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后。
西疆边陲与西南小柄交界处,一条白象河成为天然国界,流淌在莺飞草长的初夏野原上。
臣服于天朝的小柄扶黎每到春夏时候,在这边陲交界的白象河畔,每旬会有一场市集,赶集儿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即便不是扶黎人,也能把自家的玩意儿或牲口带来白象河畔以物易物又或是做点小生意。
孟云峥此时人就在河畔市集里,他自然不是来游逛导地风情,而是被扶黎刚继位不久的年轻大王萨里央请进王族大帐中吃食谈事。
此次奉旨离京办差,主因是扶黎小柄上疏请求兴昱帝出借“天下神捕”解困。
一群神出鬼没、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完全不知打哪儿来,如平地一声雷响,骤然现世,这群人流窜在西疆边陲与西南各小柄之间,扶黎受扰尤其严重,又苦无方法解诀,终才一求求到天朝兴昱帝面前。
确实是颇为棘手的一桩差事。
孟云峥被借到扶黎将近半年,才掌握到这批江洋大盗的些蛛丝马迹,万事起头难,既寻到线索,顺藤模瓜往源头追,一切就顺手许多。
那一群流匪共一百二十人,前几日落进他设下的圈套中,一个陷阱套着另一个,引诱他们派来一小批前锋,之后又派来第二、第三批人马,最后引得蛇王出洞,终才将一窝子穷凶恶极之徒全数逮住。
“孟大人的伤如何?可是好些了?”年方十五的年轻大王坐在帐中主位,脸上稚气犹存,殷勤询问孟云峥伤势的神态极是真诚。
情有可原啊,这位年轻大王萨里央那一日硬要跟去看匪徒们落网的场景,竟谁也不告知,仅带着贴身随从,双双假扮成扶黎王廷的侍卫,混在被孟云峥挑选上的五十名兵勇里,最后险些酿成大灾。
确也是孟云峥百密一疏,没料到扶黎新任的大王如此胆大妄为兼之好奇心旺盛,待他察觉有异,手无缚鸡之力的萨里央已让自己陷入绝命险境。
孟云峥是在千钧一发间才挡开直指萨里央心窝的利刃,但两人随即掉进为那群江洋大盗所设的陷阱当中。
机关暗箭连发,他既要阻下欲迷的恶匪们,更要护萨里央毫发不伤,危机逼到眼前,不容他多思,结果就是一切凭本能行事,他不意间拿肉身为盾,为年轻大王挡了一发箭,左上臂被射穿一个窟窿。
然后不等他发火开骂,年轻大王已知自己妄为欠修理,这几日把王廷里珍藏的好药,不管是外敷还是内服的仙丹妙药,拼命往他面前堆。
“多谢大王记挂,伤势已然无碍。”孟云峥抱拳行礼,七情不上面。
如若对方不是一国之王,且是天朝忠诚的臣属邦国,他还真想把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五岁少年提起来好好教训一番。
还好萨里央颇为乖觉,身为大王也不敢在“天下神捕”面前造次,但毕竟是以身相护、救他于夺命险境的大恩人,想博取这位严峻自持的孟大人欢心也是在所难免。
“本王知道孟大人尚未娶亲,身边也无贴心服侍的女子,扶黎虽是小柄,但可说是美女如云啊,咱们扶黎女子性情温驯,极是能体贴人,不如孟大人就挑几个亲近亲……呃……”萨里央被坐在下方的神捕大人横扫一眼,顿时知道送错礼,连忙改口。“不如孟大人就挑几个带回天朝,替本王献给天朝皇帝?”
“孟某奉旨办差,送扶黎女子入宫一事,不在差事范围内,恕难从命。”
“呃,那是那是。”年轻大王干笑两声,很快又重整旗鼓,问:“那孟大人家里养不养牲口?本王养很多,等会儿本王让人赶一批牛羊过来送你……呃,不好吗?”又被横了一眼,他挺不好意思似的模模鼻子,喃喃自语——
“唔,也对,总不好让你一路赶着牛羊回天朝去,不过本王可以命人帮你赶啊,嗯……就不知你家院子够不够大、能不能容下几百头牛羊?欸,头痛头痛,昨儿个命人扛来两箱金银珠宝,你也不要,还要本王把那些东西赏给随你诱敌剿匪的兵勇,那些本王已赏赐过了呀,伤亡的将士也都从优抚恤,是你救了本王一命,是本王的命,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命,是本王呢,这么大的功劳不赏不成,这、这…………恩都不让人家报,当真难受啊难受。”他如鲠在喉一般,满脸纠结。
“大王——”孟云峥尝试说话。
少年大王仍自言自语说个没停。“……要不孟大人就留下吧,左右你也无事要办,你留下,本王把扶黎的好玩意儿全拿来给你赏玩,瞧着喜欢就送你,你也多跟本王说说天朝的风俗民情和走闯江湖的所见所闻,本王深觉与孟大人甚是投缘啊,说不准咱俩前世就相熟,你觉得……”
“大王!”低沉一唤,掷地有声,果然让碎碎念不停的少年收声。
为国为民,孟云峥忍住想拍人的冲动,徐声道:“大王若肯赏孟某一物,孟某必然满心欢喜。”
萨里央倏地扬高下巴,眼睛发亮。“你说!你说!”
“就请大王赏孟某一壶饯别酒。”略顿。“正式别过,才好启程返京。”
“……噢。”呜。
应付一个有点太……“天真烂漫”的少年大王整整八个月,孟云峥刚强的意志饱受挑战,不能打不能骂,无法教也教不来,顶多仅能以眼刀伺候,心累啊
终于大事底定,也如愿饮完饯别酒,他无视萨里央泪光闪闪、一副“本王就要被抛弃了”的表情,起身郑重拜别,随即大步踏出这座里里外外布着不少侍女和侍卫的大帐。
白象河畔的市集交易得更火热,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牲**易的场子上除牛羊马匹外,也有不少健壮漂亮的骆驼。
此时一名穿着某部族服饰的瘦小老儿就拉着两头双峰骆驼迎面而来。
那两头畜牲高壮有力、爱走不走的,小老头佝偻着身躯,将麻绳挎在瘦骨嶟峋的肩头,一步步拉得气喘吁吁。
当孟云峰与那瘦小老儿擦身而过,他掌中已多出一小卷纸。
直到远离市集主要集聚之地,孟云峥才停下步,将刚接到的卷纸打开。
这是一位与他交往甚深的暗桩头子送来的信。
他人虽不在帝京,仍需时时留意京中和朝堂的状况,前几日在此地的差事刚办妥,再次接到暗椿头子飞鸽传书,得知天朝如今多出一位国师柳言过,据闻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极得兴昱帝宠信。
此次离京数月,帝京发生不少大事,于他而言,第一大事莫过师妹穆开微莫名其妙被指婚给素来有“药罐子王爷”之称的康王傅瑾熙。
当真青天霹雳!
想想他家师妹剽悍威武、活泼可爱,却遭天朝皇家“下黑手”,这婚事他不答应,九死都不允,无奈要务缠身,无法赶回去求天子收回成命。
师妹最终披上嫁衣,卸去“六扇门”大掌翼之职,嫁入康王府成为康王正妃。
第二件大事便是国师柳言过之乱。
兴昱帝对柳言过的宠信已然太过,惹得当朝大臣和邡察院卸史堪的众位言官纷纷上奏弹劾,终于彻底挑起皇帝的怒火。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兴昱帝不留情面责罚所有对柳言过不敬的百官,当中获罪最为深重的是身为左都御史的周大人。
说到左都御史周家,周大人的父亲周老爷子尚在世时,那位面恶心善的老爷子同他曾有过几面之缘,一老一少可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而那位脾气太过耿直的周大人实也是一位好官,私下与他亦有往来。
如今因一个横空出世的柳言过,闹得左都御史周家七岁以上的男丁全下了大狱,女眷们全被圈禁在府等待发落……今日再接到这张纸卷消息,看来势态没有最严峻,只有更严峻。
此次落网的那批流匪,身上仍有疑点尚待厘清。
然,事有轻重缓急。
帝京眼下之局如刀悬颈上,不回去一探心中难安,这里未完的事只能暂时托付给信得过的人手去查,另外,他本预定差事了结后再走一趟双鹰峰探看。
许是他脾性太过固执,一旦对事生出疑心,没追查出一个满意的结果,便一日也难放,所以对青族“魇门”的下落才会耿耿于怀,倘若“魇门”尽灭,也需寻到令他信服的证明,要不,只能一直探查下去。
但预计往双鹰峰一事,眼下非往后挪不可,帝京局势已成燃眉之急。
两指揉了揉发胀的额际,揉过后,手下意识模进怀中,模至一半陡然顿住,不禁苦笑。
他是想事情想得喉头有些发苦,以往这样的时候,他会往怀里一掏,总有他珍藏着、慢慢品味的蜜枣糖糕,再不然,也会有那姑娘亲手为他备上的其他小丙、小食。
离京八个月,他这个习惯没能戒掉,每每往怀里一模,什么也没有,当真空虚得很。在外办差这些日子,拉开距离,心且定下,实能让他反省那一次失败的求亲之举。
他太过急躁。
完全没料到那姑娘会遭那么多男子觊觎。
他当然知晓她有多好,有多该被好好疼惜对待,他以为对她不是男女之情,但目睹别的男人以那般欣赏的、期待她青睐的目光看她,那令他心脏瞬间紧缩,随即又大力撞击胸腔,突然生出一股“心爱之物就要被抢走”的焦灼感以及强烈的占有。
那是自他懂事以来,最无法掌控心绪的一次。
“捞月节”那一晚撑着长篙将她带远,一开始并未想到求亲,却是表白到最后如此顺其自然,顺着胸膛中那一把灼烫心火的想望,求娶她。
姑娘说,一切是他自作多情,她本无意,是他会错意。
姑娘还说,就算嫁人,也不嫁他。
她那时实是气急败坏,被他逼出来的,于是说出那样的话,他不觉得那是她的真心本意,只是在那当下,自己确实也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嗯……不可能是她的真心话,不可以是。
且让他继续自作多情到底,徐徐图之,不管姑娘拒婚的理由为何,他总能缠出俩结果。
缓缓收拢五指,握紧那张用来传递帝京近况的小卷纸,微一运劲,成卷的信纸碎成无数细小纸片,随风飘进白象河。
天际清朗,万里无云,他朝长满丰美水草的河畔那端吹了一记响亮哨音,正大快朵颐的一匹骏马立时抬起大马头,撒蹄朝他奔来。
他亦朝座骑迎去,在马匹纵蹄奔跑之际,揪住马鬃翻身上马,中间无丝毫停顿。
为公为私,都该回帝京看看了。
霞红满布的黄昏能见归鸟群群,才过片刻,红霞渐染墨色,缓缓清开。
天色刚暗下,松香巷大杂院里的人家已把自家孩子赶进屋,开始关门上窗板,以往大伙儿吃完晚饭还会三三两两聚在大院子里乘凉、赏月兼闲嗑牙,近日倒都不做了,老早将家子锁在屋里,图个平安无事。
没法子的,这阵子帝京着实乱得很,祸起朝堂,惹得百姓也跟着不安。
“你老爹听打更的老马说,当真闹起来啦,那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的宅子今晚有人闯进去,是一名黑衣客,跳出周家大宅的高墙时,手里还抱着两女圭女圭,老马说他听得真真的,是真听到两女圭女圭的哭声。”乔婆婆挨在自家门边,接过姑娘家递来的一盘糖糕,边把方才最新听闻的消息仔细告知。
“啊?那、那一双娃儿,是周家的长房嫡孙吧……抨击国师柳言过之因,周大人家里,七岁以上的男丁全下大狱,女眷和孩童都被圈禁在周府,如今有黑衣客把一双女圭女圭抱走……”兴昱帝疯魔一般宠信国师,帝京百姓人心惶惶,一向安静度日的姜回雪也不得不留意整个时局。
她沉吟道:“抱走说不准是好的,如今周家那样,留在那儿太危险。”
乔婆婆把几颗鸡蛋和三条丝瓜放进姜回雪挽在小臂上的竹篮里,压着她的手不让她推回,边压低嗓声道:“可不是那样吗?老马还说,黑衣客跳出高墙就被盯上,之后把『六扇门』里当差的大小捕快给惊动了,连那些负责巡防的兵丁也被引来,老马说自个儿抱着铜锣和梆子,躲得真没地儿可躲,吓得他两腿瘫软,连滚带爬才爬出那场混战。”
收下婆婆的好意,姜回雪轻声道谢,又聊道:“那周家一双孩儿还好吗?黑衣客大侠最终全身而退,把娃儿俩都带走了?”
乔婆婆咧嘴笑了笑,像有点苦笑,神态微妙。
“……黑衣客大侠被逮住了?”姜回雪气息窒了窒。
“呃……倒也没有。那名黑衣客好像很厉害呢,抱着两女圭女圭被那么多捕快和兵勇围攻都没事,本来可以溜得顺畅,但……欸,你说他什么时候进城不好?都离京办差八、九个月喽,怎么偏就那时候回来,还赶巧堵上那位黑衣客?”
什么?
姜回雪气息不是窒了窒而已,而是一团热气聚在胸房,刹那间绷得发痛。
婆婆又道:“那黑衣客被他打伤,他也没逮到人,正领着人满京城搜查呢。”
好半晌,姜回雪才吁出一口气,“他、他回来了……”
“是啊,他回来,咱们大杂院又有免费长工能支使。”婆婆带笑瞅她,一手拍拍她的手背,似鼓励似安抚。“没事儿的,顺其自然,一切就会好的。”
不知因何,觉得今夜好漫长,也许是因太早关门歇息,也可能是因大杂院里太过安静,前几日即便入夜,蝉鸣和促织声仍不绝于耳,今夜竟什么都听不到。
莫非夏虫亦感受到帝京的风云诡谲,也懂得该噤声?
榻上的姑娘家龄一十九,四仰八叉的睡相却跟个孩子没两样,还睡到打呼噜兼流口水,姜回雪一直替自家妺子打扇,夜深沉,连月娘都隐了去,她却还是无半点睡意。
确定默儿完全睡沉,她披上薄衣起身,到小灶房倒了杯清水慢慢啜饮。
乔婆婆入夜前对她所说的,让她一颗心悄悄悬起,当官的触犯龙颜,家中孩子何其无辜,人都有恻隐之心,左都御史周大家里的一双娃儿令她多少有些牵念,但无法入眠的原因不完全为了周府,更多是因那男人终于返京。
终于。
无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将怀中的清水饮尽。
顺其自然,一切就会好的。她想着乔婆婆的话,心头有些沉郁,对心上的那个男人不知该怎么顺其自然,也不知该如何让一切转好。
禁不住再次叹气,依旧无能为力,就这么坐着想着,竟过了大半夜。
夏季天亮得早,天际微透曦光时,她为自己再倒半杯清水,眉眸一抬,习惯性往窗外望去。
这时节为保持通风,让屋内凉爽些,木条格窗并未上窗板关得密实,她犹能透过木条间隔看到外面院子。然后,她看到他。
险些打翻手中陶杯,半杯清水溅得她的手湿漉漉!
“砰!”一声放杯子,她拉开门闩奔出,直奔到离他仅三步之距陡然止住脚步。
“你、你……”她觉得眸眶不争气发烫,气梗在胸中、堵在喉间。
孟云睁亦是怔愣,但较她好上许多,至少知道要说什么。
“我以为你尚未起身。”他曲起指节挲挲鼻头,这举措难掩腼腆。“我也没要干什么的,就只是……只是昨夜甫回帝京便遭遇一连串的事,一桩夹带着一桩,待弄清楚中间的牵连,心下稍稳,不知不觉就走回这里,就想看一看罢了,没想打扰到你。”
这里毕竟是他的旧家,几年相处,姜回雪也知他对旧家的依恋,但……她却曾对他不假辞色道——
男女有别,你与我孤男寡女的,那样……到底不好。
往后还请孟大爷别再来大杂院等粥喝粥……即便你来等,也不会有粥喝。
她对待他……当真是不好的,更未认清自个儿的身分,不过是赁了他的地方为居,他这位“幕后房东”若要不愿,随时能把她姊妹俩撵走。
说穿了不过是仗着他待她有情,所以“恃宠而骄”,所以才敢那般言语无状。
她待他哪里是好?
从去年一别至今,整整三季过去,无数话语盘结在心,此际奔至他面前,到底先说什么才好,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倒是晨光破云洒下,她将面前远归而来的男子看得更为仔细,竟是……竟是……
“你受伤了?”她轻抽一口气,双眸瞠得圆滚滚直视他左上臂。
“受伤?没有啊……”昨夜受伤之人并非是他,孟云峥迷惑蹙眉,顺着她的眸光垂首一瞥,这才觑见自己染血的左臂。
他恍然大悟般挑髙眉峰,朝她摇头一笑,“这已非新伤,没什么的……呃?”姑娘家突然两大步跨近,拉着他的右臂,将他一拉拉进小灶房里。
他被安置在以往来这儿等粥喝粥时坐惯了的座位。
他听到打火石磨擦的声响,下一瞬,小烛台上燃起一抹明亮烛光。
她将烛火移近,瞧也未瞧他一眼,半句话也不问,挨过来直接拆他左臂绑手和护套。孟云峥发现自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欸,许也是不想说,就由着她拾掇摆弄,任由她将那染血的衣袖撩高再撩高,直到那血窟窿完全展现。
当日,暗桩头子捎来的消息令他心中大躁难静,遂从扶黎一路赶回帝京。
朝堂祸事骤起,都察院的监察与弹劾之权形同虚设便罢,还成了皇帝罪责泄愤的标的,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眼下是难保了,他昨夜急赶,持玄铁令牌顺利进城,本就想先暗访周大人府邸。
如今周家七岁以下的娃儿和女眷们皆以周家老夫人马首是瞻,他本想夜探周府,与周老大人仔细相谈,问问那位风骨堪比劲松寒梅的周老夫人有何打算,也好助其一臂之力,未料,有人早他一步。
是敌是友,一开始分辨不出。
那挟抱两只襁褓的黑衣客接连遭皇帝的隐棋杀手、“六扇门”捕快以及巡防营驻军围捕,引起莫大骚动,既被身任要职的他堵上,怎能轻放?
对方彻底是个硬手,那么多人连番轮攻竟拿将不下,他也是被一股气激得好胜心大起,最终重伤对方一掌,那人抱着一双娃儿负伤逃去,而他在激战中把那日为救扶黎年轻大王所受的箭伤弄得再达迸裂。
他与那名黑衣客谁负谁胜出,倒也难说。
但,重中之重的点在于,他昨夜领着“六扇门”和巡防营的人追探,一路探进康王府中,探到最后终才发现,那名受周老夫人临危托孤的黑衣客竟是他家师妹所嫁之人——康王爷,傅瑾熙。
场面一开始闹得实在太不好看,幸得师妹居中缓颊,误会解开,而对方底细尽现,他这个当师兄的亦能稳心一些,知道剽悍可爱的师妹到底不算嫁得太委屈
至少昨夜遭他重手打伤的康王爷本人,嗯……以武会友很是可以
只不过误会虽解开,身为爷儿们,到底还需痛快打上一架才显“亲近”,所以待对方伤愈,是得寻个好时机与这位深藏不露的康王爷再好生“亲近亲近”。
早先他人在康王府,亲眼目睹被他打到呕血的康王爷是如何借伤发挥,极度不要脸又没骨气地蹭着他家师妹。
此际他坐在旧家小灶房里,忽然也挺想借伤发挥一下,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他跟那位没脸没皮的康王爷毕竟“道不同”,实在做不出把高大身躯弯得低低的、拿头顶心直蹭姑娘家肩窝求取怜爱的举措。
但说不羡慕,是假的。
他也甚想跟个知心人那般毫无避讳地亲近。
下意识朝捧着他的伤臂好生忙碌的姑娘瞥去,她用灶炉余温养着一盆子温水,此时正用那盆水为他清洗臂伤,用净布小心翼翼把血拭去。
烛光明明灭灭地跳动,将她的鹅蛋脸镶出一层润色,她的秀额、鼻头、两边颧骨和唇珠显得格外粉亮,神态是那样认真,仿佛眼中仅看到这道伤,再无其他。
“孟大爷身上可有用惯的金创药?”她突然问,嗓声略哑。
“不用那么麻烦。”他看了伤口一眼,不太在意,“这是在域外办差时不小心受的伤,实已愈合,是昨夜进城恰逢惊变,与人交手时把口子扯裂,如此而已,不必大费周章。”说着,他拿了她刚才取来的一块巾子直接覆在裂开的伤口上,单手不好绑紧,正想开口请她帮个忙,未料——
“你……怎哭了?”他胸中一震。
姑娘家的鹅蛋脸真如煮熟剥了壳的蛋,此刻她微垂星眸,鼻头略红,粉颊挂着珍珠泪,泪坠无声,一颗颗滑到秀颚之后又滴在他臂上。
好像被他突如其来一问,她才发现那些眼泪似的。
她深吸气抬起头,抓着袖子胡乱擦脸、下巴。“……我没有,孟大爷看走眼。”
离得这般近,岂可能看错?
他气息变得略粗浓,目光炯炯,试探问:“伤在我身,你心疼了?”
闻言她眸眶又湿,语气倔强。“谁受伤了我都疼。”
沉静望着她一会儿,他微微笑。“那你还是心疼我好了,挺好。”
他的臂伤面积不太,却是被刺穿的一个血窟窿,愈合本就需要较长一段时候,如今又扯动肌理,鲜血从前后两个口子渗出,好不容易把血擦干净,跟他讨金创药止血,他却是一副她小题大作的德性,她就不该跟他开那个口!
姜回雪红着脸,吸吸鼻子道:“自个儿受了伤也不仔细照顾,这般放任,哪需要人心疼?我……我……”她在干什么?
真不知自己怎么了,为何发这一顿脾气?
许是牵挂数月,又念了他一整晚,却见他带伤归来还丝毫不当一回事,一把火气才会烧起来。
咬住唇不想再说,但眸里一直湿漉漉的,实也是没法子。
她转身走开,没发现当她离开时,端坐在方桌前的男人动了动,目光随她,亦想起身跟她走,是见她停在角落的木柜前没有真走掉,这才乖乖坐在原处。
她从柜上抱来一只木盒,盒里摆着好几瓶药,全是常见的药膏药丸药散,有治虫蚁叮咬的、治头疼脑热的,也有用来生津化痰的、调和胃肠的,当然也有外伤专用的金创药粉,只是并非什么上等的好药,勉强清创止血罢了。
她一语不发扯走他手中巾子,把金创药粉大把撒在伤上,确定药粉颜色未再被血染红,这才折了一条净布缠住他的手臂,将臂伤好好包裹。
孟云峥见她眼泪没干过,即使没掉下来,也都蓄在眸眶里,那让他心头沉甸甸却也在苦中尝到一丝丝的甜,尤其是她对他发脾气了,明明心疼他嘴上却不认,就觉那模样的她如此真实,可爱得紧。
虽说小灶房还阴暗,但天将要大白,该让她歇息一会儿了。
他忍下想碰触她的念头,理好自个儿的衣袖和护腕后随即起身。
“多谢。”他朝她低语,高大身躯背着烛光宛如一面墙,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中。
她没有退开,而是仰高脸容与他相视,表情仍有些倔,眸光却是欲语还休。
他一笑,低柔道:“就是没谁管着,才这般放任,实也想让谁好好管束的。”
姜回雪哪里听不出他的话中真意,双颊更红,泪珠静流。
他像也没要她答话,又道:“我说过,要自作多情到底,既是自作多情,自是认定你对我是有情,任你如何否认亦无用,我就是那样认定了。”
“你、你……”姜回雪当真哑口无言。
他咧了咧嘴,白牙闪亮,内心还挺得意的,静望她好一会儿才又启声。
“帝京这阵子局势不稳,诸事待解,接下来应会忙碌许多,无法如以往在京中那般时常过来探你,有什么事若寻不到我,就到『六扇门』递个话,里头的人会想法子转报予我。”
她的心因他的话高悬,亦为他担忧,不禁问:“打更的老马大叔说他亲眼所见,有黑衣客抱走周大人家的一双女圭女圭,你昨晚就是与那人交手才会弄裂臂伤的是不?”
“嗯。”松香巷小道消息传得快,孟云峥倒未讶异她已听闻。
“这么说,那位黑衣客也是很厉害的,那、那你与他……”
“已知是友非敌,无事的,连周家那双孩儿也已无事,被好生照看着。”他看出她在忧心什么,无非是怕有强敌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令他吃亏。欸,还说没将他放心上?
实在难忍,他终是探出一臂去碰,粗犷大掌抚上她被泪浸得微凉的脸颊。
她的脸肤女乃白透红,他的手背如古铜般黝黑,对比之下两人的肤泽当真天壤之别,而那一份细致肤触更让他胸口绷起,整只手都有些麻了。
“回雪……”他一唤,唤得她双眸一眨,两排羽睫全沾着泪。
他叹息般低语,“我喜欢你心疼我,极喜欢的,但莫要再哭,见你哭……”他深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般叹出。“我的心疼得……着实厉害。”说完,他面庞也热了,气息骤烫。“我呃……总之就是这样一得了空,我就来探你。你等我。”
抛下话,他毅然决然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