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再如何煎熬焦急,该办的公务仍得交代仔细了才能月兑身。
于是孟云峥解决南蛮“毒瘤”之事,汇整南边驻军与地方官府送上的査抄结果,快马赶回京城时,整整一个夏季过完,持玄铁令让闭锁的城门为他再启,进到城中才发觉,回来的这天恰逢帝京独有的“捞月节”。
人说近乡情怯,他莫名其妙竟也生出那般感觉,没急着进宫见皇上,而是直接策马往松香巷旧家,越接近,就要见着那姑娘了,他左胸怦怦重响,喉燥又唇瓣发干,都不知自己怎么了。
结果旧家关门落窗板,月上中天,人儿不知跑哪里去。
“呵呵,您还不知吧?也是、也是,瞧您一身风尘仆仆,马背上的小行囊都还没卸下呢,定然一进城就往这儿来喽。”大杂院里一位老婶子刚巧出来倒洗脚水,见着他,为他解惑——
“姜家两姑娘随乔老太婆过『捞月节』去啦,赁有两艘船和船夫,一艘让她家棒头带着默儿玩去,另一艘就让回雪儿玩。”
他听到这里,正想着是否该调马回头,回府梳洗一番晚些再访旧家,老婶子却笑笑又道——
“孟爷那日在小场子那儿说得响亮,要咱们几个老家伙慎言慎思,不要坏了姑娘家清誉,咱们都听进去啦,您跟回雪儿既然没那回事,也就揭过去了,乔老太婆本事好,今晚在邀月湖上『捞月』,定能让回雪相看到满意的,左右也就没您什么事了。”
轰隆隆——
孟云峥眼前又有那种晴空中忽起电闪雷鸣的震惊颤栗之感。
有事!大大有事!
乔婆婆牵线作媒的手段,他打小就见多识广了,完全不忌讳使阴招,还使得特别上手,只为让相互看对眼的男女加速进展,早入洞房。
那姑娘性情温驯,又多方受乔婆婆关照,倘是老人家为她撮合哪只阿猫阿狗的,她定然碍于情分不懂拒绝,那……那……岂非糟蹋自己、便宜了谁!
策马一举冲至邀月湖,“捞月节”之因,湖边根本一舟难求。
城中皇亲国戚和富贵人家赠出的彩礼通常不会拉到太远的地方放流,加上每艘舟船至少都会点上一盏灯火,更利于他在岸上远目张望,没费多少功夫就辨出离湖心甚近的那几艘船只,看起来颇不寻常。
“『六扇门』办差,闲杂人回避,这位船老大,『六扇门』得借用您老儿的小舟一用,碍着您今晚营生,这点点银钱望能补贴您的损失。”
清朗女嗓响起,他定睛去看,见师妹穆开微不知何时尾随而至,还眼捷手快弄到一艘小舟。
小舟着实太陈旧,不像其他舟船为了“捞月节”装饰得亮晃晃、美轮美奂的,难怪不得姑娘家青睐,但,能用便好。
“为兄欠师妹一个人情。”跳上陈旧小舟,亲自撑篙,他回首朝师妹道。
立在湖崖上的大掌翼姑娘嘿嘿一笑,泼来冷水,“你弃之如敝屣的姑娘被其他男子瞧成香饽饽,悔了吧?欸欸,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还望师兄宽心,那姑娘真被谁得走,也不要太伤怀。”
……他没有对那姑娘弃之如敝屣好不好!
孟云峥眼角抽搐,额角也抽跳得严重,但无暇辩驳了,内力攒劲,长竿一撑便将小舟撑出丈远之外。
不到半刻,他已近湖心,十来艘舟船聚集阻在前方,他将小舟弃在外围,提气飞掠,将别人的舟只当作跳板,两下踩点跃进最里边,在众人惊疑的低呼声中稳稳落在姑娘家所乘的长舟上。
双足在甲板时,舟身动也未动,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因为欲见之人、几乎是在内心念想了一整个夏季的姑娘,就在眼前。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绝非有心质问……不!他确实要问,但口气之严厉,出乎他自己预料。
对他所问,她眉眸间浮现迷惘,有些被他惊着似的,她一下下抿着唇,喉头轻咽,眸光飘移,最后只摇摇头对着他腼腆一笑。
不能迁怒!
她绝无错处,有错的全是旁人,错得最离谱的那个,是他自己。
长舟上的她受众目睽睽,被十数双觊觎的目光注视着,光想到今晩她被那么多“有心人土”搭讪亲近,他火气就噗噗跳腾,烧到胸房快要爆裂。
乔婆婆虽是老长辈,亦是对亡母和幼时的他极好的人,他这顿火气欲发不能发,再者,那日婆婆实是开口问出,要跟他讨一个答复,是他自己迟钝愚蠢,一直强调,再三强调——孟甚对于姜姑娘绝无非分之想。
合该他落到如此境地,但……她必须随他走。
人人以为他刚正不阿,处事沉稳,七情不上面,但此际再不离开,离得远远的,他随着师父修身养性多年才抑的火爆脾气恐怕再难压制,届时围在周遭的舟船定然遭殃,那些直盯她不放的男子,恐禁不起他拳脚伺候。
不能对老长辈无礼,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以一记凌厉眼刀扫将过去。
乔婆婆也没给他好脸色看,挑眉回瞪,嘴里还发出“啧、啧——”声响,好像他有多要不得。
头一甩,他把姑娘带走,问也没问人家姑娘的意思,挟着人,轻功一使就飞离了去。
两刻钟后——
姜回雪仍在舟上,但不是乔婆婆赁来的长舟,而是只明显已十分陈旧的小扁舟。
离开整个夏季的男子陡然现身,挟她上了他的小舟。
小舟上什么对象也没有,连灯火亦无,然后……小舟带着她好像荡得更远了,远远离开“捞月”的舟船和人们,月下的湖面皎光潋滟,她已看不到岸边。
她一开始傻了似跪坐不动,傻乎乎望着男人撑篙的背影,有他在身畔,她的心是安稳宁定的,任他将她带往海角天涯,她都不会质疑。
只是他怎来了?
他瞧起来不开怀,隐忍怒火,到底为什么生气?
夜更深,湖上阵阵风寒,她不经意打了个寒颤,两只臂膀下意识环抱自己,摩挲生热,而他背后像生了眼睛似的,一言不语放下长篙,单手解下薄披风,再将披风覆在她巧肩上。
直至这时,两人总算面对面,深目与秀眸相接。
“你……”、“你……”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顿住,神态皆有些怔然。
姜回雪先笑了笑,再次拾语。“孟大爷回来了。”轻揪身上的男性披风,她能嗅到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温暖袭上身心。
孟云峥盘坐在她面前,头郑重一点,“嗯,我回来了。”略顿。“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没想到赶上了帝京的『捞月节』,更未料到……你……”突然不说话,双目直勾勾望她。
她脸上一热,不由得垂下粉颈,“我事先不知晓的,以为婆婆想捞取彩礼又怕不好意思,所以跟来帮她,还有默儿,她对『捞月节』心心念念得很,是该让她出来玩玩,我只是没想到会有那些人来……来相看……”其实没必要解释,但莫名其妙意有些心虚,好像背着他干出什么“坏事”,还让他逮个正着。
想到适才包围她的那几艘舟船,他眼角又抽了抽,调息后才粗声粗气道:“往后乔婆婆再单独拉你出门,你千万别去。”
她抬头勾唇。“哪有那么严重?事情说清楚就好,我自个儿也会留神的。”
“十五月圆之夜,绝绝对对不可跟婆婆上茶楼。”
她先是微愣,随即笑叹。“原来你都听到了。”抿抿唇,嗓音略低。“我没要去的,已跟婆婆说了,我不去,我……我不想跟谁相看。”
他语气略促。“我不要你去,是因你不需要,你已有看对眼的人了,不是吗?”
嗄?
姜回雪这会儿愣得严重,眸光专注也迷惘,瞬也不瞬。“……孟大爷是何意思?”
孟云峥两手搁在膝头,微微握紧。“……回雪。”唤声低哑,唤得人家姑娘身子微震,瞳心颤动。他表情认真,道:“想这么唤你,已想了许久……回雪,这些年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你与我相看这么久,老早看对眼,我却迟钝到以为对你没有男女间的那层想法……”
“为什么要说这些?”当真被惊着,月光与波光潋滟,清月夜中映出她一张苍白脸容。
孟云峥道:“不说不行。一来是想明白了,二来是得让你也明白。我怕再不说,如今夜湖上相看之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苦笑般扯唇。“乔婆婆这些年忍着没对你了手,那是在给我机会,是我太蠢,如今她把你亮出去,引来觊觎,若我再无醒悟,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先抢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心思既已释出,也就没像一开始那样紧绷,他挠挠脸,吐出胸中热息。
“我恩师穆正扬年轻时因职务在身,常是四处奔波,足迹踏遍天朝与临近各部各邦,立下无数功绩,直过了而立之年才谈婚姻大事,我本也打算三十岁过后再虑亲事,若到那时身边亦无合适之人,一个人度日,一辈子未得姻缘,也没有不好。”
“孟大爷身边有穆姑娘相伴,两人青梅竹马,你们……你们才是看了那么多年、老早看对眼的一对儿。”姜回雪缩在披风里的身躯难以克制地轻颤。
这样不对。
他突如其来说这些话,搅乱她的心神和意志,动摇好不容易才筑起的心墙,心墙内是她自个儿才知的情怀,不能教人窥看了去,他是要她如何?
听她提及师妹,孟云峥虎背打得更直,认真解释道:“与其说师妹与我是青梅竹马,还不如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我与师妹之间有情有义,是至亲之人,是生死相交的挚友,我能将背后安心托给她守护,但我对师妹……该怎么说才好……”低眉思索,努力想将心意与思绪化成语句——
“我对师妹不会生出柔情似水的感觉,不会时不时想起她,更不会在想起她时,心总有软塌一小角的古怪感,见她对我笑,我的心脏好端端的,不会乱了拍胡跳,见她对别的男人笑,我的心脏依旧好端端,不会火气暴起想掐了谁,但今夜见到那男子相看你……”他气息粗嗄,目光藏着戾气。“那样是不行的,不能被容忍的,你不知……回雪,你不知我是花了多大力气才抑下心中这把怒火,既对那些人发怒,亦冲着自己发火。”
姜回雪掐紧十指,紧紧揪住披风,不这么做的话,只怕会抖得更厉害,她心尖直颤,震得四肢百骸都要稳不住。
掀动朱唇,一时间无法出声,只能怔怔然听他低声再道——
“我对你是有意,是……是有非分之想的。此次离开往南蛮办差,心总定不下来,想过又想,想过再想,对你总归牵挂不已……从未有过这般情怀,心系某个姑娘,辗转反侧,怕伤了她的心,怕自己太迟钝蠢笨,令她心灰意冷不再眷顾。”深深呼吸吐纳,两眼朦胧,似拢进满湖波光。“今夜放舟来此,所求无他,仅有一事相请……”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请你嫁我为妻,与我共结连理。”
此刻天际若降下冰雹或飞火,姜回雪想来也不觉惊骇,因为最令她脑袋发昏、惊异无端的事正在眼前发生。
她不清楚自己沉默多久,总归说不出话,但一声不吭又如何可以?
她不言不语,盘坐在面前的男人目光紧紧锁住她,她想逃无处逃,他的眼神从柔和渐渐变成幽沉,摆明跟她耗着,非等到她出声不可。
“我不能……不可能嫁你为妻。”颤声吐语。
因为她怪异的沉默,对于她会做出何种答复虽有所察觉,但听到她亲口说出,孟云峥仍觉肚月复好像被狠狠赏了一记重拳,打得他五脏六腑几乎要移位似的。
“为何不能?”他语调徐慢不变,仿佛她的拒绝并未引起多大震撼,他仅是需要一个满意的说明,一个让他毫无疑惑的解释。
“……就是不能。”她坚持着,嗓音略显破碎。
“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我两情相属,为何不能成夫妻?”神态凝肃“……莫非嫌我太老?”
“我没有!”话冲口便出,想收回已不及,她雪白双颊浮红,咬咬唇又道:“我没有嫌你老,也、也没有心里有谁,什么都没有的……再者,我从未想过要嫁人,我不嫁人。”
“那么,你现下可以好好想想,想个仔细。我等你。”
姜回雪见他一副整以暇的姿态,登时明白过来,他这完完全全就是“逼迫”啊!非要一个答复不可,而这个答复只能是他想听到的结果,如若不是,他是打算跟她这样耗到底,任小舟在湖上悠转漂荡,谁也别想上岸。
她瞪视他,眸底温温烫烫,内心五味杂陈。
她是如此这般矛盾,今夜他对她说出许多令她神魂颠倒、情动心悸的话,她一方面是雀跃、是羞涩,是胸房中有一头小鹿跳腾乱撞,但另一方面又觉是无尽的仓皇和悲伤。
长年来以体为器,血肉尽染阴蛊秽毒,即使之后逃出生天,因缘际会下记起姥姥所教的“活泉灵通”,步步模索着自练至今,体内那些被完全压制的污秽之物,到底仍顽强攀附在血肉里,不能剥离。
这具肉身与蛊毒,看似相安无事,也许哪一日触动了什么,风暴再起亦有可能,她无法彻底掌控,无法对自己保证,所有的事都可能发生,她如何与他在一起?如何成为他的妻?
“我仔细想好了。”她忍住哽咽,不让自己退却。“我对孟大爷当真没有多想,就像那时我跟婆婆她们所表明的那样,对你,不曾想到男女之间的事,就是屋主房东和赁屋客人的关系罢了,要再多,也都……没有的……”
男人一张脸绷得像坐堂审案一般,飞眉凌厉,厚实胸膛起伏略剧,她不想承认胆寒,但确实让她越说越气弱。
这样不行!
她鼓起勇气重新振作,坚决道:“所以我不能嫁你,孟大爷,不可能的,就算要嫁人,也不嫁你,我不喜欢你,呃……我是说我当然喜欢你,但绝非男女之情那种喜欢,是把你当朋友,如此而已……”用力点头。“对,如此而已。”
孟云峥真要气笑了,而他也真的笑了,嘴笑眼不笑。
他冷冷扯唇,问:“你若对我无意,为何要为我做那么多?为我裁缝衣裤、缝袜纳鞋,春服夏衫,秋衣冬袍,这两年我从头到脚一身行头,哪样不是出自你亲手?然后每每赶在我离京办差前,你就为我备上耐久放的糕点小食,只为让我在马背上赶路方便进食。之前知我将要南行,你事先便制好驱虫香包,连师妹的份也一起备上,此举若不是爱屋及乌,是什么?你跟我师妹可没有那么好的交情!”
姜回雪得感谢有件宽大披风罩身,让不住颤抖的身子能多一层遮掩,即便被看穿什么,也还能硬着头皮强装。
缩在披风内的十指揪得好紧,她喉咙发燥,听见自己僵声辩驳——
“那是因为孟大爷有恩于我们姊妹二人,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你待我,我自然得待你更好,那样才对,而且……而且有些事是顺便做的,如那些糕点小食,是因默儿爱吃,婆婆和老婶子们也爱吃,常就多做许多分送给大伙儿,孟大爷就得那么一小篮子,也……也算不上什么。还有额外做给穆姑娘的驱虫香包……我托孟大爷的手送将出去,本意是要穆姑娘承你的情,盼你俩顺顺遂遂,能相伴一生,不是要跟谁套交情……”
孟云峥瞳仁闪了一下,下颚紧绷,耳中都能听到自身狠咬牙关的声响。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是我自作多情,你本就无意,完全是我会错了意?”
“……是。”心里涩然,嗓音干嗄。
然后就是沉静。
面前男人忽地抿唇不语,姜回雪背部发凉、颈后泛寒,一颗心更抖得快要呕出喉头,难受到热气直往眼眶冒,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就要满泛而出,她快要……就快要……再无力气去阻挡。
“孟大爷,我想回去了!”她蓦然提出要求,为掩饰什么,言语虽有礼,但语气有些硬。“劳烦孟大爷通融,放我上岸。”
孟云峥眼底又重重一闪,两丸瞳心似畏光般陡然细眯。
知道她是有意惹恼他,以他的老成世故,以及走踏江湖看遍人心变化、人情凶险的历练,她的小伎俩对他而言简直不直一哂,但是啊但是,再高的道行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日。
他当真恼火了,三两下轻易就被激怒。
“时候还早,今儿个是『捞月节』,邀月湖上船灯无数、舟火点点,大伙儿都没撤呢,咱俩又何须急着上岸?”他还是笑,火爆与冷硬相交的结果,就是一脸的古怪表情。
“我要上岸,劳烦孟大爷通融,小女子并非罪犯,仅是一名再单纯不过的小老百姓,你不能将我拘在这里不放。”姜回雪硬声再道。
他冷哼。“你再给我想仔细,好好想想。”声音比她还硬。
“……你、你还要我想什么呀?”有他这样气人的吗!
“就想嫁人之事,你以前不曾想,那现在加倍仔细再想。我等你。”
她满眼不可思议地瞪他。
她怎么就没看出,堂堂“天下神捕”、持玄铁令牌能号令天朝与边陲各邦各部的勇士和官兵的男人,竟然能无赖至此!
他还要她想,明摆着她方才所说的那些,他全当作如风过耳。
不是他要的答复,他就充耳不闻、闻而不知!
还是天子御赐,众望所归、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天下神捕”呢,有他这样不讲道理、意图“屈打成招”的吗!
她瞪他、瞪他、再瞪他。
瞪到最后,她热气一拥而上,双眸便潮湿不已。
这下子换他瞪她、瞪她、再瞪她。
见两行泪水顺着她的匀颊滑下,孟云峥浑身一震,终才意识过来自己蛮干到何种程度。
从来不想伤害她。
绝绝对对不愿看到她伤心难过。
但,他还是让她流泪,还是让她伤心忧愁了,他怎么就这样蠢笨?
她带泪无声的指控令他难受地暗暗吞咽唾沫,握成拳头的十指,根根指节突出,想拭掉她颊面上的湿意却也不敢妄动,磨着涩然的嘴唇,半句话也吐不出。
最后他一语不发起身,抬起长篙立于船首,在沉默中调转小舟,缓慢却稳健地将舟只撑向岸边。
姜回雪泪一直流,溃决之后就再难忍住,她没想在他面前掉泪,但头一回见识到这个男人横起来蛮不讲理、耍无赖耍得理所当然的一面,她心中既觉惊奇也觉惊吓,还有更多是错愕和不知所措,才会被气到哭出来。
见他一脸冷酷认真撑船,从她落坐的方位望去,那高大身躯犹沾染着因马不停蹄才导致的一身风尘,此际冷然不语,静寂中只闻长篙入水、出水之音,那抹身影落入她眸底,更添一色孤寂。
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掐握,为他心痛,或者,也为自己。
她没办法给予他他想要的,一切错在她,是她不好,配不起他。
头有些发昏,她把脸埋进他的披风里,他的气味更加缠绕上来,费力止住的泪又渗出一波,将披风濡湿了一小块。
不能心软。
喜爱他,是自个儿的事,她没有要求与子偕老,也求不起,只想安静的、谁也不惊扰的作着关于他的梦,梦里可以任意想象,有无数美好,但此身毒蛊不离,此生已作虚空,她在虚空中努力垦出的一片沃土,也栽种不出一朵真正的香花。
之后,小舟撑回岸边交给船老大。
今夜赖以营生的家伙难得被官爷们“征召”办案,加上所得的贴补银钱可不算少,心情甚好的船老大将旱烟杆子往腰后一插,禁不住问了声,“大爷可是逮到恶犯了?欸欸,竟有人趁佳节行恶,着实缺德,没人性啊……咦?呃……恶犯是个姑娘家啊?这、这不能够啊……”
孟云峥心想,怎就不能够了?
这位“恶犯”伤起人来不见血,却让他大受内伤,伤到快呕血。
恼到怒火攻心,险些怒发冲冠,又因把姑娘惹哭对自己加倍恼火,即便如此,当那个被当成“恶犯”看待的姑娘下意识躲避船老大的探看,蓦地扯他袖角挨在他身侧时,他内心的不平瞬间被抚平大半。
顿时之间,神魂深处,某道封印“唰!”一声被撕去。
他在南方办差的那一季夏,挣开迷惘想通了对她的牵挂,却是到了眼下这一刻才神凛魂震,原来不管多么恼她、多么不痛快,她愿意来亲近,即便仅是轻轻一个扯袖偎近,他都觉受宠若惊。
不是“病”,是什么?
生着这样的“病”,是要邪思乱起的。
很可能为了让她主动亲近、乖乖顺服,什么大义凛然、刚正不阿都要被他弃到地坑里去。倘若不是还保有一丝丝清明,不想当个太差劲的人,他真会贯彻邪念,让她落到更惨的境地,惨到举目无亲,只能向他求援。
话说回来,得不到姑娘家坦率认爱,便想使手段逼迫,想想这般的他,实也是够窝囊。他没回答船老大的话,却掏出一块白银给对方。
“大爷,这赁船的钱都付过,还多给不少,您这银子……咱不敢收啊!”
“长篙被我掐崩了,船头地方让我踩出两个脚印,怕是不堪再用,此为补偿。”
“嗄?”
孟云峥直接将银子塞进船老大怀里,后者尚未回过神,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谋生工具突然“啪啦、啪啦——”连声响,长长竹篙从中碎裂成好几片,再去瞧刚泊回岸边的小舟,竟已悄悄渗水,水都能淹到脚踝!
他是把怒气都转移到对象上了。
姜回雪被他送上马背、送回松香巷的一路上,费力理着思绪和心绪。
入夜秋风霜,更冻人三分,两人皆沉默无语,但坐在他控着缰绳的臂弯里,身上裹着他的薄披风,她被护得甚暖,不觉丝毫寒意,内心却既甜又苦、既热亦痛。
回到松香巷时,她没让他进大杂院,而是在平时卖粥的摊头前就坚持要下马。
幸好他没有异议。
只不过他的座骑实在太高大,她还得仰赖他抱她下马背。
“多谢,孟大爷可以放手了。”双足落地,她大气不敢喘,因他两只大掌仍扶在她纤腰上,热度从他掌心传来,透进衣料,烘得她腰间肌肤温温麻麻。
他静了几息才缓慢撤掌,她能感觉他正垂眼注视着自己。
两人往后又该如何?将会如何?她抿唇想着,而此时此刻实在勇气不足,没敢去看他的脸、他的眼。
她想解开颈下系绳,将披风月兑下还他,却听到他低沉出声——
“留着,回屋里再解下。”
姜回雪小手顿了顿,最后还是解开系绳,将披风约略折迭好,递去。
她微扬下巴,眸光落在男人胸口,深吸一口气,道——
“往后……往后还请孟大爷别再来大杂院里等粥喝粥,之前以为无妨,不怕流言,后来想想确实是男女有别,你与我孤男寡女的,那样……到底不好。”略顿,喉头动了动。“即便你来等,也……也不会有粥喝的,请孟大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