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老爷,你……”他……他居然打了她?
苏长亭回到正院,看见妻子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得张静芸都傻了,错愕不已的往床榻一倒,眼中有着茫然和不敢相信。
夫妻七年,他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他甚至纵容她在重大节日不用向元配牌位行妾礼,凡是她开口应允的他无不点头,他是每个女人都想要的如意郎君,她也以此自傲。
没想到今日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打了她,看她的眼神彷佛她是毁他仕途的凶手,他恨不得与她两不相干。
苏长亭不重利,他看重的是名,好面子的他喜欢被人吹捧,面上装严谨的他事实上很虚荣,更看重别人对他的观感,不允许有人扯他后腿。
张静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他的忌讳,她到现在还想不通他为何突然变了一个人,捂着红肿的脸低泣。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让我在同侪之间抬不起头,他们嘲笑我娶了一个‘好妻子’,你……你真是蛇蝎心肠,丢人现眼。”是他有眼无珠,以为她是个好的。
“老爷,妾身做错了什么,你也好生说道说道,我压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扑过去扯住他的袖子,泫然欲泣,彷佛受了天大委屈,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
他冷哼了声将妻子推开,一根食指指着她,快插进她的鼻子,气冲冲的骂道:“一句不知道就想撇开一切,昨日是谁不让我的长子长女入府,晴儿再傻也是我的女儿,你居然任她在门外喊饿,哭着用石头砸门。”
“妾……妾身睡得沉了……”她想用同一句借口含糊,等丈夫气消了也就事过境迁,但是苏长亭不买账。
“你是猪吗?睡了整整两个时辰,今日我上朝时忽然有同僚往我手里塞银子,上司也语重心长的要我有困难尽避开口,我还有些发怔,他们怎么用怜悯的眼神看我,直到和我交好的林大人将我拉到一边,给我一百两银票,言词恳切的说……”那番话他真是说不下去!
林大人说:“苦也不能苦到孩子,我晓得你手头紧,先拿去用,买些白米给孩子吃,听说你女儿哭得满脸泪,你家夫人连口吃的也不给,虽说后娘难为,但也没这般心狠的,理所当然的饿孩子,那两娃儿瘦成那样能吃多少……”
他一听完脸都发烫了,连忙将银票退回,而除了这些怜悯他的,更多的是嘲笑他连家宅都管不好,偏偏他还得办差,足足忍了一天嘲笑才回府,但一回到家,门口两扇大门又打了他一次脸。
“妾身……没注意到……”一顿不吃哪会饿到,那傻子专给她找麻烦,看她不整死她!
“这是理由吗?我将整座伯府交给你打理,你给我的回报是饿着我的孩子?”晴儿傻归傻却也流着他的血,让她吃口饱饭不成吗?她傻成那样他也不指望她成亲生子了,好歹有她哥哥养着,不用他担心,可没想到这女人竟连晴儿一人傻子都容不下!
“老爷,妾身错了,妾身会改,你不要生气。”她极力安抚,使出女人的绝招想让丈去忘了这件事,玲珑有致的身子再次贴到了他的身上。
感受到那绵软,苏长亭目光一闪,心动却不行动的将人推开。
“你去门口看过了吗?”这是他最无法原谅的一点,身为掌家妇却对妨碍家族名声的事毫无所觉,太令人失望了。
“门口……有什么事?”不就是傻子搬石头砸门,过两日叫人重新上漆便能完好如初。
“先去看看再说。”
看他神色更加阴沉,张静芸不安了,招来门外的周嬷嬷让她跑一趟,一会儿后,周嬷嬷回来了,在她耳边嘀咕两句,她当下神色变了数变,先白后青,而后涨红。
“老爷,妾身——”她嘴上要解释,心里却在暗骂下人,这么大的事居然无人告知!
苏长亭冷笑的举起手阻止她开口。“你肯定不知道多少人冲着我喊‘王八伯爷’、‘苏大人你王八’,问我‘苏伯爷,你家的王八还在吗’、‘你养王八是头上绿油油吗’,嘲弄的说‘王八好,补身又怡性’!”
他一整天被人喊王八,就为了门口那几道形似“王八”两字的砸痕,街上那些无知小民甚至说,她的卑劣行径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浮字警世。
事实上苏子晴用石头砸门砸了不下数十次,门上痕迹斑斑,偏偏有几下她故意砸得特别深,在众多砸痕中十分明显,识字的人都认得出是稚儿写字般歪歪扭扭的“王八”,左右门各一字。
这下子这个丑丢大了,不少围观的人看过以后又呼朋引伴来瞅一瞅,然后在茶楼酒肆高声谈论,本来是件家务事,被这一渲染,那就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话题,人人都能随口说上一段,彷佛亲眼所见。
短期间,苏长亭的绿帽是拿不掉,他得适应当个王八,谁叫他娶个心黑的妻子,堂而皇之的凌虐元配子女。
“是我太信重你了吧,认为你能将府里大小事管好,可是庶女就是庶女,难当大任!”他的元配妻子虽是商家女,理家却是一把好手,里里外外打理得让人说不出一句不好,有比较才知高低,嫡庶之别立现。
那一句“庶女”像把刀往张静芸心插,她心头彷佛在淌血,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说自己委屈的时候,越辩解苏长亭只会越愤怒。
“老爷,是妾身气量狭小,想着轩哥儿两兄妹一去江南就是一年未归,连封信也没捎回,才想给他们下马威,让他们知道我是他们的母亲。”
她忍,忍过一时就是她发威的时候,她不信她玩不死两个孩子,两人的死期到了。
“他们是守孝,守孝你懂不懂,自古百善孝为先,他们为他们外祖父守孝是出自孝道,你居然怪罪他们为老人家尽孝。”不可理喻,一个官家女儿比寻常百姓还不如,孝道大如天,谁敢无视之?
“可是守孝也不一定要在沈家呀!他们可以回到府里,给他们设下佛堂……”从此关在里面不用出来,吃斋念佛,一心茹素,当佛家弟子。
闻言,苏长亭瞪大眼,很想再给愚昧的妻子一巴掌。“你在诅咒府里死人吗?是你,还是我老娘,抑或是巴不得我早早辞世?你让孩子们守谁的孝,愚妇!愚蠢至极!”
“老爷……”怎么说都错,她无计可施,只能呜咽的抱住他大腿。
“我看你暂时不用管家了,先交给娘代管三个月,看看你反省的程度再来决定你适不适合管家。”有个不省心的妻子他更累了呀,不指望她是贤内助,但最起码不要是惹祸精。
“不——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只做了一件错事……”她不甘心,为何独独对她这般严苛,明明惹出麻烦的是那两个小贱种!
夫妻多年,张静芸并未用心的了解丈夫的喜好,他不管是谁掌家,只要让他风风光光的出门,笑脸回府便足矣,反之让他出丑丢脸的,他也绝不轻饶。
“只有一件吗?”他目光深沉的看她。
听他意有所指,她忽然有些心虚,喃喃的解释,“后娘不比亲娘,妾身做得再好也有人怀疑妾身居心不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总是和妾身隔了一层肚皮,妾身也为难得很。”
“为难到容不下二个孩子?”他不说不表示他不知情,只是当时面临考绩,要是闹出家宅不宁的事情,只会影响他的仕途。
如同民不究,官不办,沈家人都不出面,他何必多此一举,他没打算换个妻子。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如果她会妨碍到自己,他肯定会换个妻子。
她一惊,“老……老爷在说什么,妾身不明白。”
“你心知肚明,像三年前那种事我不希望再发生,轩哥儿大了,他会知道是谁下的手,你给我好自为之。”苏长亭警告妻子,她做过的事他全都知晓,再敢轻举妄动绝不轻饶。
脸一白的张静芸指尖微微发颤。“老爷……”
“这段时日你好好想一想,想通了你还是伯爷夫人,否则你就养病吧,我让云姨娘、罗姨娘管家。”不给她个教训还真当府里无人了,当他死了不成。
一听是云姨娘、罗姨娘当家做主,她股恨意往脑门冲,那两个贱货凭什么跟她争!偏偏她只能咬牙忍下,“全听老爷的。”
瞧她温顺的不抗争,他满意的点头。“只要你表现良好,我还是会把中馈交还给你,毕竟姨娘只是个玩意儿,难登大雅之堂,有些事还是得正室出头。”
“是的,妾身省的。”姨娘只是个玩意儿,这是在讽刺她的生母吗?张静芸钻牛角尖,听哪句话都像在讽刺,顿时满腔怒火。
他叹了一口气。“要不是晴儿傻了,我就把伯府交给她练练手,如果没有那件事,再过两年她也该议亲了。”
大周朝的女子婚配极早,十一、二岁开始议亲的比比皆是,找人家、识人品,再来个相看,一、两年也就过去了,十三、四岁定下人家,接着绣嫁衣,准备嫁妆,十五及笄决定婚期,通常最慢六个月内完婚,十六岁未嫁已有诸多闲言闲语,十七、八岁便是大龄女子。
若是沈若秋还活着,她定会亲手教女儿女红,怎么盘账、如何管人,又该用什么方式拉拢人心,带她参加大大小小的宴会,打入权贵之中与之交往,让往后的路更宽广。
可惜沈若秋早就死了,她的一双儿女得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儿子读个书不敢让人知晓,遮遮掩掩地偷拜师,女儿装傻避灾,不能展露聪慧,暗地里为兄妹俩寻一条出路。
“晴姐儿哪成,她是个傻的……”张静芸一急又原形毕露,忘了丈夫说的是如果,忙着强调苏子晴是个傻子的事。
此时她想到的是自己女儿苏子晓,她想把最好的都给女儿,不分给别人一丝一毫。
“我说的是如果,你又犯浑了。”朽木不可雕也,他对她的期望太高了。
脸一僵,她干笑,“妾身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给妾身一些时日一定改,老爷在朝堂的辛劳,妾身明了。”
他冷淡地瞟了妻子一眼,任由她月兑下官服,换上常服,“今儿个我在月娘那安歇了,不用等我。”
一说完,他走出正房,走向离得远的侧屋,进了新纳小妾的屋子,留下咬牙切齿的张静芸。
“杜月娘,那个贱蹄子……”敢和她争宠。
杜月娘十六岁,是一名小吏的女儿,犯了事求到苏长亭跟前,他见其女貌美如花便收了她,顺便解决小吏犯的事。
自从多了名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妾,他倒是勇猛如虎了起来,相对的其他妻妾便遭到冷落,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丈夫,尤其是善妒的张静芸更是受不了,孤枕难眠到想将杜月娘除之而后快,一逮到机会便使劲折磨。
“夫人歇歇气,动怒伤肝,何苦为了不相干的闲杂人等气坏了自个身子,你要多为三小姐、三少爷着想,他们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你要有个什么叫他们如何是好?”周嬷嬷在一旁劝着。
气到想砸东西的张静芸想到一双年幼的儿女,深呼吸了几回,把怒不可遏的心情平复下来。“你说的对,我不能再使性子,要冷静,不能如了那些贱蹄子的愿,自个儿挖坑埋了自己。”
懂得看人脸色的周嬷嬷适时的送上一杯参茶,张静芸喝了两口,这才稍稍感觉舒坦了些,但也只是一点,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气得她胸闷,很不舒服的想找人出气。
“夫人别心急,要有耐心,当务之急是先忍耐,把这三个月混过去,再图谋以后。”主子过得不好,底下人也跟着遭殃。
周嬷嬷原在是张静芸的陪嫁丫头,比她大三岁,性子乖巧又善言,是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差点成了苏长亭的通房,只是那时夫妻俩正新婚燕尔,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张静芸把她嫁出去,小两口倒也和乐。
不过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周嬷嬷的丈夫在妻子的帮助下攒了一些银子后,居然跟村里的寡妇勾搭上了,周嬷嬷一怒之下带着一儿一女离开,投奔昔日的主子。
正院的管事嬷嬷已经有了,所以她用了陪伴的名义跟在主子身侧,因她姓周,大伙儿便喊她周嬷嬷。
“三个月……”这日子怎么熬呀!
“夫人这次出手并无大错,谁不想昭显自己的地位,我们唯一错估的是大小姐的傻劲,傻子无法预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错在把她当成正常人。”斗智斗狠也要是个对手,一个傻子……唉!她哪知道什么,有理讲不通。
“早说过那是个扫把星,迟早会祸害我,徧偏你失……”要是那丫头当初一口气喘不上来,她不就省了这个麻烦?只剩下个苏子轩还比较好应付,意外这种事随时都能制造,管他有几条命都非死不可。
“夫人,谨言慎行,小心隔墙有耳。”她做下的事不能见光,否则还有命在吗?
周嬷嬷唯一庆幸的是她签的不是死契,而是雇佣关系,她是良民身分,主家不得任意打杀,最多将她赶出府。
但这几年来她也活得战战兢兢的,唯恐东窗事发,大小姐一日不死她便一日提心吊胆,担心大小姐有一天不傻了,当众指认她是凶手……
另一边,苏子晴的香涛居内,她拉着哥哥讲出惊人秘密。
“她就是推我下水的人。”
“你是说周嬷嬷?”苏子轩一脸难以置信。
“嗯,她推了我之后还怕我不死,硬将我的头往水里按,让我没法吸气。”连个孩子也容不下,其心可诛。
当初她还是鬼魂时,眼睁睁的看着苏子晴在水里苦苦挣扎却求生不得,幸好小泵娘机灵闭气不动,心里有鬼的周嬷嬷也怕人发现,一见她状似溺毙便匆匆离去,没再査看她是否真的死去。
周嬷嬷一走,那小泵娘便把头一抬,大口的喘气,试着凭一己之力爬上来,但水太冷了,她手脚僵硬,不停地在水面上扑腾,渐渐没了力气,是苏子轩感应到妹妹可能出事了,这才慌张找来将人救起,小泵娘却也已经晕过去。
有了这一次溺水事件,苏子轩不反对妹妹学泅水,这一世他们兄妹俩南下外祖家的时候便练习了一个夏天,两人都练得有如水中蛟龙才罢休,这也掩去了现在的苏子晴本就善泳一事。
只是,她不懂她为什么会变成苏子晴,明明是虚无飘渺的一缕游魂,见证了苏大小姐短暂的一生,谁知最终她却成了她想救助的那个人,还回到七岁那年,她百思不得其解。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苏子轩气急败坏。
“我们年纪都这么小,没有力量去对抗,你想想我若说出来了,有几人会相信,还不是任由他们颠倒黑白,说我惊吓过度而满口胡言乱。”
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就不要打草惊蛇,昏昏沉沉中她看见一位背向她的婆子在她汤药内洒下细白粉末,她除了装傻将碗打翻外别无他法,而这一装就成了保命符,傻子之名全府皆知,她装疯卖傻的打乱张静芸的全盘计划。
张静芸是有了亲生儿子后才敢有这样的大胆行径,她看到抓周的小儿子便萌生除去长子长女的念头,她不愿儿子长大后只分到那点点鸡肋般的家产,要就是全部。
苏子晴的溺水只不过是她的测试,想看看丈夫的反应,若是丈夫毫不在意嫡长女的死,那么她便能进行下一步,除根苗,可惜苏子晴没死,她懊恼之余不免有几分心惊,因此便悄悄停了手,想着再等一些时候吧!
谁知这一等就是两年,孪生兄妹都九岁了,她心想不行,再等下去两人羽翼都长丰了,她还能稳占上风吗?
于是她琢磨着下手,可命运就是如此奇妙,生命出现了转折点,正当她想着各种恶毒方式时,两人的外祖父过世了。
老人家的死给了兄妹俩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改变目前的困境,摆月兑受人摆布的日子。
“妹妹,是哥哥对不起你,我没保护好你。”自责不已的苏子轩满脸愧疚,觉得自己辜负母亲临终前的托付。
苏子晴扮傻连苏子轩都骗过,她一直到张静芸认为她不是威胁而放松戒心时才私下告知他,得知妹妹不是傻子,他又惊又喜,虽不知原因却也帮着掩护。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妹妹扮傻的背后是因为危机重重,让他觉得要不是自己没用,妹妹也不用这样委屈。
苏子晴摇了摇头,拉起他的手一晃,“我今天把这事说出来不是让你难过,而是让你认清事实,不要有妇之仁。”要做就要果决,张静芸心狠手辣,他若不狠下心,只会被她反扑。
他点头,“在我心中,我们只有一个娘。”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再为了孝道而让自己和妹妹身陷险境,遭到继母的毒手。
“哥哥,妹妹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她慎重其事的说着。
“好,你说,哥哥听着。”他正襟危坐,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像上了年纪的老族长,令人不觉莞尔。
“我想讨回母亲的嫁妆。”那是他们兄妹的,不能便宜对他们心怀恶意的人,一定要拿回来。
苏子轩身子一震,面色微讶,但妹妹讲的不是没有道理,他也就直接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想扮成你的样子直接跟爹谈。”祖母手上也有母亲的嫁妆,与己有损的事她绝对不会做,所以是不能找祖母的。
“不行,我是哥哥,应该由我去”妹妹是姑娘家,不能事事由她出头,他才是该担起一切的。
“我口才比你好。”她敢说敢言,不怕冲撞长辈。
“妹妹……”没有这样揭人疮疤的。
苏子晴笑吟吟的继续劝说:“我比你会说,更会耍赖,善于说服人,想要拿回娘的嫁妆还是得我出面。”
“可是我不放心,万一被揭穿呢?”后果不堪设想。
她俏皮地一眨眼,“哥哥还信不过妹妹吗?这几年我们互换身分有几人发现,爹又有几回真心看过我们。”
一说到苏长亭,苏子轩的神情又有些黯然,沉默良久才说:“好吧,你小心行事,真要有不妥就高喊声,哥在外头接应你,我们一起面对……”
要怎么做才能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呢?
多思多虑的苏子晴睡不着,心里挂念着明天要打的硬仗,虽然她对兄长说得很自信,也已经花了一个月把该掌握的证据都握在手中,但事到临头她的心还是七上八下,没什么把握。
其实张静芸若是个好人,生母的嫁妆给她打理也无妨,她还会留一份给她的儿女,当做姊姊的关爱。
可是张静芸太贪心了,占了嫁妆不说还想要兄妹俩的命,一劳永逸的解决后患,这便让她无法忍受,得寸进尺,后娘不仁,就别怪继女不义,她也不是好捏的软杮子。
越在脑中沙盘推演明天可能会面对的问题,思索怎么应对,苏子晴越是烦躁,她烦得抓发,平静不下来,心头乱糟糟地想学灰狼在夜空下狂嚎,把心中的郁气发出去。
画画吧!她只要一拿起画笔便会心情平和。
想到这,她披衣下床,点了盏小灯,看着窗外的花园,晚秋的落叶一片片飘零,落得满地枯黄,冬天的脚步很快就要到来。
铺好纸,笔尖沾墨,轻轻一描,却是月下的花园,假山边出现一名衣衫半解,身姿窈窕的美丽少妇,她背抵着假山,一脚轻轻抬高,环向头戴纶巾的书生,两人的密合着,少妇后仰着螓首,眼眸半睁半闭,眉头微蹙,双唇轻启,明明只是幅副,却看得出她的快乐和痛楚……
“夜这么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月半圆,寂静的夜里忽然出现男子的低音,让苏子晴惊得差点跳起,一滴墨滴在画纸上,晕开成诡导的……水鸭。
有鬼吗?她不安。
“我不是鬼,莫怕。”看她煞白的小脸,他知道吓到她了。
“采花大盗?”这人口味真重,饥不择食,她小心的后退,想叫剪秋进来制服贼人。
男子一怔,低笑,“你太小了,不合胃口。”
“有人专挑稚女下手。”她不服气的说道。
“我是人。”意思是他不是禽兽,不做丧心病狂的事。
“你是……”声音怎么好像有点熟?
“是我。”他从窗子翻进屋内,让烛台上的蜡烛照亮他的面容。
“啊!你——”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细白如女敕笋的手指指着来者。
看她错愕的呆样,他觉得有几分可爱,再度发笑。
“才一个多月没见你就忘了我吗?那真叫人伤感。”他们好歹共患难过。
“欧阳哥哥?”居然是他。
“总算想起来了。”他面色一柔。
苏子晴收起呆样,眼泛笑意。“欧阳哥哥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莫名的,他总是不断想起她,想着她能在他身边多好,近日来烦心的事太多了。
他一回府,继祖母就假装慈爱的连塞三个妖娆的扬州瘦马要侍候他,又说她看中了一门亲,只要他点头便能遣媒上门提亲,趁着百日内的热孝赶紧成亲,她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但他早知这老女人用心很恶毒,她真当他是傻了不成,一见女人就软了腿,恨不得死在她们肚皮上?
即便是倾城美女他也绝不会动,自古以来以孝为重,守孝中的他岂能与女子yin乱,无视父亲的坟土未干?
老太婆的用意很简单,便是败坏他的名声,留下为人诟病的把柄,借由不孝之名让朝廷革他的职,宁远将军沦为平民百姓,此生想再奋起机会渺茫。
她以为他会中计吗?太小看他了。
他的回应是抽出腰上软剑,刷刷刷的几下,娇媚妖娆的美人儿一个个光了头,她们惊得手脚都僵了,还有人裙子底下一滩黄尿,哭得一张脸都花了,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的非常吓人,与女鬼出游无异。
陆氏气坏了,气冲斗牛的想教训孙子,却被他一句话挡回去,她也哭了,大骂子孙不孝。
“我个小丫头有什么值得你看的?”她以为事过境迁,两人不会再有交集。
“看你过得好不好。”本以为她不得不装傻,处境肯定艰难,但现在看她气色颇佳,精神十足,显然他多虑了,她好得不能再好,一切在她的掌控中。
“我很好。”吃得香,睡得好,敌人偃旗息鼓。
张静芸不掌家,的确了她不少麻烦,没人敢在她的膳食上动手脚,也不会有人看她是傻子故意找碴。
“看得出来。”她懂得自保之道。
“欧阳哥哥不只是来看我吧,还有没有别的事?”无事不登三宝殿。
欧阳无恕彷佛跟她交情很好似的,随意的往椅子一坐。“你不是跟我要两个一男一女会武的人,我找到了。”
她微怔。“我以为你忘了。”
原本已不抱任何希望,她打算扮成哥哥的模样出府一趟,找人牙子买几个,功夫不能太差,一定要能护住主子。
“记着呢,只是这段时间太忙,有些耽搁了。”他有心却力未逮,只好请她等等。
苏子晴不解的问:“你不是在守孝,有什么好忙的?”
“忙着赶人。”他目光一冷。
“赶人?”她更茫然了。
“你知道镇国将军府吗?”他说起自己的家世。
“听过。”护邦大柱,三创西夷、北蛮、南羌,使其不敢进犯。
“我高祖父那一代是景国公府分出来的嫡四房,因拥有从龙之功而被封为征北侯……”
“咦!征北侯是这么来的?”她当是他打出来的。
欧阳无恕傍了她个“不许打岔”的眼神。“可是当传至曾祖父时,因为军功太大,已被先皇猜忌,但其实曾祖父跟祖父是一心一意为国,只是功高震主,所以到祖父那一代,皇上找了个借口收回了爵位,不过祖父满腔热血并未被浇熄,就算手无军权,依然为国征伐,只是……”
那时的祖父已续娶了陆氏,生了二叔欧阳东平,母子俩都不能接受云泥之别的落差,吵着要拿回爵位。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父亲为了找回昔日荣光已投入军旅,从六品振威校尉做起,他身先士卒,杀敌无数,终于重得圣心,赐将军府第和牌匾……”
看到高高挂起的乌木匾额,为国尽忠、戎马一生的老人家在大笑中离世,欧阳东擎办完后事又继续上阵杀敌——皇帝夺情,他被允许不用守孝,在国家的大忠之前,自家的小孝算什么,胡虏不除,家国不保。
“所以你要赶的人是你二叔?”他父亲才是镇国将军,父死子继,旁人没有染指的余地。
聪明!他赞赏的对她一笑,“没错,是我二叔,祖父都不在了,早该分家,他‘借住’得太久了。”都把自个儿当将军府的主子了。
要不是欧阳东平派人伏击欧阳无恕,想霸占整座将军府,欧阳无恕不会动他,养几个亲戚,将军府还负担得起。
可是欧阳东平已经踩了他的底线,居然收买了父亲曾经的下属要将他一并铲除,彻底地成为将军府的新主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有多么看重这些战友,这样的双重背叛叫身为人子的他情何以堪?还得一一将其斩杀,对他而言十分痛苦。
“你二叔肯走?”听说也是个难缠人物。
“由不得他。”不走不成。
欧阳无恕黑眸深沉,露出森冷寒光,十六岁的他已有大将之风,杀伐果决。
“很难吧……”她明白他的难处。
一难是明明是自家叔侄,却演变到恶言相向,谁也容不下谁的地步,心里一定有压力,二难是背负不敬长辈、罔顾亲恩的无情骂名。
长者为大,当侄子的岂能对亲叔叔忤逆不孝,这人伦何在?大周朝重孝道,世俗道德讲伦理,上对下,尊对卑,长幼有序,哪能背道而行。
听到她这一句“很难吧”,听出她话语里的怜惜之意,欧阳无恕顿时感到压在背上的巨石轻了些。
“再难也得做,我不会将我爹用命拼出来的基业拱手让人。”
他欧阳无恕才是正统继承者,他有权决定谁住进他的府邸,不受欢迎的客人就得卷铺盖走人。
苏子晴看他坚定的神色,忽然问了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要远行?”急着在短时间内把亲叔叔赶走肯定有事,而且是迫在眉睫的急事,这才让他不惜撕破脸的与人决裂。
欧阳无恕顿了一下,微露诧异之色,“你怎么猜的?”太神了。
“如果你会待在府中,又何必急着把人赶走,你是怕有人趁你不在时惹事生非,巧施五鬼搬运之术,掏空你的将军府。”而且他想来是必须离开一段时日,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载。
他大概忧心离家多年再回来时,将军府已然易主,他这个正主儿反而一无所有,被人当落水狗打出来,父亲一生积累转眼成空。
“你猜对了,我将二叔赶出府的用意就是不想我前脚刚走,后腿我将军府的家产全落入他手中,他打着这念头已有多时。”要不二叔也不会下死手,斩草除根。
“可是你只把你二叔赶走也没用啊,老夫人是他亲娘,他以探视为名说回来就回来,住蚌一年半载孝亲,然后又一年半载,根本没有结束的一天……”她摇头,觉得他多此一举。
把人赶走,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脸皮厚,他二叔还是可以赖着不走。
闻言,欧阳无恕不忧反笑,“这点我也考虑过,所以我留下单叔和两百名亲兵守府,不许二叔携家带眷在府中待超过三天,若他以奉养老夫人为名非待在将军府,那么我便成全他的孝心,将老夫人送往他府中,享母子天伦。”
“好主意。”她两眼一亮。
被这样直接的称赞,麦色的脸庞微微一红,他轻咳了几声,才说:“有件事我想麻烦你。”
“欧阳哥哥请说,能办到的我不会推辞。”他脸红的样子还挺可爱,小凶兽萌起来让人想拍拍他。
“请代我保管这些。”他从怀中取出一口三寸高的檀木雕鸟兽小匣,锁孔处是两只面对面的银色貔貅。
“这是?”她有些犹豫了,忽然觉得这是个重责大任。
“我的全部家当。”他往她手上一放。
“什么?!”她差点惊叫出声,忽觉手上的匣子很烫手,他……他坑她!
“单叔勇猛是勇猛,让他守着将军府我很放心,但他太老实了,我担心他敌不过那对母子的算计。”
明着来的阳谋单叔应付有余,可是论起心机和城府,他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找几个人扮可怜就能轻易博得他的同情。
心软,单叔最大的弱点。
“万、万一你回不来了呢?”她好心为他分忧,他却丢给她一个大难题,这人真不厚道。
将军百战死……欧阳无恕眼中多了几许萧瑟,淡淡的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就留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