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第十五章 冷战

作者 : 楼雨晴

一整个晚上,他都在观察她。

她不跟他说话、不与他互动、甚至不看他一眼,他没有与谁冷战过,分不出这是疏远?还是赌气?

以往,他从来不必刻意去想,应该说什么。在外头,已经耗尽脑力,分场合分对象、要掐几分力道、说人话还是鬼话……回到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与假面具,她会自己找话题,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她就安静地待在旁边,陪他。

这里,是他窝憩的避风港。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不确定,她还愿不愿意让他窝。当她不再主动走过来时,他竟然不知该如何拉近他们的距离。

该说些什么话,才能结束冷战?

该如何确认,这是冷战还是冷感?

他想了一整晚,自从戒掉助眠药物后,久违的失眠再度找上他。

他睡不着,烦躁地想来根烟,于是翻身下床,拎了外套车钥匙出门。启动汽车引擎时,眼角瞥见上方晃动的黑影。

赵知礼穿着睡衣、披着贴身的小毯子,静静站在阶梯上看他。

赵之寒降下车窗。“小宝,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小叔叔要走了吗?”他听见开门声。

最近常常这样,睡着以后,醒来小叔叔就不见了。

“没有,我只是出去买个东西。”领悟了什么,赵之寒打开车门,朝他伸出双臂。“要一起去吗?”

“好。”小身子没有犹豫地偎来。

他抱牢了,拢妥小毯子,掌心轻挲孩子细柔的发丝,用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温软声嗓承诺道:“我要走会跟你讲,不会让你转个身,就突然看不到。”

“嗯。”小手臂圈抱上来,有他的保证,安心了。

他们也没去多远,就到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超商而已。

买完烟,结账时店员不断扫来的眼神,充分传达了质疑与不友善,大概是在想,哪来的不良家长,半夜让小孩穿睡衣披毛毯,拎着瞎晃。

也没有到非常不良,他除了买烟,还有给小孩买棒棒糖。

走出便利商店,看看手中的香烟,才突然回神,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不是早戒烟了,现在不但破戒,还要在孩子面前抽吗?

他停下手,改拆棒棒糖包装,递给小宝,然后孩子抱坐在腿上,静静在便利商店处待一会儿,沉淀思绪。

入了夜,微起寒意,他谨慎兜拢毯子滑落的一角,将孩子严实地圈在怀里——动作顿了顿,忽觉这画面煽情得好笑。

凌晨十二点,孤灯下依偎取暖,简直像天涯飘零流浪一父子。

他真的笑出声来了,赵知礼困惑地仰眸望他。

“没事。”他亲亲孩子的发心,轻道:“小宝,你是我在心上,小小的宝贝,知道吗?”他以为,这句话永远不会说出口,但是他说了,原来说出口,没有那么难,他现在懂得母亲对他说这些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这个怀抱,永远为他挡风遮雨,“所以没事,别怕,你只要勇敢地往前走就好,我会在后面跟着,跌倒也不用担心,我不会走开。”

赵知礼好像听懂了,“做错事也没关系吗?”不会不理他吗?

“没关系。所以赵知礼,还记得那个驴耳朵的故事吗?你说你听懂了,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就像身上长了驴耳朵一样?那你是想藏起你的驴耳朵,还是承认它?”无论他想选哪一个,都没有关系,他可以陪他的孩子月兑掉帽子走出去,也可以帮他的孩子杀掉理发师,无条件溺爱护宠到底。

赵知礼低头想了很久。叔叔平常都喊他“赵小宝”,当他喊“赵知礼”时,就表示这是很严肃的事情,要认真想。

“那……叔叔可不可以陪我去跟小胖说对不起?”他怯怯地,低声嗫嚅。

“可以。”他轻轻搂着,摇晃拍抚。“小宝好棒,没有选择当懦弱的笨国王。”

放下始终悬宕的心事,小宝揉揉眼,有些爱困了,伸出含在嘴里的棒棒糖,递去。

臭小表,其实你也失眠了吧。

赵之寒叼走那半根棒棒糖,替他担待无法解决的一切,无论是这剩下的半颗糖、缠在心里的结、抑或是人生中迈不岀去的每一道关卡。

合力吃完一根糖,离开前把未拆封的烟盒丢入垃圾筒,为今晚的父子流浪记画上句点。到家时,他还记得吃了糖要刷牙,捞着要睡不睡的小宝进浴室。

“嘴巴张开。”

几乎呈半阵亡状态的小宝,一边“杜姑”,一边服从命令。

“好,漱口。”刷净口腔每个角落,把口杯凑到嘴边,小宝含了一口,咕咕两声,吞进去了。

“……”算了。

赵之寒无言了三秒,决定当没这件事,拿毛巾拭净小脸,抱出浴室。

本想不动声色回房,假装他们很乖地窝在一起睡觉,掩盖不良事迹,未料一出浴室,就撞见抱胸倚站在走道边的江晚照。

“大半夜的,你把小宝带去哪里?”

果然坏事干不得。他先将孩子抱回床上,关好房门,才转身面对那个看起来极度不爽的孩子他娘。

那一秒,脑海闪过千百种避重就轻的说词,操弄话术他太拿手,但——

“我去买烟。”他选择实话实说。

“你大半夜拖着孩子去买烟?!”全世界没有一个当妈的,听到这句话会不火大。

“我没有——”抽。

适没讲完,她气得打断。“你自制力就这么一丁点吗?”才坚持多久,就故态复萌,她与小宝对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我不是你的谁,你要怎么糜烂度日我没法管,但请不要来带坏小孩!”

他张了张口,硬生生将话吞回肚里。

“你对我的信心,就这么一丁点吗?”他根本还没开口,她就先否决了他,那他还需要再说什么?

“如果我误会了你,你可以解释啊!”

赵之寒定定望住她,想确认她眼底,还有没有一丝余温。

他一个跨步上前,低头吻住她。

她怔了怔,伸手推拒,推不开,一怒,张口咬了他。

她没有拒绝过他,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她推开他,拒绝他的碰触,只是一个简单直接的动作,就能测试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松手,退开了,回到原来的位置。

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被咬破的唇,将痛觉传导到心脏,一抽一颤地疼。

只那么一步,他们也没往前,是否真的就差那一步,他们便要如此错过?

他心有不甘,总还妄图抓住一点什么,仍握在掌心的手,不愿放。

“我没有抽烟。”他嘴里没有烟味,只有那根橘子口味的棒棒糖,如果她的心还在,不会连他的味道,都尝不出来。

可是他还是说了,不管她是装瞎还是真瞎,他让自己放下尊严,向她解释。

“然后呢?”

“昨天的事,是我反应过度,我没有真正意识到小宝内心的需求,这一点,我道歉。”他从来没有如此低姿态地向谁服软,只求结束冷战。

“你要说的,就这些?”

“不然呢?”如果那些不是她生气的理由,什么才是?

“你做过的荒唐事,何止这些?等你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说。”

他做过的荒唐事?

好,他清楚了。其实所有的理由,根本都不是理由吧?只不过当一个人在疏远你时,所有的理由,都会变成是理由。

他的荒唐,不是今天才有,那些个烂底从未隐瞒于她,今日却成为他的原罪。

“我本来就是一个这么腐烂的人,你不是今天才知道,从一开始,你就该把我当成病菌远远隔离在生活之外,现在才来担心我带坏你儿子,不嫌太晚?”

他松开手,不等她从身边走开,他自己退。

从小到大,太多的经验告诉他,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会变的就是会变,求不来的就是求不来,只是这些年太过安逸的生活,几乎让他快要忘了那种痛。

他转身回房,紧关上门,心里清楚地知道,已然远扬的心,再如何卑微地放低姿态,也挽不回。

如果说,之前那个叫冷战,现在关系应该已经降到冰点。

一早起来,她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见他在客厅直接就往后阳台去,摆明了不想与他同处一室。

他清楚接收到讯息,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么多余,于是他走过来,向她解释:“我答应过小宝,不会突然不见。”

意思是,若非对小宝有承诺,他昨晚会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吗?

真干脆、真利落、真潇洒、真男人、真——他妈的混蛋!

她停下操作洗衣机的手,重重关上机盖。“你想了一晚,就只想到跟我说这个?”

不然呢?该说的他都说了,还能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这一次来,她很明显看他不顺眼,挑剔他、寻他晦气,那些以前根本吵不起来的事都能产生龃龉,他不会没有被找茬的自觉。

“如果我的存在已经打扰到你,只要一句话,我听得懂。”不必拐弯抹角,棉里挑针。

打扰?打扰!打扰?!打……

这两个字,在脑海里无限循环播放,从昨天到现在——不,更早之前,就有一座活火山在胸口活跃涌动,而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完全被这两个字点燃,凶猛地爆炸喷发!

“对,你确实打扰了我,而且已经打扰四年,现在才有自觉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拿我这里当饭店,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几时抱怨过一句?”

“……抱歉。”她从没表现出来过,他从不知道,那是在忍耐他。

她真的气炸了,理智完全断线。“你哪一次来,棉被没有洗得香香的?床没有铺得暖暖的?饭桌上没有热腾腾的饭菜香?我知道你爱吃什么、不吃什么,少说两句我就知道你心情不佳,多咳两声我就知道你气色不对,你到哪里找这么任劳任怨的女佣!”

她伸手推开堵在阳台口的他,大步走进浴室抱了一团待洗衣物杀回他面前。“你不知道家庭主妇很辛苦吗?洗衣、他饭、拖地、带小孩……永远有忙不完的家务。你倒好,出去就像丢了一样,有把我当一回事吗?我在这里累得半死,你在外面荒唐糜烂跟女人开房间,还把脏衣服丢给我洗——领带的口红印、衬衫的香水味!你不知道这些还不能丢洗衣机,全部都要用手洗吗?我又不是你的谁,为什么要替你做牛做马……”

“……”赵之寒被轰得头昏眼花,从未见过温柔体贴的她发这么大脾气,一时接应不暇,捞住被她迎面扔来的领带与衬衫,错愕了好半晌,喉间挤出声音——

“……那是应酬,我没有乱来。”上头的长篇大论,他本能地挑了这点作说明,其余的他也反驳不了。“谁告诉你我跟女人开房间?”

“八卦杂志那么大一篇,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我又没瞎。”他泛滥的性观念,她不是不知道,他不纵欲,但有感觉了也不会为难自己,他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以为他不一样了,至少慬得克制,她一直在等他解释,他非但只字不提,出差出到一身粉味还毫不遮掩,她在整理他的行李箱时,愈整理愈火大,最后还摆出“我就这德性,你不是不知道”的死样子,把她气到整晚睡不着。

“不知道,我没空看那些。你在说谁?”

意思是她太闲了吗?还有空看八卦杂志。“……古小姐。”

那个差点成为他小妈的女人。

标题下得可耸动了,豪门内幕,父子情海生波,伊人情归何处?

这种父子同恋一女,有如八点档狗血剧的辛辣素材,太具话题性,一向是八卦周刊的最爱。

你才拍到他们进饭店而已,我还亲眼看过他们乱搞呢。她酸溜溜地想。

就因为知道他们真的曾经有一腿,看到周刊时,忽然有些难辨,什么也不确定了。

“她离开公司以后,我们就没有联络了。后来听说她自己开公司创业,这次到南部,就顺道约岀来聊聊,彼此在工作上讨个方便,她有手腕有能力,不需要靠男人。”不管是他,还是他父亲。

赵恭自以为能给她一片天,以为所有的女人会眷恋那片天空,古曼婷根本不吃那套,她从赵恭身上要的,是历练手腕、人脉与资源,至于她要的天下,她自己能闯出来。

她与他,是同一种人,**对他们来讲,就只是上的享受,不存在其他意义。

如果是以前,他会接受邀约,无所谓地来场男欢女爱,消磨漫漫长夜,但是现在的他,选择转身回到各自的房间,双人床上一人独眠。

他早已不再是任何人香闺里的入幕之宾,除了她。

所以——这才是她生气的原因?以为他在外面乱来?

“我没有不把你当一回事,你是我孩子的母亲,我时时刻刻记得。”他试着朝她走近一步。“下次我会注意,不弄脏衣服。”也不弄脏自己。她有洁癖,他知道,太脏他不敢抱她。

他一直以为她知道,生命里有过她之后,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帮我洗。”

“……喔。”乖乖接过领带、衬衫,继续做牛做马。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极度没出息,脾气爆发得惊天动地,结果后继无力,收尾收得那么鸟,三言两语就被摆平。

但其实,她要的也没有很多,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

他是那种做错事,也会错得坦荡荡的人,从来不会,也不屑向任何人说明自己的行为,而他已经开口对她解释了,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无须怀疑。

赵之寒在浴室外,看她站在洗手台前,心甘情愿替他搓洗领带。这画面他一直都很珍惜,只是直到这一刻,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失去。

这个愿意替他洗衣、煮饭、生小孩的女人,仍留在他生命中,没有走开。

这一次换他主动走上前,双手搭在洗手台两侧,将她围困其中,倾身低问:“今天餐桌上还有红萝卜吗?”

她回眸,睨他一眼。“没有。”

战事结束了。

他松了口气,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又说了一遍:“我很抱歉。”他太予取予求。

“你知道我不是真的在抱怨自己有多辛苦。”她只是说不出口,去问他——对你而言,我算什么?

她不在乎等,她在乎的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在等?

那种连自己有没有约束他的资格,都无法确定的感觉,糟透了。

“我知道。”可如果不是他,她原本不用那么辛苦,一个人带小孩,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撑持大小事……

她值得任何一个男人,将她捧在手掌心呵护疼惜,却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将搓洗好的衣物浸泡在水盆里,她洗净双手,身后环来的大掌将它包拢住,细碎的吻落在她颈肤,吮岀一枚又一枚的痕印。“但我还是想继打扰……可以吗?”

“可以。”她回过身,抚抚他的颊,一如从前,温存而包容。

他倾前吮住柔软唇瓣,从浅啄到深吻,加重力道吸吮深缠,指掌探往她裙下,积极撩拨。

“等、等一下……小宝快醒了……”

“没那么早,他昨天晚睡,会再多睡一会。”

“你还敢讲!”咬了他一口,力道不重,却刚好咬到昨晚留下的伤口,他倒及了口气,她很快放轻力道,啾啾地吮了几下。“对不起,我那时气坏了。”

“你可以补偿。”

换她倒吸口气。“慢、慢一点……”

“没办法,小宝快醒了。”

“……”这混蛋!

他们像是两只原始的兽,纠缠碰撞,追逐快乐。

狂风骤雨的激情,很快将彼此推上高|潮。

过后,细细吻她,含糊低哝:“别把饼干分出去……”

心里,始终惦着这件事,自私地想斩断所有后路,不留一丝机会。

“什么……”沉浸在酸麻快感中,好一会才意会过来,“你看到了?”

他低哼,不予作答。

他是说不出“我在外头打拼赚钱有多辛苦,你却把我跟小宝独享的权利送给别人”之类的话,没立场、没资格对她爆发,只好摆出“哥就是任性”的姿态。

“他不可能对我有兴趣,性向不对。”她好笑道:“人家有男朋友了,在想什么!”

看来,有人也看了报导不实的“八卦周刊”。

难怪!难怪他昨晚会说那种气死人的鬼话,那里头也夹着潜台词——有了人品高尚的邻居先生,你就开始嫌弃我过去荒唐。

原来不只她话中有话,某人也阴阳怪气,她气他不知反省,他却当她变了初衷,不管是昨晚的吻,还是此刻这个激烈的拥抱,都是想确认——确认她还是他的。

她脚跟一勾,拉近他,双臂搭在他肩上。“你不是嫌我的养生餐淡而无味?王先生对煲汤很有研究,跟他学几道营养又美味的港式煲汤,让你跟小宝尝尝。”

“我没有嫌。”经过刚才的晓以大义(火山喷发),他已深深明白主妇难为这件事,他这辈子绝对不会(也不敢)对她煮的任何一道菜有意见。

“最好是!每次叫你们喝补汤,你们都是什么表情?”嫌是没有嫌,一大一小像逼他们服毒似的,一脸了无生趣。

“我会改进。”默默思考,S-star Donut甜甜圈,能不能让小宝下次喝汤时的表情愉悦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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