
“桂筵宴一帖难求,再晚些恐怕路上更塞。”段蓓贞这话说得恁是骄傲。
“今天托长姊的福气,让我可以到桂筵宴上大饱眼福,只是不晓得会出席的有哪些人?”段蓓欣侧着脑袋,带着一股娇憨。
她今天可是特地精心打扮,身上的衣裳虽不是新制,却也不曾穿过,是卓氏嫁妆店铺彩撷纺当家绣娘亲制,白色素绢花广绫飘染浅绿衫,花鼓歇纱色泽鲜亮,层层迭迭的裙裳还特地在裙尾绣上粉色环花,行走间流光溢泄,美不胜收,蜀锦披帛上的团簇绕枝花娇美万分,衬出段蓓欣的花样青春正好,粉女敕色彩把人衬得更加娇柔,与段蓓贞的鲜红艳色形成对比。
段蓓贞虽然眼红段蓓欣的装扮,却也清楚自己的并不差,上辈子出席桂筵宴,她可没有这么华美的衣裳可穿,尤其到了那儿,硬生生让宁飞茹这些表姊妹压下风采,还有些气闷,只是这辈子不同了,有了卓氏这财大气粗的支持着,光她这鎏金掐丝牡丹花钗就比原本妆箧里的要美丽,更别提镂空镶嵌红宝石的金步摇就插在垂云髻上,贵气万分。
尤其她这富贵打扮就比段蓓欣强上几倍,也不知那呆愣的脑袋瓜子怎生转的,居然在双髻上简单别了缎带和珠花,白费了一张娇俏小脸和衣裳,不过也难怪她不晓得,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宴席嘛!桂筵宴可是连皇室中人都会出席的,自是百花争艳,各家比美,哪家千金不把自己最好的端出来?
这也是一场光明正大的相亲宴,不分男女都可以睁大眼寻着心仪对象。梁朝民风开放,不仅止于男人,女人也可以结伴同行出游,所以上辈子段蓓欣也曾出席桂筵宴,当时是随着卓氏舅母赴会,在咏诗活动时以一诗成名,这次她不会给段蓓欣这个机会了,命运的轨迹从祁黄山开始就应该出现分歧。
“大姊,你在想什么?”段蓓欣轻推了段蓓贞一把。
段蓓贞陡然回神,“自然是京城里叫得上名号的都会出席。”
“那是怎样的风景啊?”段蓓欣笑得灿烂,眼睛都成了弯月。“真是无法想象。”
“何必想象,等会儿你就会瞧见了,从王侯国公到一品太保太傅,说不定连太子都会亲临。”段蓓贞语气淡然。
“大姊参加多了,肯定笑我没见识,听说文人之首的清闲散人也是常客?”段蓓欣书案上可是有好几本清闲散人的诗册。
“是会来的,他在集贤书院讲课,而集贤书院是京城第一大儒陈子元创办,向来集贤书院都会收到桂筵宴的诗文帖。”
“诗文帖?”段蓓欣对宴会这件事兴趣不大,没打听过这些细节。
“桂筵宴的邀帖分为两种,一种是红色的,下给名门贵媛,一种是乳白描金,是专门给文诗画作有专长的大家。”
“所以擅长丹青的顾老也会来?”段蓓欣惊喜万分。
“不一定,也可能是顾老的子弟前来。”
“顾老的子弟就是赵秉成或卫红,那也是大家啊!”
段蓓贞蹙眉,“你看看你这成什么样子了,到了那儿你可别还是这副德性,万一丢了咱们段家的脸面就不好了。”
“知道,我会小心。”虽然挨训,仍然无损好心情,段蓓欣笑呵呵。
姊妹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没多久马车就来到城外的郭家祖邸。
来访宾客众多,万头攒动,这话不夸张,稍有身分的主人出门总会带着一、两名侍从,若是姑娘还会带着嬷嬷同行,再加上车夫和护卫,一辆马车自然挤不下,就拿段家来说,虽然没有带着嬷嬷,但还是出动了十一人。
停放马车的地方就是祖邸附近的空地,依照身分地位圈隔划分出好几个区域,井然有序,不见乱套。依段府的身分,马车不至于停到最外圈,不过下了马车还需要走上一刻钟。
段蓓欣把这当成踏青,无视尘土,还可以愉快的瞧着各家马车,段蓓贞就没有那样的好兴致,小心的用宽袖掩着面,深怕飞扬的尘土脏了妆容,这是她最诟病的一点,怎么不能让马车到大门前,让宾客下车后再由车夫驾车去停放,非硬要她们走这一遭,这郭府简直是折腾人。
贵人这么多,若是每辆马车都停到门前再绕走,那么耗上一天都不够,但是段蓓贞可不管其他,就只想着自己方便。
段蓓欣自然也感觉到长姊的不快,也不再和她聊天,免得自讨没趣,索性安步当车,欣赏起周遭景色,然而说是景色,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瞧的,不过就是矮灌木。
踏进郭家祖邸大门后,眼界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青石板路,两旁几棵参天的杉木,傍着奇石峻峭,还依稀听见水声淙淙,果然,这山泉溅沟引入邸内,清可见底,运用巧思和高低落差,让小泉沟绕着游廊,沿途都可以听见潺潺水声,若在酷暑盛夏,光这么听着就透脾心凉。
俗谚富过三代才懂吃穿,若是让段蓓欣来说,富过三代才懂住得舒服,这可不是一切都买最奢华的就好,而是从细节来看,寻常富户哪会考虑到引进山泉水,说不定还嫌麻烦,随意挖个池子就可以养荷附庸风雅。
“这可是从北衡山挖道来的山泉水,前段游廊下栽着海芋,到了春天美不胜收,再接着运用高低落差引到后方的华慈湖,活水交替下,池里可是鱼虾皆有,也引来冬鸟过境栖息,偶尔也会出现丹顶红鹤这些祥客觅食。”前方转角有人介绍,声音娇糯。
“那是郭尚书大人的嫡长女郭妙嫣。”段蓓贞也瞧见对方,低声向段蓓欣说完,随即走近打招呼,“妙嫣,还隔着远就听见你在显摆了。”
“什么显摆,你怎么这么晚才到,害我一阵子好等。”郭妙嫣娇嗔道,她与段蓓贞感情交好。
“还不是你家这桂筵宴太出名,从城内马车就塞得水泄不通,我这还是提早了两刻出门,若是再晚,保不齐连门都进不来,宴席就结束了。”
“哪有你说的夸张。”郭妙嫣带着好奇看着段蓓欣,问道:“这位小妹妹是?”
其他千金小姐也知道郭妙嫣和段蓓贞的交情,有些人已经识趣的先离开。
“还小,她都十三岁了,若是快的话,明年都可以先议亲了,她是我的嫡妹段蓓欣。”
“可是我看她这个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郭妙嫣吐着舌头,“妹妹来,要尽兴的玩哦!”
“谢谢郭姊姊。”
郭妙嫣勾着段蓓贞的手,“怎么突然想到带她来,之前你对她可没有这么亲热的劲儿……对了,你这衣裳好玩,是不是彩撷坊的衣衫?段蓓欣的好像也是。”
段蓓欣故意落后,让长姊可以尽情和好友谈天说地,渐渐的她们声音越来越远。
“小姐,你故意这样不好吧……”石菁看不对劲,连忙低声提醒。
“连郭姑娘都瞧出来姊姊不是真心亲近我的,何必硬凑上前自讨没趣。”反正桂筵宴三步一哨,都站着引路的奴婢,也不用担心会误闯到不该去的地方。
“可是小姐平常很少出门,在这儿也没有个熟识的人可以解闷和引领,这样子可怎么好?”石菁虽然没有机会陪着出席这种大场面,也晓得这些高门小姐都是和相同家世背景的玩在一起。
“刚才姊姊提到丹青大师顾老的弟子也会来,我正好藉这机会去瞧瞧本尊。”
“可是咱们又不熟这儿……”
“问她们啊!”段蓓欣指着两步外的郭府奴婢。
“小姐,这样不好吧……”
“二小姐,大小姐请您过去。”巧翠出现在游廊,福身说道。
嗄!长姊不是不打算理会她吗?段蓓欣瞧着巧翠,希望看出丁点不情愿,却发现巧翠恭敬有加,看样子她的希望落空了。
“这就来了。”段蓓欣沮丧的跟着巧翠走,而在她身后的石菁却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