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半两(上) 第六章

作者 : 黑洁明

那夜,墨离多事的提了一回,后来他也在楼上,见着她在城西商街里,顺利做起了买卖。

那年冬,他又在街上遇见她几回。

每回见着他,她总会和他颔首示意。

每一回,看见他时,那双清澈的眼底,总不自觉透出欢欣。

她从没主动找他说话,可她挺乐意看见他。

他知道,能感觉得到,他应该要她别再这么做,至少别理会她。

这女人迟早会知道,他不是什么良善公子,她每月买的平安符,缴交的辛苦钱,最终都会来到他手上。

可他很难当没见着她,特别是,这城里少有人见着了他,会露出纯然的欣喜。

她总是如此,不自觉的,朝他扬起嘴角,漾出笑意。

莫名的,让人不由得多看两眼。

他从没给过她好脸色看,没笑过,没回应点头,她却依然一遇他就对他颔首。

大年初四,街上刚开市,他坐在当铺二楼的老位子上,又见着了那女人。

她穿着女装,和那带大她的女人,去庙里上香,身边还跟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泵娘。

那是她的远房亲戚,眼睛不好,去哪儿都得人牵着。

那时,她的买卖已然好转起来,她家的瘸子车夫,驾着驴车载她、那妇人和那小泵娘一块儿前来。

墨离多事的关照着她的买卖,但有很大部分,是她的货真的好,墨离拿来给他瞧过,那织布针脚紧密,模起来极薄,触感柔滑细腻,虽是棉布,却不输丝绸。

他应该要墨离别多此一举,却总忘了提。

她隔几日就会带货上街,每月都会到酒楼里,缴钱买平安符。

他总能见着那忙碌的身影,在街上铺子转啊转,在他眼皮子底下转啊转,像个小陀螺一般。

他看着她牵着小泵娘下了驴车,带着那小泵娘和一旁兜售的小贩买了一串糖葫芦给那小泵娘,入庙上香前,她抬首,习惯性的朝当铺二楼这儿看来,忘了自己今天不是什么做收布买卖的小货商,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女装,不是男儿装扮。

不知从何时起,她总会这么做。

无论晴雨,经过这儿,总会抬头看上那么一看,瞧上那么一瞧。

然后在看见他时,朝他颔首。

那一日,她也如同以往那般,对着他点了点头。

只是这一回,她穿着女装,旁的人见着了,那瘸子见着了,身旁的妇人见着了。

在她入庙前,瘸子和她身边的妇人说了两句话,妇人匆匆上前,和她也说了两句话,她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身昂首再看他。

他清楚知道她是何时知晓他的身分的,就是那一刹,就在那片刻。

人们总爱多嘴嚼舌,那如哑巴的瘸子也一般。

她看着他,隔着大老远瞧着,眼里有着难以掩藏的错愕。

他垂眼看着她,冷冷的看着。

原以为她会匆匆转移视线,会惊,会怕。

她却只是看着他,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他都莫名恼了,不自觉将手中的书册紧握。

最终,是那妇人又说了几句话,她才垂下了视线,牵握着那小泵娘,一起入了庙。

他是周庆。

周豹的儿子。

现在她知道了。

她一会儿就出来了,只是这一回,她不会再抬首,不会再寻他,不会再找他。

他想着,他该要走开,别继续坐在这儿,该去做那些成堆的杂事。

今日大市将开,等他忙的事,早堆得和山一样多。

可一炷香后,为了他也说不出的原由,他仍坐在原地,翻看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书册。

飞雪轻飘飘的,纷纷,落下,因风又起,再翻落,在窗台堆迭着,在雪地里积累着。

大庙里,香烟袅袅;街市上,人声鼎沸。

她去而复返时,他一眼就瞅见了,一旁的妇人,为那小泵娘打着伞,她手上也打着一把伞,油纸伞遮住了她的脸面,他只看见她的裙摆,那洁白的裙裳,十分素雅,当她伸手拎起衣裙,他看见在那层层迭迭的裙角下,是一双和其他姑娘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大的绣鞋。

那是一双天足,这年头,有钱人家的小姐都缠脚,只她没有。

他看着那绣鞋,跨过了门槛,重新消失在摇曳的裙摆下。

妇人带着小泵娘往驴车走去,绣鞋的主人,却在庙门前停了一停。

油纸伞微微扬起,稍稍侧到了一旁。

他清楚记得那一刻,记得那情景,记得他看见她打伞的手,记得那缓缓飘落的雪花,记得她从油纸伞下露出的小脸,记得她昂首时,在寒风中,徐徐吐出氤氲白雾的粉唇。

他记得她扬起了眼眉,用那清澈如夏夜的眼,不偏不移的看着他。

以为她这回该要怕了他,就算不怕他,也该记起自身的穿着打扮,想起自个儿是个姑娘。

可她不怕,还找着他。

雪花在空中漫舞着,街市上,人声依然鼎沸,他却只能看着她。

然后,她微微抬起了藏在衣袖里的手,反手摊开。

他看见一只红色的平安符,在她小小的手心里。

是红色的,不是黄色的。

那是大庙里的平安符,不是酒楼里卖的。

她瞅着他,确定他看见了,才转身将它挂在了庙门前的石狮子的脖子上,不是大的那只,是那只小的。

小狮子。

他无言以对。

她打着伞,转身走了,上了驴车,消失在大街的那一头。

可那殷红的平安符仍在,在那庙门前,在那小小的石狮子身上。

驴车走远了,雪花仍在飞舞着。

有那么一刹那,他眼角微抽,迟疑着。

也许他不该这么做,他清楚知道,暗地里,一直有人盯着他。

他坐在窗边,盯着那抹殷红,久久。

可到头来,他还是下了楼,在漫天飞雪中,来到庙门口,看着那银锁,伸手取下了它。

平安符上,被她绑了一个老银锁,锁是腰子锁,小巧却饱满的锁身上,刻着四个字——

长命百岁。

他看着掌心里的小锁,有些无言。

这城里多少人咒他和周豹一块儿去死,她却要他长命百岁?

他看着那老银锁,忍不住,慢慢的、缓缓的,将手指收拢,将其握在掌心里。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仍能感觉她在银锁上留下的温热,感觉那热气,从手心一路钻到了心口。

他不知她在想什么,怎想的?

她该已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爹是做什么的,但她仍为他求了平安符,给了他这老银锁?

有人看着,他知道,能感觉到。

但这不是他逼的,不是他抢的,是她要给。

她给的。

真傻。

他想着,却还是握着那腰子锁,穿越街头人群,转身上楼。

真傻……

男人张开眼,看着夜色,但往日旧时的回忆,却只是让他更加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老银锁。

蓦地,又有人来,但那人不敢敲门,只静静的站在门外。

他松开银锁,让那腰子锁同鲜红的平安符,垂落胸口,落入衣中,这才转身开口。

“进来。”

那人闻言,方直起身子,开了门。

来人不是别人,是墨离,他一脸恭敬的推开了门,进门后却只站门边,让身后的人进来。

两位小仆小心翼翼的送上了酒菜,另一人端着水盆,再一人送来干净的布巾,在那些人之后,还有一人捧着一迭簿子来到一旁,那些是酒楼的、当铺的、迎春阁的帐簿,还有其他底下的营生铺子,林林总总,不下上百间。

小仆们将东西搁上桌之后就走了,只墨离还留着,他关上了门,来到桌边。

周庆在水盆里洗了洗手,却没用那些菜肴,只拿了一颗橘,慢慢剥了皮,看也没看他一眼,只道。

“报吧。”

得令,墨离立刻张嘴,平铺直述的开了口。

“元生当铺,收银七万五千两,收货一百六十二件;京华酒楼,收银十八万九千五百两,平安符售出一千两百二十八件……”

他坐在窗边椅榻上,静静的听着对方报帐。

黑夜里,他看着月上枝头,看着风卷云过。

墨离口齿清晰的报着帐,报完了自家帐本,又开始报官家大小事,报完官家大小事,又跟着报武家大小事,然后报起商家大小事。

墨离一项一项的报着,语调平稳,只在他抬手时才停,在他摆手示意继续时才继续。

当墨离停下来时,早已过去大半夜。

迎春阁里的锣鼓声不知何时早停了。

姑娘们唱的小调也渐渐消散,就偶尔还能听到一些丝竹管弦声,从阁楼另一面的河上传来。

月下,水波荡漾着,轻轻响。

大红灯笼一个跟着一个,熄了。

四更天,巡行的更夫,敲响了梆子。

这时辰,是夜最深的时候。

周庆摆手,让墨离要那些下人把酒菜撤了。

墨离安静的做着事,然后很快的也退了下去。

风仍在吹着,他抬手,从指尖弹出气劲,弹熄了烛火。

明亮的阁楼瞬间暗了下来。

这一夜,即将到了尽头。

他仍倚坐窗边,屈膝静静的看着这座城。

若有人抬首仰望,仍能看见他的衣摆就在窗边飞扬着。

下一瞬,衣摆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黑暗里,再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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