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长八尺、穿着青衣布衫,满脸胡须,背着光瞧不清面目的人影正在院子的门口徘徊着。
几次想要闯进门去,却又被守在屋子四周的护卫给挡了下来。
若不是因为养了几天,终于被准许下床的向千离缓缓地踱步出房门,只怕那着急赶来看外甥女的应行还得继续着急下去。
一双水眸,一双炯目,两两对视,尽皆红了双眸。
向千离怔怔地看着站在她眼前的这个年约不惑,一身粗犷的男人,而那男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年纪不过十岁出头的男孩。
望着那有些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向千离的眼眶倏地红了,鼻头一酸,一颗一颗的泪珠就像断了线似的,拼命地往下坠。
虽然几年不见,但她还是一眼便能认出,那是向来极为疼爱她的舅舅应行,至于他牵着的,正是当年被匆匆送走的向昭。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逐渐向她走来的两人,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恍然以为是梦,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想要确定眼前的景象是真是幻。
她甚至能听到那男孩张口喊了声姊姊,刹那间亲情的联系让她忍不住蹲了下来,将头埋进了曲起的膝里。
然后下一刻,一只大掌罩上了她的头,那源源不绝的热意灌注到她的身躯里面,终于驱走了些许自她母亲离去后就一直冰凉着的内心感觉。
“怎么,小泵娘不认识舅舅了?”
几年不见,那小小的娃儿已经成了一个大姑娘了,他还记得最后一回见她,还是一个小豆丁呢。
三年前妹妹死的时候,他没见着外甥女,如今再见着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可最让应行心酸的,是她方才脸上那种哀痛和忧伤,原该是天真浪漫的无忧岁月,可他最心疼的外甥女却愁成了个老太婆似的。
这都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不争气,才累得孩子得自己殚精竭虑,扮傻装笨不算,还因为婚约之故被人偷出来扔到了乱葬岗去,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向家二姑娘打着姊妹情深的名头,嫁给了骆成之那个混蛋。
“离姐儿不伤心,舅舅来了,万事还有舅舅呢!”轻柔地扶起了向千离,谁知她才站了起来,就猛地投身到他的怀里,揽着他那粗壮的腰哭得停不下来。
应行没有女儿,只有几个混小子似的儿子,哪里曾经被这么个软绵绵的小丫头撞进怀里哭过,一时间只能手足无措的焦急地哄着。
“离姐儿不哭了,你的事舅舅都知道,舅舅会替你处理的,我明天便去砸了向家,好好的教训一下向栖云那个混蛋!”
“舅舅,你又忘了咱们出门时舅母怎么交代的?她说咱们骑马快,可以先来陪陪姊姊,可万事得等她到了才能处理,让你不可以冲动,否则等她到了,非揭了你一层皮不可。”
“你这臭小子,不掀老子的底你就不舒服是不是?没瞧见你姊姊哭得这么伤心吗?”
不同于对待向千离的温柔,应行对待向昭粗鲁得很,可向昭却丝毫不惧应行的怒吼,还能朝着他挤眉弄眼地扮起了鬼脸作怪,甥舅两人之间的亲昵感情显露无遗。
瞥见了甥舅两人的你来我往,哭得尽兴的向千离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一等缓了过来,便连忙问道:“舅舅和昭哥儿怎么一同回来了?昭哥儿不是被老夫人送到南方的书院去读书了吗?”
当初应掌珠的丧礼一举行完,向昭便连夜被塞进了马车,由向家的老仆一路相送到南方的白鹿书院读书了,完全不让他们姊弟有说句话的时间。
向千离知道向老夫人此举,其实也有恫吓她的意思,若是她不好好听话,那向昭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前阵子给舅舅去信时,她也托了舅舅查访向昭的下落,没想到舅舅不但真找到了人,还把人给直接送回京了。
这一桩桩的好事简直差点让向千离乐得头都晕了,但乐过了之后,她仍不忘问清楚其中的缘由。
“其实,人不是我去找的,是收到你的信时,同时就有这小子。我还以为这小子也是你托人带来给我的,怎么,这小子不是你派人去接来的吗?”
“咦?”向千离轻咦了一声,但很快便猜到这是谁的功劳了。
不得不说,四皇子此举真让她觉得心暖极了,对他那日蛮横的将那机关精巧的镯子套进她腕间所引发的愤怒也消了不少。
虽然他有时蛮横不讲理,又时时擅闯她的闺房,可从初识起他便对她有极度的善意,连向昭也替她早早想着了。
“舅舅,向昭应该是四皇子派人去接的。”
向千离一边解释,一边朝着向昭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许是已经从舅舅的口中得知许多事的真相,所以如今的向昭虽然才将近十一岁,却已经褪去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童稚,看起来也比三年多前懂事许多。
向昭几步走到向千离的面前,低低喊了一声,“姊姊。”
看到了向千离就想起了疼爱他的娘亲,向昭隐忍多时的眼泪也盈在眼眶之中,但他却竭力不让泪落下。
这一路上,舅舅没有少同他说这几年姊姊的辛苦和隐忍,为了昭雪娘亲的冤屈,姊姊一个弱女子都这样坚强,他是男人,又怎么能够软弱。
“昭哥儿看起来长大了许多,我想娘在天上瞧着你这小男子汉的模样,定然也是会高兴的。”
“姊姊安心,以后昭哥儿会替你撑起一片天的。”既然向家不要他们姊弟俩的亲娘,那么他也不会再当向家是他的亲人,他早就下定决心,以后他就是姊姊的娘家。
“嗯!”
听到向昭那贴心的话,向千离的心又暖了许多,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忽尔自眼角看到院门旁隐隐飘着的紫色衣袍,心忍不住一紧。
她就是不懂,她明明就是蒲柳之姿,不但没有家人护持,还是骆成之口中那个能吓着鬼的丑女,可他……
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
其实,她不想接受他这一回回的好意,欠得愈多只怕将来益发不能自拔,更怕自己会因为他那带着霸气的好而被撼动了心弦。
宛若不经意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她看向应行,终于后知后觉的想到最关键处,她忍不住地月兑口问道——
“舅舅,你怎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来到京城?”她写信给舅舅的本意只是告知他原委,也希望舅舅能运用应家这些年留存下来的势力,悄悄的在朝中给向家添些麻烦,除此之外并没有期望太多。
毕竟因为三年多前的中阳王逆反一案受到了牵连,应家虽没有被重惩,可官职仍被盛怒的皇上连降到底,只留下了六品将军衔,还一直被圈在了驻地,更无率军的权限,无诏不得入京。
所以这几年,即便对妹妹的死因存疑,也为妹妹所留下的一对子女的安危甚是忧虑,却始终不得进京护持。
“最近边关的鞑子又不安分了许多,可近几年来诸位皇子为了争储,早将军中弄得乱七八糟的,所以边关的威武将军屡屡吞了败仗,是四皇子向皇上建言重新启用应家,皇上这才将舅舅召回了京城,只怕舅舅不日就要领兵出征了。”
又是四皇子!
明明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为什么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的切合她的利益?甚至损及他的利益他也不在乎。
要与向家抗衡,光凭她一个孤女自然是做不到的,可若是应家能够起复,并且立下功勋,再加上四皇子的推波助澜,那么她手中便会有足够的能力对付向家。
虽然此举也可说四皇子是为了争储而培埴自己的势力,但向千离却很清楚,四皇子向来能在众皇子之中不显山不露水的为自己筹划,压根不需要在这个当头做这样的出头鸟。
这些举动若是一个不慎,他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也可能引来有心争储的皇子的围攻。
他……究竟在想什么?
就算她当真有着经商的天赋,能为他赚进大把大把的财富,可这样的护持也未免太过了吧!
若非她很清楚自己的长相有多平庸,绝对入不了那长相宛若天人一般俊美,又有着权势、地位的司徒言征的眼,否则她真要忍不住怀疑,他对自己是不是……
打住!
对于自己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向千离在心里默默地喝了自己一声,不让自己往不该想的地方想去。
正如同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镯子一般,在想清楚这一切之后,她更觉得自己无法装聋作哑的接受司徒言征的好意。
“舅舅和弟弟一路奔驰而来,只怕也是累了,不如先进屋休整一番,晚点咱们再一起说说话,好吗?”
急急的交代了一声,向千离便拎起了裙子,急急地朝着方才那紫色衣袍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得与他说清楚,可其实要说清楚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远山青黛,云雾缭绕。
虽然司徒言征这个儿子在皇上面前不太受重视,可皇上在心情很好的时候,对这个儿子也算是大方的。
这个位于皇城近郊的别庄,在所有皇家别庄中并非最好的一个,地处偏僻,也离京城远了些,但景色优美、风光秀丽,后头还划了一大块的林子在别庄之中,也算是极其不错的。
这一大块的林子,在有闲心时慢慢走走看看,自然是挺好的,可若是如向千离一般急着找人,那就难免跑得气喘吁吁的。
可恶,明明一路问着别庄里伺候的人,大家都是指向这个方向,可为何她都走了这么大段路,却还找不到司徒言征呢?
向千离慌乱的左看右瞧,却怎么都看不到人,丝毫没发现在她头顶的树梢上,有一个人正恣意地躺在树干上,欣赏着她的着急。
哼哼!
没想到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也会有急着找他的时候,她不是避他如蛇蝎吗?他的一点心意都要当面甩回他的脸上。
虽然很想知道她这么急切的找他有什么事,可司徒言征从来也不是好性子的人,在好意几次三番的被她拒绝后,心里也是存着气的。
好整以暇地以臂为枕的躺在大树上,瞧着她找他找得气喘吁吁的,让他小小的出了一口心中的闷气。
眼看着她已经在这片林子里找了快要半个时辰了,他心中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准备突然现身吓她一下。
可他才坐起,突然间,另一头的林子里竟然跃出了几个身着黑衣劲装的剌客,一个个蒙着面巾,手里持着亮闪闪的利剑,将她团团围住,看来就是冲着向千离而来,只怕已在庄子里蛰伏了好几天,才能这么恰好的逮着她落单的好时机。
没想到逗弄她会逗出了乱子,司徒言征幽深的长眸倏地眯了起来。
这个别庄论理来说是极为安全的,因为他这阵子都待在这里,所以渠复自然会把这庄子守得滴水不漏。
也因为如此,他一直觉得向千离待在这儿很安全,所以没有特别为她挑选会武的侍女随侍。
岂料竟然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持刀进了他的庄子,想要狙杀她?
在发现危机的第一时间,司徒言征想都没想的豁然起身,凌空跃起朝向千离疾速飞去。
他的反应很快,向千离的反应也同样不慢,在发现自己成为狙杀目标之后,她压根没有时间害怕,手无寸铁的她,在几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包抄之下,只能靠着出奇不意的左闪右躲的灵活,将将避开了剌客首波的攻击。
瞧着眼前这批冲着她来的剌客,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这天来得那么快,杀意这样的凌厉,这些人显然是要直取她的性命,完全没有留余地。
不是警告,而是直接要她的命!
这世上这么不希望她活着的,大约就是向家人了,无论是向家的老夫人或是她的继母都一样。这些剌客的出现,再一次狠狠地斩断了向千离与向家的联系。
因为知道他们的绝然,她没有白费劲的开口求饶,也没有放弃求生,即使手臂生生地被划了一刀,她依然咬牙忍痛的为自己争取生机。
这是四皇子的别庄,饶是因为位处偏僻而被钻了空子,但只要那些守卫能听到响动,她便有一线生机。
在灿灿刀光的逼迫下,时间彷佛过了很久,但其实也不过是一息之间,向千离正在盘算着如何逃出生天,突然间,她的眼前不再是一片暗沉沉的黑,凭空出现了一抹绛紫色的身影。
方才她遍寻不着的人,如今却在这危机重重时出现。
遇到那么多剌客还不跑,他不该蹚这浑水的,难道他不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吗?
明明觉得司徒言征的举动很鲁莽,可也因为这分鲁莽,在向千离心间又划下了重重的一记。
眼尾一片银亮的光芒划过,她灵巧的将将折腰避过,却不慎用力过猛,再加上方才逃命时扯动了背上的旧伤,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候,她的重心因为刚刚那一避而不稳,整个人扑跌在地,跌得灰头土脸。
感觉背后一阵阴风扫来,再也无力闪躲的向千离只能闭上眼,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虽说母仇未报,但好歹她也撑到了将这一切告诉舅舅的时候,她相信向来疼宠娘亲的舅舅不会放过向家的。
这样也好……她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