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那日靖国公家那老三杜向明一拳打向臣的心口,差点没把臣给打死,要不是臣命大,这会儿皇上只怕见不到臣了。”夜容央进宫,一开口便状告杜向明。
坐在御案后的江长宁龙眉微抬,他先前已听太医回来复命,夜容央身上没什么伤,他那日之所以昏迷过去,是身子太虚弱所致,压根与他被打的事无关。
但夜容央到底替他转咒多年,他也没戳破,颔首道:“要不朕命人斩了他给你出气?”
夜容央既然没事,他也不是什么暴君,没真打算要了那小子的命,这么说不过是想让夜容央消消气罢了。
夜容央一脸正直的表示,“臣侥幸没死,倒也不用斩了他,这靖国公府一家虽然都是让人讨厌的伪君子,不过他们也没做过什么恶心人的事。只是那日臣被他打了一拳,这两日心口老是抽痛。”他抬手揉按胸口,眉头微皱,一副伤处还在隐隐作痛的样子。
江长宁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想怎么样,雏着眉头问:“所以你究竟是想朕放了靖国公一家,还是如何?”
“臣是想,靖国公世子和老三一言不合便动粗,却还自认为是君子,委实是贻笑大方,不若再关他们几天,皇上差个人好好教导教导他们什么叫君子之道。”直到此时夜容央才说出自己的意图。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江长宁无奈的抬手道:“罢了,就依你说的吧。”
为了让夜容央解气,也只好委屈靖国公一家,再在大牢里多住上几日,学学什么叫“君子之道”。
不久,在大牢里的靖国公满脸悲愤,他都活了一把年纪了,皇上竟然派了国子监的教长过来,给他们一家子讲授君子之道,皇上这是在指责他治家不严,教子无方吗?
“……子曰:『所谓君子者,躬行忠信,其心不买。仁义在己,而不害不志。闻志广博,而色不伐。思虑明达,而辞不争。君子犹然如将可及也,而不可及也。如此,可谓君子矣……』这话的意思是,但凡君子,对自己所说的话必定言而有信,且没有怨恨……能做到这样的人,才能说是君子……”
教授一个时辰后,教长离开前,对靖国公说:“下官明日再来,还望靖国公与府上子弟多多参研所谓君子之道。”
靖国公府一众男丁一脸茫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得在大牢里听着教长讲述君子之道。
而后有人想到他们是因何而深陷囹圄,不满的看向闯祸的杜向明,责怪道:“你那天打了夜容央很得意吧?你怎么就不用用脑袋想想,他是你能招惹的人吗?你把咱们都给害死了!”
“我这辈子还没进过牢里呢。”有人跟着埋怨。
“三哥,你出手的时候怎么就不多想想呢?我都被跳蚤给咬得浑身痒死了。”
“我怎么知道他那么不禁打,我都没使上什么力,他居然就厥了过去。”杜向明满脸委屈。
“夜容央为人跋扈,三弟也只是一时气不过,才会对夜容央出手,你们何必怪他?”杜向崇替弟弟缓颊,但他这一说也惹火上身。
“要不是那日你先招惹了夜容央,回来后还诸多抱怨,向明怎么会做出这种胡涂的事来?”
“二叔,这事岂能怪我,分明是夜容央为人霸道、行事蛮横。”
“你是今天才知道夜容央的性子吗?竟还去招惹他。”
听见弟弟和自己的儿子们吵成一团,半点也没有世家子弟的气度,靖国公烦躁的吼道:“够了,给我闭嘴,你们都给我好好细思适才教长所教的君子之道。”
靖国公最小的儿子纳闷的提问,“爹,皇上为何要让教长来牢里教咱们君子之道?咱们个个打小就学那些圣贤书,岂会不知君子之道?”
杜向崇想起去年墨老夫人大寿时,他曾对夜容央说——
你这般羞辱一个弱质女子,岂是君子所为?
当时夜容央回答——
君子?我从未自认是君子。
这回三弟又打了夜容央,他多半是想藉此嘲讽他们杜家满门都是伪君子,才会让皇上派教长来教他们君子之道。
想到此事,他不敢出声,沉默的坐在一旁。
“也许是皇上觉得我教子无方,才特地派教长们来替我教教你们。”靖国公看着自家子弟,训斥道:“经过这次教训,盼你们往后行事能沉稳些,莫要再因为一些小事便鲁莾行事。”
靖国公的幼子再问:“可皇上什么时候才会放我们出去啊?我好想吃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约莫再过几日吧。”
靖国公想起去年泰王世子与夜容央争抢画舫,结果泰王世子被皇上废了世子之位,还被眨到边疆之事,相比之下,皇上只将他们下狱,派了教长过来教授君子之道,看来夜容央并不打算太为难他们,再关个几日应当就没事了。
“你看,我梳头的手艺是不是比上次更好了些?”寝房里,墨清暖站在夜容央身后为他梳头束发,替他戴上一只玉环后,她有些得意的问道。
他瞅了铜镜一眼,应了声,“差强人意。”接着便站起身,将她按坐在绣墩上,兴致勃勃的道:“你帮我梳头,我来替你画眉吧!”
“画眉,你会吗?”墨清暖有些不放心的问。
“凡事总有第一次,不过我天生聪颖,学什么都又快又好,你不用担心。”他一脸自信的道。
听他这么说,她将一支眉笔沾了黛粉递给他,闭上眼等着他为她画眉。
这几日她什么都不去想,与他就像一对寻常夫妻那般过日子,难得他想为她画眉,她心里甜丝丝的。
夜容央拿着眉笔,打量着她的眉毛,觉得她的眉毛浓密刚好,委实不需要画什么,既然如此,那就改画其他地方好了。
感觉到眉笔笔尖不是落在眉毛上,而是落在脸上其他地方,墨清暖顿时睁开眼,问:
“你在画哪里?”
夜容央干脆捏着她下颚,不让她乱动,满脸坏笑的拿着眉笔朝她的脸再画了几笔,才放开她。
墨清暖拿起镜子一照,见自己一张白净的脸都被他画花了,登时气呼呼的要捶打他,“你看你把我画成什么鬼样子了!”
夜容央哪肯乖乖让她打,跑给她追。“你上次还不是把我梳了个女人头。”
“你还说,那次我不是给你搓脚赔罪了吗?”
“我看你上次搓得挺高兴的,要不我再让你搓一次好了。”他一脸恩赐的表情,回头笑看追来的她。
“哪有人这么赔罪的,何况你上次哪只眼看见我搓得很高兴?”
瞧见她那张花脸,他笑得乐不可支,“我两只眼都见到了,再说了,我这也不是赔罪,本公子平时可不轻易给人画脸,你可是头一个有这荣幸的。”
她气笑了,“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你不成?要不要我磕头谢恩啊?”
“你心里感激就好,磕头谢恩就不必了。”
墨清暖磨着牙,而后两步并一步的往前一跃,直接跳到他背上去,两手抱住他的颈子,双腿紧紧夹着他,“看你还往哪里跑,被我抓到了吧!”
她香软的身子紧贴在背后,夜容央的身子瞬间僵住,停下脚步,“你给我下来。”
“我不下去,你画花我的脸,就罚你背着我在这屋子里走十圈。”
“你想得美,给我下去。”他两只耳朵红通通的。
“我不要!”她把脸靠在他颈边,瞧见他赤红的耳朵,故意往他耳朵吹了口气,就见他身子猛然一颤。
“墨清暖,你给我下去。”他僵硬的背着她走到床榻旁,想将她从自己身后扒下去。她不肯,死抱着他不放手,两人纠缠成一团,双双倒在床榻上。
……
“清暖,替我谢谢容央,让叶俊荣和那贱妾得到了该有的报应。”五姊的仇终于得报,墨清荷这日特地登门道谢。
叶俊荣纵容桃姬宠妾灭妻的事被叶家的下人给捅了出来,如今传得满城皆知。出了两条人命,惊动官府出面调查,在提刑官查问后,证据确凿,官府已将两人下狱。
墨清荷知道事情会闹大,多半是夜容央在背后使了力,否则魏国公哪里会坐视表亲家闹出这等丑事来。
“嗯,我会跟他说的。”墨清暖淡淡一笑,想到今天是初十,她有些提不起心思与墨清荷再多说些什么。
墨清荷察觉她不太专心,关心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你跟夜容央还好吧?”她想起上回墨清暖说一个月里见不到夜容央几面的事,有些替她担心。
“还好。”不久前眼睁睁的送他出门,想到他是去做什么,她的心就像被人拿着锤子狠狠敲着,一阵一阵的揪疼着。
见她意兴阑珊,似是无意多说什么,墨清荷也不好再多留,与她叙了几句便告辞回去了。
待她走后,墨清暖思念起亡故的娘亲,搬出一箱娘亲留给她的遗物,一样一样的看着娘亲生前曾戴过的发簪、坠子还有耳环。
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故去,而另一个也将命不久矣。
娘亲想了她亲爹十几年,终于能够与他团聚了,不知道他们是否见到了面?但爹至少还留了个孩子给娘亲,让娘亲有个依托,而她也不知来不来得及留下夜容央的孩子……
翻到一只匣子,她想起娘亲交给她时,曾说里头摆着的是尚家的族谱,是她爹托人送回来的遗物。
先前她一直没打开过,此时想起当时娘亲抚模着这匣子时那满脸怀念之色,她忍不住打开匣子,从里头取出那本已传承十数代,显得十分陈旧的尚家族谱。
也不知是不是这族谱年代太久远了,第一页黏住了,一时揭不开,她只得往下翻到第二页。
上头一条一条的罗列着尚家那些先祖们的名讳,她往后继续翻看,最后瞥见上头写着她生父尚纶的名字。
这族谱传到她手上,但她已出嫁,尚家这样算是绝后了吧?
拿着那本族谱,她迟疑着要不要在后头添上自己的名字。
生父临死前托人送回这本族谱给娘亲,必是盼着娘亲将孩子添在尚家族谱上吧,他这是想用另一种形式,让自己的孩子认祖归宗。
正犹豫着,下人前来禀道:“二少夫人,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她应了声,将那箱遗物收起来,把族谱暂时摆在一旁,想着等晚一点再来考虑要不要上族谱的事。
去到方氏的屋里,见方氏脸色有些不悦,她福了身后问道:“娘找我过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我听说你做了药膏,私下在外头卖,可有这事?”方氏质问道。
她坦白道:“是有这事。”她早有心里准备,这事不可能一直瞒着婆婆。
见她一口承认,方氏不满的斥道:“怎么,咱们夜家是平日里短了你吃用不成,竟要你拿这些药膏到外头去卖,挣银子回来?”
她也是今日才从身边的一个婆子那里得知,先前赵俞心拿给她用的几种药膏竟是清暖自己做的,还私下里拿去外头卖。
墨清暖温言解释,“这些药膏是我同我姨娘学的,您也知道我姨娘不过是个妾室,在墨家又不得宠,为了让日子好过些,我和我姨娘私下里便做些药膏,让人悄悄拿去药铺里卖,换些零花用。因为这药膏确实好用,供不应求,所以后来嫁过来,我便继续做来卖,让那些想买的人不至于断了货。”说完,她补上最重要的一句话,“这事容央也知道的。”
闻言,方氏的脸色才稍微和缓一些,“容央也太纵着你了。”
墨清暖厚着脸皮自赞道:“娘,实在是我做的这药膏好用嘛,与其藏着掖着,不如让其他人也能用上。”
听她竟自夸起来,方氏好气又好笑的嗔道:“这次的事就算了,往后再有这种事,可不许再瞒着我。”
“往后我一定事事向娘禀告。”应了声,墨清暖突地一窒,她什么都能跟婆婆说,唯独夜家那秘密,她一句也不能告诉婆婆。
夜容央舍不得他娘提前伤心,她只能帮着他瞒到最后。
这一晚,临睡前,墨清暖跟夜容央提了方氏已知她开药铺的事。
“……娘一听你早就知情,便不再责骂我。”
“娘脾气不好,但她心地不坏,日后你……”夜容央忽然闭上嘴,没再往下说。
墨清暖稍加思索便明白他的意思,接腔道:“我是你的妻,他是你娘,自然也是我娘,我会将她当成自己亲娘般孝敬。”
见她这般明白他的心意,他的心一紧,握住她的手。
两人的手在被褥下紧紧相携,沉默一瞬后,墨清暖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道:“哎,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之前老爱跑来找我睡觉,究竟是何故?”会不会他其实对她早就一见钟情,才想出这样的借口好跟她多相处?
他闭着眼,低笑着回道:“多半是因为你身上有我以前女乃娘身上的味道,能让我安稳的睡上一觉。”
她先前自嘲自己就像他的女乃娘,没想到他竟然拿这事来作文章,她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不过在看见他苍白的脸上露出深深的倦容,她的心狠狠一疼,没再追问下去。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她只想要他平平安安的。
随着一个月一个月过去,眼睁睁看着夜容央越来越憔悴虚弱,回来后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墨清暖头上宛如悬着一把利剑,叫她总是提心吊胆的,唯恐哪日那把剑就会无情的落下来剌向她。
就连方氏也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
方氏有大半个月没见到儿子,昨晚得知儿子回来,将他叫来,发现儿子形容憔悴不堪,那气色看着就像重病之人,看得她心头直跳,问他怎么弄成这般,儿子却敷衍的说他在外头忙,没睡好。
可她莫名觉得不安,想起夜家那些早逝的先人,心中更宛如压着一层阴霾,在今早媳妇过来请安时,忍不住向她发作了。
“你说你是怎么当人媳妇的?你瞧见容央那脸色没有?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你是怎么照顾他的?”
“都是我的错,娘莫生气,我回去后一定好好给他补补身子。”墨清暖抑下满心的酸涩,好声好气的说道。
“你不是常做药膳给他吃吗,怎么还补成这般?你那药膳管不管用啊?你可莫要乱用药材。”方氏质疑道,怀疑该不会是媳妇把儿子的身子给补坏了。
墨清暖温言解释,“那药膳的方子我先前请教过太医了,太医说可以做给他吃,没问题的。”
一旁的赵俞心闻言替她缓颊几句,“娘,清暖很用心在照顾小叔,小叔约莫是在外头都没好好吃、没好好睡才会弄成这般,他回来后,咱们好好给他补补就是。”
瞧见小叔的模样,就彷佛见到儿子日后的样子,她这做娘的心就忍不住疼得紧。她好怕,万一小叔撑不住了,那她儿子该怎么办?
“真不知道他这段时日都在外头忙些什么,老不见人影。”方氏忍不住埋怨了儿子一句。“清暖,你见着他,也好好劝他几句,让他别老是往外跑,好好在府里待在,有什么事让下头的人去办就得了。”
“是,娘,我会跟他提的。”墨清暖温顺的应道。
出了方氏的屋子,她和赵俞心都无心多说什么,相视一眼,便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家花圔里菊花盛开,一片耀眼的金黄。
已多曰未归的夜容央特地在初九这日回了夜家。
他走进书斋,先去与父亲叙了几句话,接着来到二楼,找到兄长,从衣袖里掏出一物递给他。
“大哥,这劳你帮我先收着。”
“这是什么?”夜容善接过那封书信,纳闷的问。
“里头是我事先写下的放妻书,倘若我走了之后,三年之内,清暖不愿再留在夜府,请大哥把这放妻书交给她,放她离开夜家。里头我还放了从我名下过给她的几间宅子和铺子的房地契,请大哥一并交给她。三年后,倘若她仍留在夜家没走,这封放妻书还是请大哥转交给她,至于她是去是留,全由她自己决定。”
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为她以后留一条退路。财帛动人心,他怕留给她太多财物会为她招来祸患,倒不如给她宅子和铺子来得更为稳妥些。
夜容善听见他这宛如交代遗言的话,望着他那消瘦苍白的脸庞,痛惜的承诺道:“你交代的事,大哥一定会为你办到。”
“以后我娘也要劳烦大哥替我孝敬了,我在此先谢过大哥。”说着,夜容央朝兄长深深一揖。
夜容善连忙扶起他,“容央,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不必如此。”
弟弟已为夜家撑了十几年,他心中明白弟弟这是要撑不下去了,才会这般请托。
明日又逢初十,依他此刻的身子,他这一去怕是……夜容善掐着拳头不忍再想下去。
夜容央拍拍兄长的肩,转身离去。
一路到了母亲住的院子,这晚他在方氏的屋里陪着她用了一顿晚膳,让方氏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
瞧见儿子气色不好,她忍不住又叨念了他几句。
夜容央没再违拗她,都一一耐着性子应了。
夜里,他去了墨清暖的小院。
“清暖,来给我洗头。”进了屋里瞧见她,他开口便指使她。
墨清暖微讶,也没多问,吩咐下人去浴房准备。
不久,备好了水,他先进浴房里,待月兑去衣物坐在浴桶里,再喊她进来为他洗头。
墨清暖舀着热水打湿他的头发,一边拿着皂角往他头上抹,眼神一边飘往他坐在浴桶里的身子。
两人成亲这么久,她只瞧过他的身子一次,而且还是她强来的。
“你专心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看为夫雄健的身躯。”夜容央揶揄道。
雄健?这话他怎么有脸说得出来,瞧他这几个月来都痩成什么样了。
“我干么要偷瞧,我是正大光明的看,你可是我夫君,你身上有哪个地方我没看过?”她一边反驳,两手不停的搓揉着他的头发,心却酸楚得差点憋不住泪。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消瘦,不论做了多少药膳给他吃都没用。
夜容央低笑,“也不过瞧过那么一次,你这大话说得也不怕闪了舌头。”
“也不知道是谁,比女人家还怕羞。”那一次之后,他就死都不肯再让她“碰”他了。怕他受凉,她利落的替他洗完头发,拿巾子为他擦干,擦完头后,她主动表示愿意为他搓背。
夜容央却一脸嫌弃的赶她出去,“我这身子矜贵得很,万一被你援破皮可怎么办?”
墨清暖脸皮还没厚到死皮赖脸的非要留下来不可,只得出了浴房,让他自个儿洗浴。
夜容央慢吞吞的将身子洗净,站起来时,他一阵晕眩,幸亏及时扶住浴桶才没摔倒。他没叫下人来服侍,微喘着气,一件一件慢慢穿上衣裳。
离开浴房前,他用力拍了拍脸,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虚弱。
墨清暖一直等在浴房外,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亲昵的挽住他的手臂。
他有些疲惫的说道:“我困了,回房睡吧。”这约莫是他最后一次与她同床共枕了。
“好。”她扶着他回了寝房,在他上了床榻后,她跟着拿了条干净的巾子爬上床,“你的头发还未全干,我再帮你擦擦。”
她让他的头枕在她的腿上,替他擦着头发。
“以后你若有空,多去陪娘说说话。”他闭着眼睛说道。
“好,我知道。”
“我若不在府里,你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去找大哥,他会帮你。”
听他这彷佛要远行的语气,她呼吸一窒,胸口隐隐发疼,但仍是强逼自己低应了一声,“嗯。”
把事情交代完,夜容央又想起什么,随口再问了句,“对了,那位红衣姑娘可有再来找过你?”
当初就是因为她,使得他们成了夫妻。他这一生有很多遗憾,但能得她为妻,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她上回离开之后,我就不曾再见过她,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以后……你要好好的……”他低喃的再说了句,便撑不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墨清暖紧咬着唇瓣,替他仔细擦着头发。她多么盼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一整夜,她一直守在他身边,一宿未眠的看着他,直到天刚破晓,她才离开,替他去熬药膳粥。
熬好粥,端进房里时,她觑见夜容央正要下榻,身子却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瞥见她进来,他连忙站得笔直。
她垂眸望着手里端着的药膳,假装没瞧见,下一瞬装作不经意的抬眸,绽开笑脸道:“你醒啦?我做了药膳粥,你快趁热吃了。”
“你先搁着,我洗漱完再吃。”
“好,待会儿我帮你梳头。”墨清暖将药膳搁在桌上,等着他洗漱完。
少顷,净完面洁完牙,夜容央坐到绣墩上让她梳头。
她站着他身后,拿起玉梳梳着他的头发,在心里默念着她在除夕那夜许下的新年愿望——一梳愿君身体康泰,无灾无难丄一梳愿君吉祥如意,事事顺遂;三梳愿与君白首偕老,长长久久。
一字一字默念完,她替他束起发,戴上白玉冠。
“你的头梳得越来越好了。”夜容央难得的赞许了句,而后起身走到桌前,吃着她亲手做的药膳粥。“你也过来吃一点。”他拉着她陪他一块吃。
她柔顺的吃下他喂到她唇边的粥,与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食完那一盅粥。
吃进嘴里的粥又甜又苦,伴着不敢流出的泪一并吞下。
即使吃得再慢,粥也有吃完的时候,吃下最后一口粥,夜容央拿着绢帕擦了擦嘴,站起身,说道:“我走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提步往外走。
“容央。”她唤着他的名字,拽住他的衣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什么事?”她平日里鲜少直呼他的名字,总是喊他夫君。
她再也忍不住,对他说:“你别进宫了,咱们逃走吧!”看着他毫无血色的消瘦面容,她心疼得快要窒息。
“逃走?”他拨开了她的手,残忍的说道:“你当皇上派来的那些御前侍卫是做什么的?他们不仅是来保护夜家的,也是为了监视夜家人。我们夜家子弟打一出生就没人能活着走出城门,只有在死后才会被送出京城埋葬。”
他这辈子从未出过城,没看过城外的风光。
他的话宛如一把刀,狠狠的插在她心口上。
接着他淡淡的又道:“你若承受不住就走吧,我已把放妻书交给大哥,你随时可以去找他拿。”
她死命摇头,“不,我不会走,我说过你活着一日,我就会陪着你一日,我不会离开夜家的!”她把几乎要抑不住的眼泪重新逼回肚子里,仰起脸,朝他挤出一抹微笑,“我等你回来。”
深深的看她一眼,夜容央旋身离开。
这京城像是一座囚笼,生生的将夜家的子弟困在牢笼里,无情的吸食着他们的血,而他们无法反抗,也不能反抗,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了,要为皇家而生、为皇家而死。
送走他,墨清暖紧蹙的眉心凝聚着化不开的心痛和愁绪。
娘,我该怎么办?我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路,却没有任何办法……
玉霄观。
净室里,坐在蒲团上的夜容央不断吐着血,殷红的鲜血沿着他的下颚滴落到胸前,染红了前襟,他抵在江长宁背后的手却丝毫不曾松开。
他持续的运转功法,将那万箭穿心般的剧痛转移到自己身上,半晌后,他沙哑着嗓音,徐徐开口,“皇上,这或许是臣最后一次为您效力了。”
闻言,江长宁一震,快速回过头,就见夜容央胸前的衣袍全都被血给染红,惊得喊道:“容央,停手,快停手!”
“臣若停下来,就没人为皇上转移诅咒,皇上承受得了吗?”
“容央,你已为朕犠牲了这么多年,朕不忍心、不忍心啊!”一国之尊的帝王此时湿了眼眶,哽咽道。
他心知夜容央已快撑不住了,可一想到那万箭穿心般的痛,他只能自私的让夜容央继续为他转移诅咒。
但撑过了这次,下一次呢?
“皇上,让臣再为您尽最后一次心力吧!毅儿还小……将来也不知他撑不撑得住。”夜容央的双手扔抵在他的背上,承受着那逐渐转移的一一咒,那犹如要炸裂般的剧痛从他的胸口往四肢百骸扩散,涌出唇瓣的鲜血越来越多。
江长宁痛苦的闭了闭眼,说道:“这件事朕已同母后商议过了,在毅儿长大前,不让他再为朕转移诅咒。”
要做下这样的决定需要莫大的勇气,但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江氏的后代子孙,他须得保住夜毅那最后的根苗,否则以后登上帝位之人,该如何承受咒发时的剧痛?
父皇和历代先皇们将这诅咒当成了秘密,只有在传位时才会告知,在那诅咒第一次发作时,他便已后悔了,倘若当年他知晓登上帝位的代价是要一并继承那无法解除的诅咒,他绝对不会争抢皇位。
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的同时,须每月每月承受那万箭穿心的痛苦,难怪父皇当年明明最宠爱五弟,却把皇位传给了他。
可如今他再后悔也无用。
闻言,夜容央有些意外,“那皇上会承受不了的。”
“受不了也得受,倘若朕真熬不住死了,以后就由太后监国,待日后毅儿长大,再由太子继位。”往后的事他都已交代好了。
听见他做出这样的安排,夜容央染满鲜血的唇荡开一抹笑,嘶哑的出声,“皇上是一个好皇帝,不枉臣为皇上卖命这么多年。”
“容央,你为朕做得够多了,今晚就罢手吧,让朕自己来。”他不忍心再让夜容央拖着虚弱的身子承受那剧痛。
“这已是最后一次了,皇上就让臣做完吧,也算是……有始有终。”即使半途罢手也来不及了,不如再为皇上分担最后一次的痛苦,下一次……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那你告诉朕,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这是他能为容央做的最后一件事。
夜容央痛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最后他费力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的心愿,即使是皇上也办不到。
他想每天睡在墨清暖的身边,想要醒来时就能见到她,他想再听她喊他一声容央,想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