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承歆接过司膳宫女手里的青花瓷壶,亲自替南又宁边的金杯斟满。
南又宁望着那杯酒,若非十分肯定自己身上穿的是朱纱绣白鹤纹饰官袍,他差点把某人看作是准备灌醉自己以逞是兽欲的匪类。
“这还是我头一次跟少师同席喝酒。”易承歆笑言,边将金杯递了过去。
“微臣酒量不好,就怕醉了会在殿下面前出糗。”南又宁一边接过金杯一边扬嗓推辞。
“我就好奇,如少师这般正经八百的人,若是喝醉了,会是什么德性?”
见易承歆无意放自己一马,南又宁只能在心底月复诽一番,而后举杯饮尽。
易承歆沉声发笑,挑起峻眉,装诧是地道:“我都还没举杯呢,少师怎能独自饮酒?”
闻言,南又宁面上微红,清澈的大眼暗瞪了他一记。
易承歆被这么一瞪,不怒反笑,看着南又宁恢复了初见时的朝气,一扫先前坠马时虚弱无助的晦气,他心情出奇的好。
说不明白这段时日的无精打采,以及那盘桓在心口的烦躁,究竟是因何而起,可此际望着身旁那一脸郁闷,好似自个儿亏欠了他数千百银的南又宁,易承歆嘴角一扬,笑意掩不住。
此刻的他,年少轻狂,仗着自己贵为西凉太子,以为世间万物全围绕着他转儿,志得意满,不懂得收敛心思,看着喜欢的人事物,便想拘在身边戏弄,甚至是蛮横的占为己有。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他得为自己的骄矜自大付出多太的代价。
只是,那时的他,即便恍悟,即便为此懊悔痛恨,却已经错过太多、太多。
雨方歇,池塘里的荷叶犹凝结着水珠,蛙啼声不绝于耳,中庭里杏粉色海棠花已开了满园,几名年纪尚小的婢女打园子走过,摘了几朵海棠往发间一簪,娇脆的欢笑声琅琅流泄于风中。
“……宁儿,你可有听见娘亲同你说的话?”
南家后宅的偏厅内间里,南又宁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扭过细白的颈子,纤秀的侧颜正出神地盯窗口。
望着摘花玩耍的婢女们,他的目光微微一黯,胸中甚闷,不自觉地抬起手抚了抚后脑。
他这头长发,除了洗漱与入寝时会放下,其余时候皆是梳成男子发髻……
“宁儿!”韩氏霍地高喊一声。
南又宁醒过神,撇首回望,面露歉想,道:“娘亲方才说什么来着?”
见他如此心不在焉,清秀的眉眼亦蒙上一层迷惘,那眸光,那神态,像极了年华初绽的怀春少女,思此,韩氏不由得板起面容,摆出严苛神情。
“你近来是怎么了?总是心思恍惚,也不怎么理人。”
“我……”南又宁垂下眼,咬了咬唇,哪敢将心底的那些小心思说出来。
“是不是殿下又把你带去哪儿了?”韩氏忽尔问道。
前两个月南又宁背伤方愈,太子爷便又召他入宫,两人经常关在东宫书房里,也不知是真的在钻研佛经,抑或是关起门来玩耍,总之,太子爷对待少师格外亲昵一事,早已传遍宫中上下。
旁的不说,就连后宫亦有所闻,前不久韩氏才被太后找了个名义召见,明的是聊绣花与绣布第不着边际一事,暗的则是探起南又宁此人的点点滴滴。
眼下虽然皇帝爷不管这事,可后宫里的两位主子已是动作频频,韩氏虽是妇道人家,可她一路陪着丈夫周旋于西凉贵族之胃,岂会不知事态之严重。
“娘亲为何要提起殿下?”南又宁纳闷反问。“我近来确实是贪玩了些,心野了一些,可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大大有关系。”韩氏坐于八仙桌,面色凝重地望着窗边的单薄人儿。
“娘……”
“你爹打算给你说门亲事。”
闻言,南又宁如遭雷霆,顿时从大炕上跳起身,月兑口低喊:“亲事?!”
“小点声。”韩氏面不改色的叮瞩。
南又宁自知失态,连忙压低了嗓门,急匆匆地道:“我——我这样子要怎么娶妻?!”
“你放心,对方肯定是知情的,否则爹娘万不可能冒这样的险。”
“对方知情?有哪个女子愿意守一辈子的活寡?”南又宁小脸惨白,不敢置信爹娘竟然会有这番盘算。
“袁大人你应当不陌生。”韩氏淡道。
霎时,南又宁脑中浮现两个月前宫宴上,坐于邻桌的副枢密使,那时他对太子说了些话,副枢密使还朝他咳嗽示意。
“袁钧当年与你爹是战友,两人一起出兵攻打南蛮,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虽然近年来少有来往,可当年生死至交的情谊犹在,你爹思来想去,只有袁钧能够请托。”
“我不明白,爹跟娘为何如何着急?”南又宁只觉心中闹慌,想阻止这一切。
“你可晓得,太子待你特殊,这样容易招来灾祸。”
南又宁一愣,望着韩氏布滋忧虑的神情,他喉头一窒。莫非娘亲看出了什么?
韩氏复道:“我知道你是迫于无奈,不得不与太子日日相对,可太子对你是异常亲热,已属古怪,就连太后与皇后都心生提防。”
“提防什么?”南又宁焦灼反问:“我与太子同是男儿身,有什么好防的?”
韩氏望着他那一脸浮躁,叹了口气,道:“你应当不晓得,当年西凉太祖曾有过一个男宠。”
南又宁僵住,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丝声响。
他明白娘亲口中提及的西凉太祖,便是西凉王朝的开国皇帝,西凉人向来尊称为皇太祖,死后世人起封谥号为仁帝。
皇太祖在西凉子民心目中,地位堪比神佛,当初便是太祖亲自领兵攻打南蛮,收复被南蛮占领的土地,方开创今日的西凉盛世。
“太祖……曾有过男宠?可这在西凉史书里从未提及,我更没听谁说过这事。”南又宁震惊极了。
“那是当然。”韩氏一点也不意外。“这事只有深宫之人以及宫中年资较长的老太监才知悉,毕竟这事说起来算不得是光彩之事。”
“太祖有男宠,这又与我何关?”南又宁面色越发惨白,心中却已悄然有了个底,只是不愿深想。
“当年那个男宠曾经危及后宫,甚至一度干政,若非太祖及时收手,只怕当时的朝王会是一番腥风血雨。”韩氏优心忡忡的言道:“皇族子怕是记取了太祖的教训,因此对这种事格外重视,就怕皇族里有人重蹈覆辙。”
“娘,你说太子他……不可能!”南又宁难掩激动的代易承歆反驳。“殿下他不可能对我有那份心思,我天天跟他在一块儿,我比谁都清楚他的性子,他那样的人,怎可能对我——”
“我相信殿下对你只有君臣之情。”韩氏不愿过于刺激南又宁的情绪,连忙出声安抚。“只是,光只有我们相信又有何用?就连英明神武的太祖亦曾走偏,你说太后等人是否提防旧事重演?”
这下,南又宁总算是听明白了。
他,大彻大悟明白了爹娘的苦心。
爹娘是忧心皇室对他与太子的关系起了疑义,更怕为了杜绝后患,恐会对他不利。
为了以正视听,更为了洗刷暧昧之嫌,爹娘不得不出此下策,想方设法替他说门亲事。
只是,以他这样不伦不类的德性,世上有哪个女子愿意嫁?
“宁儿,你应当明白,陛下对南家一直十分冷淡,多年来你父亲未曾受过重用,如今太子待你如亲,这并非好事,但我们又能如何?只能想法子避开祸端。”
南又宁沉默以对,低垂的眉眼染上了一丝颓然,不再试着与韩氏对辩。
只因他很清楚,中年之后笃信佛教的父亲与娘亲,比谁都信命,亦比谁都认命。
既然命运如此,爹娘便会想尽法子避祸,而非正面迎战,他们总说,人斗不过天,天斗不过神佛,神佛之上,犹有因缘,因缘一定,任谁都无法撼动。
这条道理,还是当年为他星宿命盘的圆通大师,传给父亲与娘亲的,不想,父亲与娘亲当真听进心坎里,从此深信不疑。
“你爹会好好跟袁大人说亲,袁大人膝下儿女无双,只要有一个愿意,这门亲事便能成,到时她若进门,我们也不会亏待人家,定会好好照顾。”
“……她若嫁进南家,那便是守一辈子的活寡,这样岂不是害了人家?”
尽避明白爹娘的苦心,可南又宁仍是不免替即将嫁入南家的那个姑娘惋惜,甚至有些心生愧疚。
韩氏却不这么想,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泛着一丝惘然。
“圆通大师说过的那些话,难道你全忘了吗?”韩氏笑得淡然,眼底却藏不住一股未知的惧怕。
“我记得。”南又宁扬眸回望娘亲,语气带着些许无奈,以及浓浓的悲哀
“我知道,爹娘让你这般活着,对你甚是不公,可你是南家唯一的希望,倘若……”韩氏略略一顿,神色黯然地接着道:“倘若圆通大师说的那个劫当真应验,那么只有你能替南家守住一条活路。”
南又宁涩然回道:“娘,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一个人又能有什么活路?”
“你有的,大师替人算的命从未出错过,他说过的话,总是一—应验,所以,我们必得照大师的话去做,方能替南家挣得一条生路。”
见母亲笃信不疑,南又宁也只能回以苦笑,不再做无谓的辩道。
当初若非圆通大师替他排了命盘,又断言南家未来的劫数,今日一切都将不同……但,世间唯有因果,没有如果。
他既是以南家嫡子的身分出现在众人面前,终其一生便只能以这个身分活下去,眼前不会有第二条路能让他选择。
这些事,他已铭刻于心,早已看破,早该习惯,然而……为何近来他的心如此不甘,如此不愿,甚至对这一切感到痛恨与厌倦?
南又宁撇眸望向窗外,望向那满园盛开明媚的娇艳海棠,他的胸口积满了苦涩与烦闷,却是无人可诉,只能压抑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