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敬忠侯府里的护卫们尽忠职守的巡逻着,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些训练有素的护卫泰半都是由皇宫里调派来的,就连亲王府上都没这等荣宠。
某处院落里,夜容央躺在床榻上,如往常般头疼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自打十三岁那年起,他就没再睡过一天好觉。
突然,他想起那一日陪墨清暖回门时在马车上安稳酣睡一觉的事,他站起身。
秋天的夜里透着抹寒气,他打了寒颤,拿来一件斗篷披上,打开房门,往外走去。
两名守夜的侍卫早已习惯这位主子半夜睡不着时会起身外出,也没多问,只是默默的跟随在他身后,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小院子。
知道院子里住的是谁,两名侍卫没再跟进去,在外头候着。
小院里值夜的两名丫鬟见着夜容央过来,先是讶异地呆了一瞬,才屈膝行礼。而后见他竟走向墨清暖的寝房,两名丫鬟更是惊讶地面面相觑。
夜容央进了寝房,走到床榻旁,觑向床榻上沉睡的人,最后抵不住想安稳睡”觉的渴望,轻手轻脚的爬上床榻。
他想试一试那日只是碰巧,抑或是如他所猜想的那般。
躺下后,觉得位置有些窄,他将墨清暖轻轻往里面推了推,拉过一半的被褥盖在自个儿身上。
闭上眼不久,他逐渐有了睡意,靠在她颈边,很快便睡着了。
墨清暖感觉到胸前好似被什么东西压着,不是很舒服,因而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当她发现床榻上竟然多了一个人,偏偏周围一片黑暗,瞧不清对方的长相,她吓得尖叫出声,“啊——”
“你吵什么?”此人呵斥了一声,嗓音因为带着困意而有些沙哑。
认出夜容央的嗓音,墨清暖坐起身,抱着被褥瞪着他,神色惊疑的问:“你你……你怎么会睡在我床上?”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睡这儿要睡哪儿?”被她吵醒,夜容央不悦的反问。
自打他们成亲以来,他可从来没在她房里睡过,突然半夜爬到她床上,差点没把她给吓死。
她没好气的咬着牙,很想将他给一脚踹下床去。
“你好好睡觉,别再乱动。”夜容央霸道的将她拉回来,命她躺好,他脑袋再靠向她颈侧。
他那日的感觉果然没错,在她身边,困扰他多年的头疼竟离奇消失了,让他能安稳的睡上一觉。
自打十三岁开始进宫为皇上解咒以来,每到夜里他身上承受的反噬常让他头痛欲裂,不曾再安安稳稳的一觉到天亮。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见他活得太苦,所以把她送进夜家,他将她拽进怀里,决定今后都让她来“侍寝”。
被他搂着依偎在他怀中,墨清暖身子一僵,心跳如擂鼓,这样她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啊?
她双颊发烫,胸口鼓动的声音大得快震破她的耳膜,她暗自紧张的等待着“某件事”的发生,但她等了好半晌,他都没有更多的动作,而后她听见房里响起他轻微的鼻息声,他竟是自顾自的睡着了。
这人半夜突然跑来她房里,把她吓了一跳后,居然只是来睡觉的吗?
她没敢把他叫醒问清楚,自个儿胡思乱想着,对今晚与他同床共枕的事,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她捧着还发烫的脸颊,心口扑通扑通的直跳着。
最后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翌日清晨,墨清暖醒来,床榻上已不见夜容央。
进来服侍她洗漱的尤恬儿嘴角带笑的看着她,似是在替她高兴,“二少夫人,奴婢听说二公子昨夜进了您的寝房。”
“嗯。”她轻应了声,洗漱完,换上一袭浅粉色的衣裳,让尤恬儿给她梳头挽发。
尤恬儿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又道:“二少夫人,你额前这些浏海都快遮住眼睛了,要不奴婢把它们给夹起来,看起来会清爽些。”
墨清暖想了想,点点头。
当初娘亲觉得她额头比较宽,不像墨家的姑娘,便给她剪了浏海遮着,如今已不在墨府,便没这个顾虑了。
尤恬儿拿了些小夹子帮她把额前的头发拨往旁边夹起来,露出她饱满的额头,接着惊艳道:“二少夫人您瞧,这样可美多了。”
墨清暖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一双浓密细长的柳眉弯弯的横卧在眉骨上,整个露出来的眼睛又圆又亮,鼻子直挺圆润,菱唇轻抿着。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长得不错,可这十几年来娘亲都提醒着她,别让人见着她这张娇艳的脸庞,免得引来猜忌。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她觉得这纯粹是她娘亲自个儿心虚才会疑神疑鬼,多所顾虑。
墨家的姑娘们泰半都不是同母所生,除了一母同胞的墨清荷、墨清兰,其他几个姊妹本就都长得不怎么相像。
尤恬儿接着替墨清暖把头发给盘了起来,插上一支发簪,再找来珠花给她戴上,让她整个人更添几分艳色。
“待会儿您去向夫人请安,夫人见了您八成也会很吃惊。”
墨清暖淡淡的笑道:“你嘴巴这么甜,难怪名字叫恬儿。”
前两日她回门时,钱氏说会再派几个下人过来。原本一个庶女出嫁是用不着太多下人陪嫁的,但谁让她嫁的是夜家,钱氏怕夜家不满,在调回几个人后,又再补了几人来给她,而调回去的那几人,都是原本墨清雅身边得用的人。
那日回门时,娘亲也同她说了,要将她身边跟着她多年、一个已嫁作人妇的蓉嫂派过来跟着她,日后她若要卖药膏,也好交给蓉嫂办。
“哪是奴婢嘴甜,是二少夫人真的生得美,可惜这些年竟让明珠蒙尘,不过往后有奴婢在,定不会再让二少夫人的美貌给遮掩住。”尤恬儿被留下来跟着墨清暖,刚开始心里是有些不平的,不过她很快就想通了,既然没办法再回到清雅小姐身边,只能认分的好好服侍这位新主子,好在这位主子脾性好,更好伺候。
墨清暖轻笑了声,去向方氏请安。
方氏的院子里,赵俞心已领着十个小妾来到花厅里,方氏还在房里没出来。
忽然瞧见从屋外走来一名容貌清艳娇媚的女子,赵俞心微微一怔,再仔细一瞧,才认出来人是墨清暖。
赵俞心笑着称赞道:“清暖,你今日这般打扮可真是叫人惊艳,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墨清暖腼腆一笑,“都是我身边的丫头非要把我弄成这般。”
“这样挺好的。”赵俞心又夸了句。
她身后的几个小妾也纷纷附和赞美墨清暖几句。
墨清暖看了她们一眼,这十个小妾一个比一个美,个个仪态万千,不过她纳闷的是,皇上那么宠信夜容央,怎会没赐给他美人,反倒赐给了他大哥?
另一方面她心里也十分佩服赵俞心,私底下如何她不知道,但这十个小妾至少表面上都十分规矩守礼,也不知赵俞心是怎么教的。
片刻后,方氏出来,朝她们扫了一眼,脸色一沉,问道:“清暖还没过来吗?”
墨清暖出声道:“娘,媳妇在这儿。”
方氏循声望去,仔细看了几眼才认出她来。她今日这般打扮明艳照人,甚至比那十个美妾还要艳上几分。
“又不是见不得人,往后就别再遮头盖脸的。”
“娘若喜欢我这模样,往后我做这般打扮便是。”墨清暖脸上带着笑意回道。
“我喜欢有什么用,要容央喜欢才有用。”方氏冷哼了声,接着又问:“我听说昨儿个夜里容央去了你那儿,可有这事?”
婆婆的消息可真灵通,墨清暖颔首道:“是有这事,您不知道他半夜跑来我房里,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容央去你房里,有什么好吓的?”方氏没好脸色的斥道。
“可我当时睡着了,突然醒来看见床边多了一个人,以为是坏人呢。”
“咱们夜府门禁森严,哪里会有什么坏人,你别胡说八道。”训斥了句后,方氏接着嘱附道:“你既嫁进我夜家,往后好好伺候好容央,早点替他生几个孩子,开枝散叶。”她心心念念想要抱亲孙子,知道儿子不可能再娶别的女人,如今也只能指望她了。
墨清暖想起昨日回门时,娘亲偷偷塞了几本秘戏图给她,这几年她在娘亲的教导下也看过几本医书,知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可夜容央与她都还未圆房呢,要如何生孩子?
心里这般想着,墨清暖嘴上却羞答答的应了声,“是。”
方氏接着与赵俞心说了几句话,便让她们退下。
墨清暖回了院子,听说蓉嫂和钱氏补派过来的下人已经到了,高兴的接见他们,发现原先服侍她的两个丫鬟竟也过来了。
她对他们说了几句话后,让人退下,单独留下了蓉嫂。
“蓉嫂能来帮我真是太好了。”比起原来服侍她的那两个丫鬟,她更信得过跟了娘亲多年的蓉嫂。
蓉嫂原是她娘亲的义母送给她的陪嫁丫鬟,与娘亲年纪相仿,此时已年近四十,容貌普通,但做事勤快利落。
蓉嫂笑着回道:“能被派来伺候二少夫人,是奴婢的荣幸,往后有什么事,二少夫人尽避差遣奴婢就是。”
“那以后就有劳蓉嫂了。”幸好娘亲身边还有两个跟随她多年的老人在,否则她可不敢留下蓉嫂。
墨清暖接着将夜府的人事告诉蓉嫂,好让蓉嫂心里先有个底。这院子她打算暂时让蓉嫂替她管着,再从其他下人之中瞧瞧有没有得用的,提拔几个上来。
蓉嫂深受孔静信任,是墨府里少数得知墨清暖平日里刻意装傻扮笨的人,听完她所说,沉吟道:“如今您已不在墨府,身为夜家二少夫人,您可想过,还有必要藏拙吗?”
她觉得若是墨清暖适当展现她的才智,也许会让方氏高看她一眼。
墨清暖颔首道:“你说的这事我也想过,我以前在墨家那模样,想必我婆婆也多少听人说过,倘若我突然间改变太大,怕会让人生疑,所以这事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知道小主子对这事已有所考虑,蓉嫂颔首道:“您心里有数就好。”
是夜,已更衣准备就寝的墨清暖看着不请自来的人,与他对视一眼,默默的往内侧挪了挪。
见她识趣,夜容央满意的爬上床榻,躺在她身侧。
等了须臾,发觉他似乎只是单纯来睡觉的,墨清暖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问了句,“是我的床榻比较好睡吗?”
他闭着眼,带着困意的轻应一声,“嗯。”
她想了想,试探的又问:“那要不要把这张床榻换到你房里去?”
“不用。”不是床榻好睡,而是她好睡,靠在她身边,他才能安稳的好好睡上一觉。接着想到什么,他又补充道:“咱们已经成亲,同床共枕本就天经地义,别再吵我,安生睡觉。”
他对她没有其他要求,只要她安分的“侍寝”就够了。
所以他真的只是来跟她同床共枕睡觉的,其他的什么都不想做吗?墨清暖忍不住怀疑他是不会做呢,还是不行?
下一瞬,她觉得以他的身分不可能不会,那么多半是不行,宫里才只给他大哥赐美人,没赐给他。
这么一想,她越发觉得他应当是真的不行,才会连小妾和通房都没有,还一直拖着迟迟不肯成亲。
但有病就得治呀,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也不对,依他的身分,说不得早悄悄找宫里的太医看过了。
她顿时又想到另一个可能,该不会是……治不好吧?!
那可怎么办?他娘还想要她给他生几个孩子呢,届时生不出来,她能跟他娘说“是你儿子有毛病,不能怪我”吗?
她侧首望向他,听见他的鼻息声,发现他似乎是睡着了。
跑来让她睡不着,结果自个儿睡得倒香,她瞪了他一眼,忍不住又想到刚刚的猜测,他要是真的不行,她该怎么办才好?
墨清暖一直想到半夜才睡着,翌日因此晚起了,夜容央早已离开。
她匆忙洗漱后,赶着去向方氏请安。
原以为方氏定会为她迟了的事刁难几句,不想方氏并未责骂她,还意有所指的对着一众媳妇们说:“咱们夜家人丁单薄,你们既然都嫁进我夜家来,就该努力为咱们夜家开枝散叶。”
墨清暖听出方氏这是在提醒她,让自己努力多为她生几个孙子,但她真的很想告诉方氏,她就算想生,也要夜容央行啊,否则她跟谁生呀?
此时被墨清暖怀疑不行的夜容央,正送兄长和侄儿来到寿安门外。
马车靠旁边停下,在夜容善要带六岁的儿子下车时,夜容央说道:“我不下去了,在这儿等你们。”
夜容善点了点头,“嗯,我带毅儿进去了。”
那套转咒的功法只有男子才能练,所以夜家男丁在六岁时,皆须到玉霄观测根骨。
六岁的夜毅笑得天真无邪,朝着自家二叔挥了挥手,用软女敕的嗓音说着,“二叔,我跟爹去见国师,很快就回来,你别忘了昨儿个答应我的,要带我去游湖哦!”
夜容央俊美的脸庞带着笑,朝侄儿颔首,“我没忘,二叔就在这儿等你,你出来二叔就带你去游湖。”
夜容善牵着儿子的手下了马车,他挺直的背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
门边早有一个太监在候着,领着他们父子穿过寿安门进宫去。
夜容央独坐在马车里,半垂着眼,下意识摩娑着腰间系着的那块玉佩。
六岁那年,他也是这样天真懵懂的被父亲牵着走进深宫,而后注定了他一生无法摆月兑的命运。
这两百年来的牺牲,沈、蔡两家已经绝嗣,只剩他们夜家独自撑着,若是毅儿经国师测试了根骨,发现学不来的话……他不用亲眼目睹,都能想象太后和皇上的脸色。
接着太后怕是又要拼命往夜家赐下美人,说不定连他爹都逃不了。
若非当年他告诉皇上自己“不行”,只怕太后也不会放过他。
那时太后不相信他所说,派了几个太医亲自为他诊治。他事先暗中服下一种毒药,几个太医轮流查看他的脉象后都一致摇头,才让太后信了。
不过服下那毒药的后遗症是,他“萎”了半年才恢复过来。
过往的回忆幽幽缠绕在心间,他只能叹息。
此时附近不远处,聚集了几个骑在马上准备要出城的世家少爷,趁着在等其他朋友前来会合的空档,几人嬉笑说着的话飘进了夜容央的耳里。
“你们说,夜容央被耍弄娶了个庶女回来,他真能吃下这闷亏,没跑去砍了墨之应那老家伙?”
“他不仅没去砍了墨之应,听说还陪那庶女一块回门呢,也没把墨家怎么了。”
“难道那庶女生得国色天香、倾城倾国不成?”
这时有人发现停在对面路旁的一辆马车,但因上头没有家徽,外观看起来也不起眼,因此并未想到里头正坐着他们谈论之人。
“那位墨家九姑娘,我两三年前倒是有幸见过一次,长得并不怎么样,比不上她的姊姊。”
“说不得这夜容央眼光与众不同,就偏爱姿色普通的女子。”
“呵呵,依我看,他说不定压根就不爱女人,否则他怎么会连个侍妾都没有,还拖到这会儿才成亲?”
“你的意思是……莫非他有龙阳之好?”
“可我从没听说他有断袖之癖,也没见他沾过哪个男人,长德,这话你可不能乱说。”
“啧,谁说他有断袖之癖,我说他呀,压根是那话儿不行,要不他怎么会男女都不沾?”
江长德此话一出,旁边几个少爷们都惊恐地一下退离他几步,当他是什么毒蛇猛兽似的。
“你们这是干什么?”
几位少爷连忙撇清,“你方才说的话就当我们没听见,万一传进夜容央耳里,可与我们无关。”
公然说一个男人不行,比起说对方有断袖之癖更加羞辱人,依夜容央那性子,要是听说了,怕是不会善罢罢休。
那几人见此处多人进出,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见江长德说的话,不想再多留,免得惹上是非,匆匆鸟兽散,也不等还未到的朋友了。
江长德见状跳脚大骂,“你们这些胆小表!那夜容央算什么玩意儿,看把你们吓破了胆。”
守在马车附近的几个暗卫朝马车看了眼,不过坐在马车里的人没有任何吩咐,他们便继续沉默的守着。
江长德骂完,悻悻的带着下人离开。
少顷,迟来的另外两人过来,找不到人,纳闷的走了。
又过了好半晌,夜容善牵着儿子的手步出寿安门,坐上了马车。
夜容央瞟了眼兄长那紧蹙的眉峰,已心知结果。
还不解世事的夜毅笑眯眯的朝夜容央说道:“二叔,国师称赞我很聪明呢,让我明天进宫跟他学武功,他说要传授我一套绝世功法。”
夜容善听见儿子天真的话语,喉中一鲠,心头一片酸涩。
夜容央抬手轻抚着他的小脑袋,须臾后,出声说道:“二叔等一下便带你去游湖。”
“太好了,爹要一块去吗?”
夜容善摇头,“不了,我要先回府去。”父亲还等着知晓国师测试的结果。
看着儿子兴高采烈的小脸,浑不知未来等着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他心中沉痛,却又无能为力。
“你说二公子让人将泰王世子打了一顿?”听见这消息,墨清暖有些错愕。
尤恬儿道:“是我方才去绣房回来时,听夫人屋里的两个婆子说的,这事还闹到了皇上那儿,皇上命人将二公子给叫进宫里去了。”
墨清暖纳闷的问:“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打泰王世子?”
“京城里谁不知道二公子向来肆意妄为、蛮横跋扈,看谁不顺眼,说打便打,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分。”
墨清暖觉得夜容央虽然有些喜怒无常,但应当不会毫无理由就动手。
尤恬儿又道:“那泰王世子是皇上的堂弟,也不知这回皇上会不会责罚二公子。”
墨清暖想到夜容央似乎专挑王公贵族的子弟打,不知他为何专跟这些人过不去,她只希望他这次也能像先前那般全身而退,不会被皇上问罪。
此时皇宫的御书房里,皇帝江长宁揉着鬓角,质问站在他跟前的夜容央,“江长德哪里惹着你了?”
他才三十出头,但两鬓已有白发,俊秀端正的面容上,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皱折。
“臣今日与几个朋友带侄儿去游湖,订了艘画舫,他见臣的画舫比他的还大,竟想强抢臣的画舫。”夜容央漫不经心的回答。
“他不知你坐在那艘画舫上头吗?”依这些年来夜容央的作为,江长宁毫不怀疑,若他堂弟江长德知道夜容央也在那画舫上头,是绝对不敢去抢那艘画舫的。
“也许没瞧见吧。”夜容央不甚在意地道。
“你让人打他,除了他抢你的船,就没其他理由吗?”江长宁可以说是看着夜容央长大的,见他从一个腼腆的少年一步步变得任性妄为,什么王公大臣都敢得罪。朝臣都认为他宠信夜容央,却不知被他打的那些人确实都罪有应得,没一个是无辜的。
夜容央低笑一声,“臣不过是想趁还没死的这段日子,替皇上把那些恶心的家伙给清一清,省得留着他们再做出些肮脏的事来。”
江长宁沉默一瞬,皱眉问:“长德他干了什么事?”这世上他是最希望夜容央长命百岁之人,但他的这个愿望注定不可能实现,而这一切全是他亏欠了夜容央。
“他奸污庶兄的妻子,染指侄女,甚至强掳十数名人妻,在府里行乐,还呼朋饮伴奸yin那些女子,把人虐死后便抬去乱葬岗随意埋了。皇上,这样的畜生留着不过是浪费粮食罢了,要不是担心让皇上难做,臣就一刀捅死他了。”
他虽然没宰了那人,但他吩咐护卫暗中把江长德的孽根给废了,往后江长德就没办法再做出那些恶心人的事来。
敢嘲笑他“不行”?!他就让江长德亲身体验什么叫不行!
听见江长德的恶行,江长宁怒拍桌案,“他竟做出如此悖德逆伦之事!”
夜容央冷笑道:“这些宗亲吃着皇粮,仗着皇亲的身分,私下里什么败德的事都敢做,皇上再不好好整治,他们早晚会把太祖打下来的江山给蛀空。”
“这事朕会着人查办,若查证属实,朕会下旨废了他这世子。”至于其他宗室,只能慢慢整顿了。说完这事,江长宁缓了脸色,问道:“那墨家以庶女代嫁之事,你真不生气吗?”
“有什么可气的?臣又没办法留下后代,娶谁不都一样?若非我娘非要逼着我成亲不可,我也不想白害了个姑娘。”夜容央自嘲道。
“是朕对不起你……”江长宁面露愧疚。
当年夜容央的叔叔死得太早,他不得不让才十三岁的夜容央接替他叔叔进宫来,为他一起承担那诅咒,害得夜容央早早亏损了身子。
“这事不怪皇上,要怪只能怪当年设下诅咒之人。”要说他不怨是假,可要怨又能怨谁呢?怪当初青素国师为了替皇室解除这,诅咒,竟赔上他们沈蔡夜三家子孙的命吗?
当年打江山时,他们三家的先祖与江氏歃血为盟,因而结下因果,青素国师才会用他们三家的子孙来转咒,减轻那诅咒的力量。
有时他很佩服当初设下这诅咒之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竟能设下这般延续一代又一代的强大诅咒,皇室寻找了两百年,至今还找不到解咒之法。
帝王贵为九五之尊,但除了少数几人,又有谁知道,登上帝位的代价是每个月都要承受一次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且自开国以来,没有一个皇帝能活过四十岁。
“皇上若没其他吩咐,臣告退。”夜容央一揖,转身离去。
江长宁在夜容央走后,想起夜容善今早带着夜毅进宫之事。得知夜家又多了一个人能为他转咒,太后喜笑颜开,可他看着年仅六岁的夜毅,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夜毅还这么小,却要背负这样的使命,他于心何忍?
但沈蔡两家都已绝嗣,只剩夜家……等夜容央也撑不住时,就不得不用那孩子来顶上了……
他无声自问,江家的先祖当年究竟做错了什么,导致后世每一代登上帝位的子孙都逃不过那诅咒?
每个月承受那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几乎磨掉了他的半条命,若非靠着转咒让其他人替他承担一大半的诅咒,他恐怕撑不过几年。
万一最后连那孩子也……以后又该怎么办?
墨清暖没想到夜容央今天会早早就来她的院子。
想起先前听说他打了泰王世子的事,也不知这事后来怎么样了,可是她见他进来后不发一语的径自躺在床榻上,脸色阴沉,她识趣的没在这时打扰他。
还不到她平常就寝时刻,她拿起一本医书坐在桌前看着。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还不见她来“侍寝”,夜容央出声道:“过来。”
这是在叫她吗?墨清暖抬眸朝他望去一眼。
“还看什么书,过来陪我睡觉。”因着夜毅的事,夜容央心情不豫,头疼得更厉害,不耐烦的朝她吼了声。
墨清暖放下书站起身,徐徐朝床边走去。
“夫君,时辰还早……”她话未说完,就被他霸道的给拽到床上。
“我困了,想睡了。”他粗鲁的将她搂进怀里。
墨清暖心头一颤,不敢动弹,任由他抱着,胸口那头小鹿躁动的撞来撞去,她有些羞涩的期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两人成亲多日,却迟迟未圆房,今天也许便要……
但她等了好半晌,却见他与昨天一样只是抱着她,没有其他的举措,她难掩错愕,侧过头看向他。
他闭着眼,似是真的要睡觉。
美人在怀,他还能不为所动,真的是……有病吧!
她悄悄的抬指搭上他的脉搏,不知为何他的气血亏损得严重,元气也十分虚弱,嗯,至于肾气……也略有不足,但应该还不致于到“不行”的地步。
她一边号脉,一边若有所思的朝他瞄去,耳边猛地传来轻喝——
“你在干什么?别在我身上乱模!”
墨清暖觉得很冤枉,她哪有乱模他,她不过就是替他号个脉。
见她没答腔,夜容央拨开她的手,警告道:“我睡觉时不许乱动,听见没有?”
她轻应了声,“听见了。”心里思忖着可能是因为元气不足,才使得他“有心无力”吧。
她盘算着要用什么药材给他补一补身子。
瞥见她还睁着眼,似乎不想睡,夜容央突然说道:“你若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吧。”既然如此,墨清暖趁机问道:“我听说你今天让人打了泰王世子?”
“嗯。”夜容央不想提这事,转移了话题,“我问你,那个红衣姑娘究竟是人是鬼?”
“你是说君姊姊吗?”她迟疑了下才回道:“她……不是人。”
虽早有猜想,但亲耳听她这么说,夜容央还是忍不住有些讶异,“这世上真有鬼?我以前怎么从没见过?”
“一般的鬼不是厉鬼,没办法凝聚实体,你没开天眼,自然瞧不见。”
“你的意思是她是厉鬼?”
“嗯。君媚儿凝聚了实体,想让人看见她时便能现身。而一般的鬼魂是虚影,普通人瞧不见,只有开了天眼之人才能看得见。”
“你说她是厉鬼,可会害人?”
她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想找她的仇人报仇。”
化成厉鬼者,多半是生前惨死,因执念太深而魔化,要不就是化鬼后手上沾染了人命,她不知君媚儿是属于哪一种,不过她没见过君媚儿伤人,猜测可能是前者。
“她的仇人是谁?”
“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像她这般能凝聚出实体的厉鬼,至少已有上百年的道行。”一般人压根没办法活那么久。
“那她岂不是找不到人报仇了?”夜容央问道。
墨清暖沉默着没接腔。
夜容接着再问:“那日在大厅里,你为什么能看见她?难道你开了天眼?”
墨清暖心忖他们两人都见过君媚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坦白,“我打小就能见鬼,不过随着渐渐长大,因为没修炼,天眼逐渐关闭,我已有两年不曾再见鬼,直到花灯节那天遇到君姊姊。”
听她说人死之后真能变鬼,夜容央心忖待他死后,他定要去找当初给开国皇帝下咒之人,问出解咒之法。
想起一件事,他看向她,交代道:“若是有朝一日我死了,回来找你……”
不等他说完,墨清暖惊得月兑口而出,“我们无冤无仇,你做什么要回来找我?”
见她一脸惊惧,夜容央没好气的道:“我是你丈夫,不该回来找你吗?”
“你死后该去黄泉等待投胎转世,找我做什么?”她觉得莫名其妙,两人虽是夫妻,却是有名无实,更谈不上什么夫妻情深,他死后还要回来找她,岂不是存心吓人吗?
“我有事要交代你。”等他问出解咒的方法,他得告诉她,让她转告父亲和大哥。
“就算你变成鬼回来找我,我也看不见,真的,除了君姊姊,其他的魂魄我都瞧不见了。”她再三强调。
夜容央眯起眼,“所以我要变成厉鬼你才能看得见我?”
“就算你变成厉鬼我也看不见,除非像君姊姊这样,有上百年以上的道行。”她怕他真变成厉鬼回来找她,连忙解释。
他有些不悦,等他修炼到上百年,她早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墨清暖怕他再问下去,赶紧说道:“夫君会长命百岁,应该不会比我早死,你别胡思乱想。”
长命百岁?他每个月都得替皇上转咒,能不能撑过两年都还未可知呢。
他拍拍她的脸,语气阴森森的托付道:“若是我真死了,你记着去找个能见鬼的人来夜家,我会回来找你。”
听见他这像是遗言的话,墨清暖愣了愣,不知该不该答应他。
“我方才说的话,你给我好好记下,若你日后敢忘了,我一定会变成厉鬼回来找你。”为了让她记住他交代的事,他只好这样恐吓她。
墨清暖暗暗磨了磨牙,表面上却憨憨的笑道:“夫君,我竟不知你对我如此深情,连死了都想变成厉鬼回来看我。”
夜容央被她的话一噎,抬手捏住她的下颚,“你究竟是真傻呢,还是装傻?”
墨清暖曝嚅的回道:“以前在墨家,人人都说我傻,没人说过我聪明。”
“我看不是他们眼瞎了,要不就是你骗了他们。”花灯节那晚见到的她,可一点都不傻。
“夫君太过奖了,我哪有本事能骗那么多人。”她的笑容带着几分傻气。
“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装的,我适才交代的话,你给我牢牢记住就是了。”
“夫君放心,我虽不是太聪明,但记性不差,你交代的事我一定会好好记住。”她心中奇怪,也不知他今晚是怎么回事,开口闭口就是死啊死的,说得好像他命不久矣似的,他的脉象虽然虚弱,但也不像是马上就要死啊。
听她亲口应了,夜容央这才满意的放开她,接着像是要补偿她似的说道:“你放心,纵使我死了,也会让夜家好好照顾你。”
一早,墨清暖来到方氏的屋里请安时,发现夜容善和赵俞心夫妇也带着小儿子夜毅过来。
夜毅见着方氏,走到她跟前,用软女敕的嗓音甜甜的叫了声:“祖母。”接着稚气的小脸一脸认真的向她禀告,“毅儿来向您辞别,毅儿今天要进宫里向国师学习半年,等半年后才会回来。”
这事方氏昨天已听丈夫提过,她还没有亲孙子,颇为喜爱这个小孙儿,她模模他的小脑袋,笑得慈祥,叮咛道:“这是好事,你要认真同国师学习,可不能偷懒哦!”
国师每隔几年便会挑选京里世家子弟带到皇宫里的玉霄观教养一段时间。
京城的子弟们自然个个以能被国师挑上为荣,但也不知国师是不是特别偏爱他们夜家的子弟,每次挑选都有他们夜家的人。
上一次被挑中的是容央,教养半年后,从容央十三岁那年开始,国师每个月都会召他进宫一次,考校他的功课,此后容央便入了皇上的眼,开始得到皇上的宠信。
她心忖,能得国师看重,毅儿日后应当也会受到皇上器重,自有他的前程。
夜毅笑眯眯的颔首,“毅儿知道,毅儿会努力认真学习的。”
一旁的墨清暖却留意到夜容善和赵俞心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尤其是夜容善,眼神沉凝的望着夜毅,彷佛夜毅即将要前去的是刀山火海,满眼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这样的反应太诡异了……
这时,总管前来禀道:“夫人、世子,国师已派人来接小少爷,太后也另外派了人来,都已经在厅里候着了。”
方氏朝夜容善道:“你快带毅儿去前厅吧,莫要让他们久等。”
“是。”夜容善应了声,偕妻牵着儿子的手,脚步沉重的一步步往外走。
没人知晓他每走一步,心头便拧痛一下,因为他这是在把儿子一步一步的推向死路。儿子将来的命运将如同摆在祠堂里的那些一代代英年早逝的先人一样,会像他二叔一样,一次又一次的承受万箭穿心之苦,直到为此耗尽生命为止。
夫妇俩带着儿子来到前厅,一名穿着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见着夜毅,微笑着上前。
“贫道空净,见过世子、世子夫人,贫道奉师命前来迎接小鲍子。”
夜容善握紧儿子的手,沉默一瞬,才道:“有劳道长了。”他不舍的徐徐松开儿子的手,将儿子交给空净。
一旁等着传旨的太监见那年轻道士接过孩子后,跟着传达太后的赏赐,“太后有旨,夜家为国尽忠,教子有方,特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丝绸百匹、东珠一斛、药材五箱……”那太监一顿,才又接着说道:“另赐五位美人给世子夜容善,望其为夜家多多开枝散叶,繁育后代子孙,莫负圣恩。”
赵俞心看向那几个美人,面无表情的瞥了夫婿一眼。这些年来宫里一再赐下美人,多到如今她都快麻木了。
夜容善紧绷着下颚,阴沉着脸与妻子一同跪接太后懿旨。
交接了太后的赏赐,传旨太监与空净带着夜毅,在一队侍卫的保护下离开夜家。
待他们一走,夜容善突然暴怒,朝那五位美人吼道:“滚,都给我滚!”
“容善……”赵俞心担忧的唤了他一声,“你怎么了?”
自打昨日他带儿子从宫里回来后就不太对劲,似是隐隐压抑着什么。
看了妻子一眼,夜容善紧握着拳头,不发一语的大步离开厅堂。
“大哥。”路过的夜容央叫住满脸阴霾的兄长。
夜容善停下疾行的脚步,看向弟弟。
夜容央已得知宫里来人接走夜毅,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淡淡的道:“我还能再撑个一两年。”
“那之后呢?毅儿现下才六岁啊!”
“说不定这期间国师就寻到解咒的办法了。”夜容央自欺欺人的安慰道。
“二弟,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夜容善沉痛的反问。
这两百年来,经过这么多代的国师,仍对那诅咒毫无办法,他怀疑真有找到解决方法的一天吗?
“也许会有奇迹。”夜容央不信,但他仍期盼能有奇迹出现。
“但愿。”夜容善神色颓然的喃喃道。
他的根骨不适合练转咒的功法,所以当初和父亲一样没被国师挑上,但他年少时曾进宫探望当时在叔叔死后开始为皇上转咒的弟弟,亲眼见过一次他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那时他帮不了弟弟,而如今他也无能为力阻止儿子步上弟弟的后尘。
他不是没想过干脆送儿子逃走,但皇上的命全系在夜家身上,宫里是绝不会让夜家人出城的。皇宫派来的那些护卫,一来是保护他们,二来是监视他们,他们离不了京城一步。这时赵俞心赶上他,夜容央见他们夫妻似有话要说,先行离开。
赵俞心屏退下人,挽住丈夫的手,关切的问道:“容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勉强朝妻子一笑,“没什么事,我只是舍不得毅儿要离开这么久。”
赵俞心试探的又问:“毅儿是不是不该进宫跟着国师?”
“……没这回事,我只是舍不得他,你不要多心。”这些苦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没必要让她知道。
“我多心?那为何太后要一再赐下美人给你?而且只阳给你,不赐给小叔。”赵俞心不死心,今天非要问个清楚不可,她已受够了太后一再赐下美人给她丈夫的举动。
夜容善涩然开口,“太后……也许是觉得咱们夜家人丁单薄,希望能为夜家多留下些子嗣。”
“那为何不赐给小叔,独独赐给你?他也是夜家的子孙啊!”
“那是因为二弟他……”夜容善被逼问得不得不委婉的暗示她,“他没办法。”
赵俞心一怔,下一瞬会意过来,惊讶的瞠大眼,“你说的是真的?”
他颔首,而后提醒道:“这事别说出去,母亲并不知情。”
“我明白,我不会说出去的。”但想到太后又赐下的那些美人,赵俞心紧蹙眉心,糟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