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午夜十一点了,工作了一整天的温宜其实有些累,但是背后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饿狼……恩公(债主)……她还是努力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将冰箱里那份早上出门前用电锅坎煮好的糙米饭拿了出来。
平常她煮粥品都是从生米冷水开始熬煮到糯烂的,可是今天太晚了,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来,但如果随手炒个饭,夜深了,吃了肠胃也不怎么好消化。
考虑他可能的食量,她添了两碗糙米饭放进不锈钢锅中,注入经净水器过滤的洁净甘甜清水,再切碎一些梨山高丽菜,红萝卜细丁,玉米粒,洋葱丁,鸡茸进去,混合后在外锅倒一杯半的水,按下开关。
趁电锅煮稀饭的时候,她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只保鲜盒装的胭脂鹅脯,从上冷冻柜中取下另一只长方形的保鲜盒,里面一排排早前做好冻起来的女乃油松瓤卷酥,卷酥是生的,要吃的时候入锅油炸或烤制起来,才会新鲜酥香甜脆。
而她自己用绍兴酒和糖、盐、蜂蜜、葱段、桂叶、红曲做成的胭脂鹅脯,可以当凉菜,也能回笼蒸酥烂了热热的吃,口味鲜香咸甜,还具有药膳食补的功效。
其实这些工序都挺繁琐细致的,现代很少人会花那么多时间去精心炮制一道道大菜小点。
但温宜既是中文系毕业,平时喜欢历史,文化,古籍和大量的阅读,自己又爱动手做吃食,所以这些林林种种,对她而言从来不是麻烦,而是说不完的乐趣。
尤其快乐的做菜还能快乐的赚钱,更是一加一大于二的幸福。
人最单纯也最可贵的喜悦之一,就是能看见并实现自己。
无论是理想、梦想、野望……
不是为了谁谁谁,而是我就站在这里,我做着我喜欢的事,我先取悦了我自己,我值得过上一个谁都抢不走、也无权践踏的,我的人生。
陈定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十指灵巧翻飞地做这个做那个,没三两下已经有阵阵诱人的香味飘散了出来。
这间被她收拾得颇清爽温暖,却还是掩饰不住先天体质不良的老旧狭窄套房,突然让他不再觉得窄迫得处处看不顺眼不自在了。
以往,他最瞧不上那种只会窝在家庭和厨房里,自以为贤良淑德,奉“抓住男人的胃就能抓住男人的心”为圭臬的女人。
在他看来,女人最迷人之处唯有两种——种是自信强大、有事业野心和能力的美丽,另一种则是妩媚娇艳楚楚动人,会勾起男人熊熊保护欲的小白兔。
柴米油盐的家庭主妇,从来就是最排不上号的。
尤其在他所处的环境结构世界中,没有什么最顶尖出色的主厨是用钱聘请不到的。
……你想喝一杯鲜女乃,是会选择到超商买一瓶,还是到牧场牵一头乳牛回家?
答案显而易见。
但此时此刻,置身在温暖洋的小套房,闻着无孔不入的惊人美食香味,看着那个清秀纤瘦的女人贤慧忙碌的背影……
“嗯,待会消夜钱还是多给一点好了。”他自言自语。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
陈定理智分析得无比透彻,可他却没有发现在这样的氛围下,高大精实的身躯已然不知不觉地慵懒放松了下来,肩背往后瘫靠在沙发上,长腿闲适地舒展,漂亮深邃的眼睛隐隐含笑,嘴角微勾……
半个小时后,电锅按键跳起来了。
陈定精神一振,不自禁坐挺了起来,上半身微微向前倾。
略呈长方形的客厅沙发桌上,是刚刚温宜端来放下的一小砂锅蔬菜蛤蜊鸡茸粥,蛤蜊还是她在外锅水熬干前五分钟放进粥里的,所以蛤蜊肉肥美饱满得一咬就喷汁。
“你居然会做女乃油松瓤卷酥?”陈定眼前一亮,目光浮现惊艳又满意的愉悦。“还有胭脂鹅脯……怎么没有酒酿清蒸鸭子和虾丸鸡皮汤?”
咦?
温宜心念一动,抑不住惊讶又有几分暗暗欣赏地看向他。
这年头,会读《红楼梦》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男人看《红楼梦》,还真是堪比珍稀动物。
不过一想到他的出身……她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诧异的了。
陈定是真正的名门大家公子,祖上至今的家族藏书和珍宝古董恐怕比历史博物馆也少不了多少,曾经有国外权威杂志还专文报导介绍过,陈家素有“小笔宫”的美称云云。
正统渊远流长、底蕴雄厚的人家,果然是随随便便拔一根寒毛就能压死一大票自喻豪门的暴发户啊!
“因为今晚没有绿畦香稻粳米饭。”她不由得浅浅笑了起来,眼神温和亲切,像是见到了老熟人一样。“煮的是粥,确实有点可惜,不过定先生不是宝玉,我也不是芳官,就没差了。”
上述菜色,出自《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勺药裀 困香菱情解石榴裙”,只不过此刻五道缺三样罢了。
他视线和她一交触,不觉也笑了,骨子里带来的冷峻骄傲尊贵气场霎时柔和了大半。“其实你可以在『女人志』考虑写一个美食专栏的。”
她眼底眉梢嘴角的笑意瞬间有些淡了。
啊,真是不堪“回忆”。
陈定注意到她复杂的眼神,“你还在记恨专拦被江颜抢走那件事?”
她沉默了一下,也只是笑笑,努力不讽刺地回上一句——原来日理万机的定先生也会注意到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位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睥睨俯瞰而下,竟然还看得到渺小如蝼蚁,芸芸众生中的其中一个?
——好吧,她心胸真的没那么宽阔,还是忍不住酸民了一把。
“定先生,”温宜迅速收拾起纷乱不稳的思绪,微笑回道:“我现在开粥铺挺好的,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暂时没有再写专拦的打算,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眉心渐渐皱了起来,但看着她礼貌却疏离的模样,登时打消了想再说些什么的念头。
粥一如往常的软糯喷香可口,女乃油松瓤卷酥入口即碎,松子香气在味蕾间爆炸开来,其中还隐隐缠绵了一缕迷人的娇腻花香,胭脂鹅脯更是鲜咸柔软得咀嚼间齿颊生津,胃口大开……
他很满意这顿消夜,却不满意后来安静得叫人不自在到近乎烦躁的气氛。
但若问陈定,那他到底想要气氛是“怎样的”?其实他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
也许是,这套房明明那么狭窄,她竟还有办法从头到尾背对着他,和他再也没有对到任何一次眼神。
他吃完消夜刚好午夜十二点整,温宜动作敏捷地收拾碗盘,温和客气地请他回家了。
陈定穿上黑色长大衣,站在狭小的玄关,大手伸进口袋正想拿皮夹,忽然挑眉。
“出门太匆忙,今天忘记带皮夹了。”
“这顿我请,谢谢你今晚援手之恩。”她想也不想道。
他一顿,幽深的目光里有着她看不懂却莫名心慌的意味。“我陈定是那种施点小恩就吃白食的人吗?”
她呆了呆,张口:“可是今晚你明明叫我认帐——”
“所以你还欠我真正的枣泥山药糕。”他理所当然地一槌定音。
……陈定先生,您穿越到刚刚一个小时前了吗?
“这顿消夜就是还你——”她耐着性子想解释。
“我今晚吃的是枣泥山药糕吗?”他打断她的话。
她楞楞看着他……这个人是哪里有问题?
“可是你吃女乃油松卷酥了!”她濒临气急败坏的边缘。
这道还比较难做,他晓得她在松瓤里面还掺了一点自己熬的玫瑰酱吗?而且那个酥皮,他以为有多好揉擀多好卷啊?还有撒在上面的日本进口特级糖粉——
她刚刚是都喂猪了吗?
“如果我取消你的专拦,结果还你一份做我助理秘书的工作,这两者一样吗?”他昂起下巴,浓眉挑高高。“要你,你会愿意吗?”
“我错了。”确实是大错特错,她今晚就不应该引狼入室……不,是打从那天晚上就不应该一时心软放他进店里还投喂食物!
“请勿喂食野生动物”,这个安全口号她从今天起要牢牢记住、彻底执行。
“嗯,我不生气,我原谅你。”陈定那张英俊冷峻好看得不象话的脸扬起了一抹笑意,周身那股销魂蚀骨、属于纯爷们的男性费洛蒙魅力瞬间迸发荡漾了开来。“下次,我再来付今晚的消夜费,并且讨还欠我的枣泥山药糕,晚安。”
大门开启,大门关闭,脚步声缓缓拾阶而下,渐渐声响消失。
良久后……
温宜莫名觉得脸颊有些热,随即甩甩头,重重上锁。
第二天,莫谨怀难得地向医院告假,驱车回到了位于阳明山脚下的父母家。
莫家的三层楼老式花园洋房就在昔日的中影文化城附近,地坪接近五十坪,如今市值上亿。
莫谨怀平常都是住在大安森林公园的豪华大楼里,很少回来,自从奉母命和温宜离婚后,除非过年过节,否则几乎不再进家门。
他知道自己这是消极幼稚的做着无力的抗争,可笑的自欺欺人。
这样的行为,又能说明什么?挽回什么呢?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优等生,按照父母的期待一路读书,学医,坐上人人艳羡忌妒的总医院外科主任位置,只有上一段婚姻是他自己求来的。
但也只有短短五年……
莫谨怀脸色苍白地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那栋历经岁月沧桑却不掩风华的老洋房,突然觉得从心底升起一股压抑不住的疲倦和厌恶感。
想必母亲正在里头张罗着他和紫君订婚的事情,那些订婚金饰,订婚西装,传统订婚十二礼……
他眼前浮现昨天那个男人嘲讽戏谑的话——
……一边筹备订婚事宜,一边和前妻纠缠,莫医生不愧是心脏外科权威,自己一颗心的左心室和右心室还能这么二分法,真是长见识了。
……莫医生,你不怕朱家知道你订婚前夕遣来骚扰前妻,那,莫家呢?
那个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知道莫家和朱家双方家长近期在筹备订婚?
莫谨怀脸色越发阴郁难看,下意识模着瘀青了一大片的小肮,仿佛还能感觉到昨晚那巨大的撞击剧痛。
令他更难堪的是,那男人说的话让他哑口无言,无力招架。
他确实不怕和朱家的婚事一波三折,但如果父母知道了,责怪的不会是他,而是让他至今仍放不下的温宜。
他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该死的!”莫谨怀猛力一捶方向盘,痛苦的额头紧紧抵着方向盘坚硬的核桃木纹,只觉胸口憋促紧缩得像快爆炸开来。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逼他?为什么……他不能留住他真正心爱的女人?
“小宜……”他声音低哑破碎,隐含哽咽。“你不在家,家里变得很冷、很冷……以前……就算我们吵架,家里也是热闹有人气的……我加班再晚回家,你都会起来帮我煮一碗暖呼呼的消夜……可是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你的味道了……”
不管是食物的香味,还是她身上的香味,都没有了。
他曾经以为,和紫君在公事上的合拍,同是同事的互相欣赏支持与理解,在家庭生活上也能够这么融洽,可是……终究不一样的。
紫君明艳大方干练,对他也有温柔撒娇的时候,但一样出身富贵,身上又怎么可能没有骄纵之气?
尤其,她慢慢发现他除了出色的容貌和身家背景与医术外,其实私底下是个很低调沉闷的男人,对此她也吵过闹过,口口声声质问他是不是还对前妻念念不忘?
小宜从来不会嫌他沉闷,嫌他不够浪漫,不懂得从荷兰空运珍稀的蓝色郁金香送给她做生日惊喜……
他确实……忘不了她。
谁又能将已然在心上,深深扎根蔓延,最后长成参天大树的爱,彻底拔除掉?
可是这份爱,已经被他亲手摧毁得面目全非,就连他自己,也越来越看不清楚自己的本来模样,就连他真正要什么、不要什么,都已混沌得一塌胡涂,无法辨识出来。
他一步步,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