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半两(上) 第二十章

作者 : 黑洁明

她上楼时,那男人如以往那般坐在那里。

罗汉床的桌案小几上,点着香。

他倚在窗边,一手支着脸,一手拿着一本书。

那书,不是帐本,是一本地方志,但他没在看,那男人垂着眼,像是睡着了。

明亮的天光从天井洒下,落在他身上。

她走上前去,月兑鞋上了罗汉床,如之前那般,坐在小几的另一边。

香烟冉冉,袅袅。

“不是要走?”

他仍合着眼,但开了口。

“你不是早算到我走不了。”她转头看着窗外那方正的天井,和在天井之外的蓝天,声微哑。

“你可以走的。”他淡淡说着:“不需为难自己。”

“我爹死了。”她哑声再道:“那女人没有谋生的能力,只会坐吃山空。”

“你不欠他们。”

“我知道。”她说着,扯了下嘴角:“但他们是我爹的妻儿。”

“那男人从来也没把你当成亲闺女,你又何必?”

“我不知道……”她看着窗外天井上,缓缓飘过的白云,哑声道:“只是我原以为……以为事情或许会有所不同……”

“并不会,如果会,他就不会卖了你。”

那冷酷却真实的话语,教泪水无端上涌,她红着眼,强忍住,再问。

“所以,我还是你手上的棋吗?”

“当然。”

男人的语气,波澜不兴,像她问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

她含泪苦笑,继续看着那方蓝天白云,缓缓道:“你就不怕,我记着你让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着,或许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机会,也反你?”

“你爹为富不仁,结仇甚多,才会在落难之时,无人伸出援手。你看过帐本了,你清楚他为求富贵,做过什么事。温家出事,只是迟早,迟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贪,不曾想卖女求荣,也不会就此摊上吴家,不会赔得血本无归,不会让人有机可乘,落井下石。当年,你才三岁,他就为娶新妻,将你赶出家门,这样的男人,你以为他对你还会有什么父女之情吗?”

她哑口无言,只有泪盈在眼。

“那儿,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一句话,狠狠打在她脸上,戳在她心头,教热泪再忍不住,滑落眼眶。

她垂首闭目,抬手遮眼,泪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

蓦地,温热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脸,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

“你知道,比谁都还要清楚,那瘸子、老头、老姑婆,还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着带他们走。”

他的声,就在耳边,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

泪纷纷,止不住。

他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让她坐在他怀里,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

他将那大手搁到了她脑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说着。

“哪需要我拦呢?温家垮了,你哪有办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没死,看温家那般衰败,你一样走不了,你若心这么狠,又怎会想为从良的青楼女子,倾家荡产买下那船棉籽?”

刹那间,心又紧,好痛,教泪如雨下。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认识的温老板了。”

温柔揪抓着他衣襟,再忍不住,将泪湿的小脸埋在他肩头上,缩在他怀中颤声哭了出来。

他怀抱着她,没再开口,就这样任她泪湿他的肩头。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晓得泪水不断的涌出,过去这一个月,她泪也没掉过一滴,在这之前,她甚至不晓得她还会为那人的死感到难过。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卖了,有什么好难过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么好不舍的?

可,就是难受,就是停不下泪来。

然后才发现,原来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自己将来能以温子意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可以让那人后悔当年没好好待她这闺女。

还以为不在乎,原来还是执着于自己不得人疼。

可他却看得比她还要清楚明白,身边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枕在男人厚实的肩头上,听着他沉稳规律的心跳,温柔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她睁开眼,看见自己抓皱了他的衣襟,看见他衣襟下的单衣里,有着一抹艳红。

那是血,从内而外,渗出来的血。

这个月,在她忙着卖屋偿债时,城里到处暗潮汹涌、风声鹤唳,她知道是因为城里那些商家正与他明争暗斗。

周豹病了,几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开始蠢蠢欲动。

先前那些乱的,只是不聪明的商家,聪明些的仍如王飞鹤那般按兵不动,若非王家少爷太蠢,王飞鹤只怕也是要等到现在,等到他伤。

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不想当那捡便宜的渔翁呢?

这城位在运河要冲,丝绸、鱼米、棉花、茶盐、青瓷陶碗,全都得从这儿过,是商家必争之地,谁若能掌控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贾大商,人人都想当头,想称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争权、要夺利,只能在这当口。

看着他内衣里渗出的血,她才知他在这波争门中受了伤,不知何时,受了伤,所以才待在有着重重关卡、戒备森严的当铺这儿,所以她刚到时,他才闭着眼,那时他八成是真睡了。

即便睡了,也不让人知,也还要撑着。

这男人,怕是连那总随侍在他身边的墨离也不信吧?

他说,她是他的棋。

这局棋,他布了多久?打两人相识之初?那该也有近两年了吧?这男人究竟活在什么样的处境之中?要如何,才会让一个人把日子过得如此步步为营?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关的一切。

她很清楚,周庆不是她可以要的人。

那时,她以为一夜就够,那会儿,她也只想着若要把身子给人,至少也挑个自己乐意的,想着之后,就走得远远的,过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

她没想过能再见他的。

可如今,她才发现自己仍在他的棋局中,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该要走的,这男人多可怕。

看着他衣襟中那抹鲜红,她心口不由得抽紧。

这,是故意给她瞧的吗?

要她心软?抑或是,他真的只信她?

是信她的吗?

温柔抬眼,看见他垂眼看着她,一双黑眸深深,眼底有着教她心颤的神情。

他温热的大手,再次上了她泪湿的小脸,徐徐抹去她的泪。

那动作,那般轻柔,让她无法抗拒。

罢了,就算他是故意,她也认了。

真要留在这城里,她还能不上他这盘棋吗?

温柔松开紧揪着他衣襟的小手,偎着他的大手,语音喑哑的问。

“你说,我是你的棋。”

“是。”

“温家已经垮了,你要我何用?”

“温家是垮了。”他环抱着她,道:“温子意没有。”

她一怔,抬眼看他。

“你想温子意做什么?”

男人握住了她的小手,拢着。

“做你本来就在做的事。”他垂眼看着她,勾起唇角,道:“做王飞鹤本来应该要做的事。”

“什么意思?”她不懂。

“一个地方,除了大恶之人,总也有大善之家。”

她楞看着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醒悟了过来。

在王天凤绑架她之前,她一直以为王飞鹤是个大善人,但他不是,那人不是。

“王飞鹤是周豹的大善人。”

周庆看着她,告诉她。

“温子意,是我周庆的。”

温柔傻了,呆看着他,一时无语。

他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抚着她的唇,低语:“周庆是不帮人收拾残局的,但你会,也可以。”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张了张嘴,却无法吐出确切的词句,这男人让她无比困惑,他现在是要她替他收尾?王家父子是假善人,真恶人,显然他们一直在帮周豹处理善后,但她可不是能眼也不眨帮着他收尸灭口的人。

天知道,她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路上随便一个男人挥拳都可以将她打倒在地,她看到血都会头晕想吐,这男人却要她帮他收拾残局?

“你知道,我一点武也不会吧?”她忍不住说。

他挑眉,道:“我知道。”

“我不懂如何埋尸的。”她再道。

这话,让他笑了。

“我不是说,让你做以前你就在做的事。”他噙着笑,说:“你有帮人埋过尸吗?”

她眨了眨眼,咕哝,“当然没有。”

话落,她忍不住又问。

“你到底想我做什么?”

他没有答她,只是挪动了身子,躺了下来,一个眨眼,他已姿态轻松的将脑袋枕在她腿上,闭上了眼,淡淡道。

“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瞧着那仍轻握着她的手,瞬间便枕在自个儿腿上的男人,温柔无言以对,他动作那般顺畅自然,好似已枕在她腿上千百遍似的,她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反应。

下一刹,感觉到他喟叹了口气,她才意识到,他累了。

这男人,仍伤着,他的胸口,还渗着血。

想来怎么样,躺着仍比坐着舒服吧?

虽然仍有些羞窘,可心一软,没推开他,就让他这么枕着了。

像是察觉了她的心软,他将她的手拉到了腰月复上,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那笑,教她有些恼,又有点儿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滋味,教小脸微热。

于是,就让他这么给枕着了,给握着了。

风轻轻徐来,将香烟吹散。

一切,如此安静又平和。

腿上的男人,合着眼,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呼吸既徐且缓,可她知他仍没放松下来。

就连在这儿,在周遭都是他的人的地头,他也无法心安。

蓦地,一个念头,忽地跳入脑海。

“周豹还活着吗?”

闻言,眼前的男人睁开了眼,看着她。

“活着,他当然还活着。”

他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只是这一回,那笑没入眼,他的眼是冷的。

很黑,很冷。

那冷眼,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应该要害怕,怕这个男人。

可明知他刻意将她算计,她却也无法将与他相处的过往全盘抹去,没办法相信这些日子,她真错看了他。

她看不清他这盘棋,感觉仍在云里雾里。

这男人如此狠绝,那般工于心计,哪天他若真把她卖了,怕也是理所当然。

该要怕他的。

可当她看着他,却只为他感到害怕。

不知怎,忽地想起,这男人从未在她面前,称周豹是他爹。

温柔垂眼看着那枕在她腿上,握着她小手的男人,瞅着他看似轻松,实则不曾放松的姿态,不禁张嘴又问。

“周豹,想要你死吗?”

他看着她,噙着嘲讽的冷笑,回:“你说呢?”

这不答反问的回答,只让她心揪得更紧,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

再一次的,他勾起了嘴角,那双黑瞳里的冷意褪去,漾出一抹教她喉紧心更缩的情绪,然后他抬起左手,轻触她的脸,让她心又一颤。

“你若还想走,别拖过今夜。”

说着,他闭上了眼,将手垂放回身前,语音沙哑的淡淡道。

“天大地大,哪都能去,你到哪都能重起炉灶的。”

闻言,心头一颤,她垂眼看着这男人,他闭着眼,可她知,他是说真的,若她真要走,他不会拦的,他会让她走出这盘棋。

风,不知何时停了。

几上的铜炉香烟袅袅,笔直往上延伸。

可她很清楚,风雨欲来,这幽静的片刻,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这男人无论何时都会身处暴风眼的中心。

在他身边,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该要走的,温柔想着。

可她怀疑他知道,他的右手仍拢握着她的手,始终不曾松开过。

是刻意?还是不自觉呢?

一颗心,揪得好紧。

到头来,她只是低垂着眼,轻轻把左手搁到了他疲惫的眼上,替他遮住了光。

几不可见的,他喟叹了口气,收紧了大手。

眼微微的,热了起来。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天,她就一直那样坐着,让他枕在她腿上歇息。

上部完,请看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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