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与忧 第一章 魔境

作者 : 决明

魔境至西,雪不融山巅,有着一处通往魔境之都的径道。

此径道,说隐密不隐密,说难找不难找,说森严不森严,无人看管,无人设禁,大剌刺在径口处岩壁上,写着——往魔境,慎。

那个“慎”字,用得很高竿。

慎者,小心, 重视,别说我没告诫过你,再踏前一步,后果自负。

虽不带半点明显恫吓,却又能妥妥吓退心存好奇之辈。

当然仍有不少人对于“慎”字的定义,并不太熟稔,还以为,只是此条径道泥泞难行,要当心步伐,于是成群结伴,等着要踏进魔境之路。

“听说魔境生有一种剧毒之果,食之,增强魔力,胜过苦苦修炼千年,本魔此次来,绝对不会空手而回!”

“我则是想去魔境拜师,学习最强法术!想当年,连仙佛都是手下败将,任由践踏欺负!”

“我的灭族死敌躲到魔境里,我为追他而来。”

径道口,三名魔头魔脑样貌的巨大雄性,正相互拆说此行目的,彼此目标并无冲突,才得以和平共处,在此围坐,烤火,吃肉干。

等吃饱喝足,养妥精神,再行穿过魔境径道。

三对泛绿眸光瞟过来,在等注视之人也发表来意,毕竟他们三只魔,与此地荒凉阴森光景,倒还合适,但眼前两位小家伙,着实很像错入禁地的迷途娃儿。

被三道眸光紧盯,嚼食着他们分来之硬肉干的两人一一

一是准备踏入魔境,大展身手的喜神。

另一只,却是她由天界下来途中,一块拎来的拖油瓶一一穷神第四代,神龄二百五的女敕仙娃,破财是也。

喜神外貌已经够稚女敕,破财又比她更小上一些,活月兑月兑两个女乃女圭女圭,坐在魔境径道外,让三只魔人真想问:小娃儿,是不是抓兔子抓到迷路了?

嘴里咬着别人送的肉干,喜神不好不搭腔,合群道:“我嘛,我是准备去魔境散播喜气、散播欢乐,让他们开怀一笑。”好替自己赢一把芙蕖伞,显摆显摆。

至于破财,本是要去财神居,找女乃女乃领糖吃,中途巧遇喜神,听闻喜神此行有趣,吵着要跟。

她一开始是拒绝的,她又不是去魔境玩〔嗯,事实上好像应该算是〕,拖个女乃女圭女圭多碍手碍脚,她不想替穷神带孩子。

哪知她前脚刚走,破财后脚又跟过来,她是入了雪不融山,才发现小崽子踪影。

既然驱赶不掉,只好随他。

对于自寻死路的小笨蛋,她向来只会劝一遍,一遍不听就请好自为之,她懒得多理。

闻言,三魔先是一怔,默了半晌,后则个个捧月复大笑。

“这妹子看上去正常,原来是个傻的?”一魔指着她,笑到长爪打颤。

“这是我一百六十年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去魔境散播喜气散播欢乐?就你这模样?不如说是去散播女敕肉散播脑髓,给他们进补吧。”二魔看她,像在看一块软女敕香肉,加上她身旁另一只女敕娃,正巧补一双。

三魔外貌最狰狞,实则最心软,用以恶脸说软话,声嗓也掐得轻柔,但听来着实不太悦耳,有种听见猛虎喵喵叫的错觉:“傻妹子,你知不知魔境是何地?……该不会以为,是卖香馍馍的地方?啧啧啧,你快些带弟弟回家玩布女圭女圭,乖。”还贴心撕开自己手中肉干,将大块的递给她。

喜神也不动怒,依旧可爱粲笑,不客气地接过,看在肉干好吃的分上,随他们去说。

破财伸手向她讨一半肉干,她很大方分他。

反正不用跟三魔说得太清楚明白,他们爱笑就笑,不妨碍她做大事的。

当然,更不用向他们解释,她身旁这金毛小娃哪是她弟弟,他恭恭敬敬喊她一声“喜姨”,都还不足辈分哩。

“魔境都城名唤为何,你可听过?”三魔又问,想开导开导这两只井底之蛙,能劝退更好。

她边嚼肉干,边摇头,这个她确实不知,天愚没同她说过,她也没问。

“无喜城。连城名都直接取了这个,你居然妄想去散播喜气?打消你天真的念头吧,早些回家洗洗睡了。”

“无喜城……听起来,有些扎耳呀。”有种和她作对的刺耳感。

这世间,岂容无喜,哼哼,等着吧魔境,我喜神天尊就来了。

三魔道:“可不是,魔境是什么地方,欢乐?喜悦?幸福?这些字眼哪可能存在。”

喜神又有疑惑了,问道:“为什么魔就不能欢乐?喜悦?幸福?他们居住魔境,―无战事二无侵略三无天敌四无烦恼,日子应该过得舒心快活,我想不透为何拒喜于门外。”

三魔是个有做准备的,虽是现学现卖,倒也能给娃儿们上上一课,讲讲远古故事:

“他们是手下败将呀!本该独统天下,情势上确实也占尽好处,万物皆在脚下匍匐求饶,仙与妖于他们指掌中,弱如蝼蚁,一掐就死,哪知一夕遽变,天地断开,他们因重浊魔气直坠,落入地中之地,多少万年过去,都没能爬上来,便知道他们败得多惨,换成你,你甘不甘心?恨不恨?怒不怒?火不火?”

“魔友,你同个傻丫头说这么多干么,浪费唇舌,她想去魔境就让她去,径道口又没设封印,谁都能去。”要去容易,能不能安然回来,才是本领。一魔颇有看好戏的坏心肠。

“是呀,人家志向如此伟大,说不定真能感动魔境哩。”二魔说来酸溜溜,也补上一抹劣笑。

“我这不是怕她像只误闯丛林的小白兔,糊里糊涂送掉小命吗……”面恶心善的三魔说道。

“劳这位魔兄担心了,我真的不要紧,我看起来弱小,实则还挺有本事。”喜神大言不惭,小泵娘模样却满口夸胜道强,有些不伦不类的违和,听在魔友耳里,除了逞强,也听不出其他意味。

“小妹子真敢讲,待会入了径道,你与你弟弟可别吓到尿出来啦。”其余两名魔友很不给面子,用词粗浅直率。

喜神哈哈笑出声,也不争辩,她被小瞧惯了,这等程度的奚落,杀伤力过小,不值一晒。

倒是破财,道行仍浅,藏不住心情,瘪瘪小嘴,不满地小声嘀咕:“我才不会吓到尿出来。”小孩子对这事很计较,他早过了尿裤子的年纪!

肉干吃了,闲话家常聊了,此行的正事,也该好好办办,再耗时间下去,一入夜,径道里不知会生出什么变化。

径道透不进一丝光线,明明外头犹亮,道口内,只见一片黑,瞧不见更多底细。

一魔自告奋勇,身先士卒,雄纠纠、气昂昂,大步迈入,一声惨叫作结。

二魔急忙追上去察看,身影消失于黑暗中,换来第二声惨叫。

惨叫声短且急促,只闻一声,便没了动静,喜神与三魔交换了眼神。

“我先去!”三魔不失男儿血性,即便声音有一些些抖,仍坚持不该让小女娃率先涉险。

“还是我先吧。”喜神好歹神龄虚长人家很多很多,三魔在她面前,如同稚娃,怎好见女敕魔们一只一只抢在前头送死,倒颇有点为老不尊了。

破财紧紧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脸豪气,小步伐迈得很勇敢。

“你何必同我这大男人相争——”三魔正欲开口反对,喜神已经将人往后方推挤,自己卡了个好位置,-脚踩入径道。

三魔只来得及伸手想阻她,偏偏仅捞到她肘际粉帛,便见她娇小身形由眼前消失。

哪里是消失?

一切都是错觉。

众人以为径道蜿蜒,―旦踏入,便得走上数个时辰,岂料所谓径道,根本不是“一条路”,而是深沉的无底洞,一脚跨进,就会直直失足下坠,教人毫无心理准备。

前两只魔的惨叫,正是如此。

喜神也没想到脚下踩空,笔直跌进无底洞。

只是她底蕴好,少了大惊小敝的慌张,倒是随她一块掉下来的破财,叫声凄惨,直到被她一掌捂嘴,才总算停止,瞪大一双漂亮金眸,往四周骨碌碌溜转。

“不就是个洞嘛,害我以为有何凶险。”喜神嘀咕,才说完,头顶上方,便传来三魔跌下洞的哀号声,回荡不休。

不过,这个洞未免太深了,喜神觉得下坠许久,还未能见底。

洞径四周镶嵌五彩晶矿,簇体尖锐,若被划伤,伤势绝不会太轻,加之下坠速度奇快,犹胜千刀万剐。

所幸,她与破财皆是小小一只,洞径之于两人,还算宽敞。

三魔下场可就不好了,体型壮硕魁梧,时不时被晶簇划伤叫痛。

她心底默默数了数身坠下的时刻,长到足以由仙界摔进凡尘,差不多该拈个腾空术,稳住身形,以免下一瞬间啪嗒摔成一摊肉泥。

纤指灵巧轻动,足下仙履生云,将她与破财托住,因下坠重速而纷纷飞乱的青丝及衣裙,总算稍稍归位,服贴听话。

但,也仅只一霎时。

脚下仙云突地破散,她再度往下摔。

这一回,因为没预料仙术竟会失灵,她破天荒也逸出一声狼狈惊呼。

怎么回事?!

她立刻再施术,却怎样都召不来一缕烟丝。

是魔境的重浊,让她仙力受限,毫无用武之地?

这般沉、这般重、这般教人四肢犹如遭缚,千万斤一般的霸道压力一一这就是天地断开之际,将魔族囚留于此、挣逃不出的重浊之力?!

竟让人无法飞腾……不,这是一种吞噬,一种世间万物皆无力相抗的力量。

陨坠速度变快,天旋地转,身躯在坠跌之中,穿出洞径,撞进一层结界。

肌肤与无形结界摩擦挤压,渐生一股熊熊燃烧的疼痛感,似要遭受火噬。

她没有办法施展护术,更没有办法承受这种灼烫,倘若她都如此,区区二百五十岁的破财,更不可能吃得消。

她只觉怀中破财身躯瘫软,全然没有力气支撑,八成是昏过去了,她除了将他抱个死紧,什么也无法做……

蓦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振翅声,她听得不甚仔细,毕竟要与结界带来的灼烫感对抗,已经太耗损气力,无暇顾及其他。

直至振翅声越发靠近,三魔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这么弱,居然还敢冲到我面前逞能,”斥喝间,三魔粗壮臂膀一捞,轻轻松松提起下坠的两人,仿佛她和破财相加的重量,不及一颗瓜。

三魔背后一对黑蝠翅,有力拍动,激起滚滚旋风,将她满头长发吹拂撩乱,怀里的破财若不抱紧些,仿佛也要被这阵强风刮飞。

所幸这强风,并非全然无益处,稍稍吹散灼人燠热,她才得以好好喘口气。

可不知为何,大口大口呼吸,仍觉得空气稀薄,几欲窒息。

“当心结界……”她吃力提醒。

“哪有结界?你摔傻啦?”三魔畅行无阻地飞行,手臂上,全是晶簇划伤的血口,汩汨流着暗红色鲜血,沾湿她衣裳。

就见三魔蝠翅几记拍腾,竟轻松穿过结界,恍若踏入无人之地,翱翔于浓云滚滚的紫暗天际。

结界……对魔物无效?

另外两魔早不知去向,反正本是陌路相逢,他们没有义务要管旁人死活,倒是三魔热心,危急之际还伸来援手,救上一救。

若无三魔相助,她与破财,怕是要殒灭在结界之外,被烧成灰烬了吧。

三魔寻了处平坦巨岩,缓缓敛翅降下。

周遭荒芜,大片砂砾之地绵延,偶有几株干枯树木生长,形状也长得古怪,好似一个正歪着腰在嚷疼的老爷爷,树干半点都不笔直。

稀疏的树叶,稻谷一般的颜色,毫无翠绿生息。

“就你与你弟这本事,想在魔境里闹腾,你们爹娘怎么教的,教出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娃?”三魔才将人放下,忍不住月兑口教训,恶着声嗓及面庞,这次猛虎配上虎吼,很是合适。

喜神思索着要不要回嘴,但她降生于世,不经由父精母血,上无高堂,被训训家教问题也没法子动怒,倒是破财爹娘若听见三魔此番无礼,应该会生气吧?

三魔见她不说话,当她的沉默是乖巧听训、诚心反省,小脸蛋恁天真无辜,便不好再多骂,吐了口气,舌忝舌忝自己满手臂鲜血,稍微止疼。

“你们现在无法从径道再折返,径口太小,我展翅又飞不过去,你们得另外想办法出去。”三魔舌忝完左手背,改舌忝右手,动作像只舌忝血野兽,慢悠悠道。

“你呢?我记得你是来魔境……”喜神回想了一下,先前在径道外,三只魔兄互道来意,她当时胡乱一听,没往心里去,眼下也只好瞎凑:“找灭族凶手?找着了之后,你要如何出去?”

“一入魔境,我没打算活着离开,要与那混帐,同归于尽!”三魔咬牙道。

没想到她竟蒙对了,这位魔兄正是来寻仇人的,喜神有些小小得意,好心情对三魔问道:“还未请教,魔兄怎么称呼?”

三魔舌忝血的模样,很是狰狞,不过她知道他面恶心善,否则面对两名无瓜葛之弱小,不会出手相救——她居然也开始习惯,被称之为“弱小”。

“我是黑獙族猋风。”魔族不兴那套抱拳揖身,自报姓名很飒爽、很潇洒。

獙,类狐而有翼,翅薄,能飞却不耐飞,以颜色共分六支族,黑獙排行第二,然就算六支族全数加总起来,也并非枝繁茂通之族,约莫数百只上下而已。

听他语意,黑獙族已遭人诛灭。

“猋风兄,我觉得同归于尽,是一件……极蠢的事。”她很想斟酌用词,然想了许久,还是认为只有“蠢”这字,能完整表达其思,一字囊括。

“为何?”猋风一脸愿闻其详。

“人生在世,求的,是个爽快,你想想,你倾尽心力,与对方拼杀,好不容易将对方殴个半死,徒剩半口气,他一咽气,你跟着死,黄泉路上,两人再重逢,我若是对方,绝对心想『哼哼你这家伙也没多有本事嘛,还不是被我打死哇哈哈哈哈』,什么赢家的爽快,全成了屁,到了阎小子……呃,到了冥城,万一还关在一起,岂不呕死你呀。”

她试图解释自己的见解,是不是真理她不晓得,但确实是她的神生圭臬。

拿性命与人陪葬?亏也亏忒大了。

猋风听后一番被其中的铿锵大道理,给震住了。

她清清喉,又说:“我认为,最好的复仇,绝非你死我也死,而是你死了,我活得更好,好到哪天闲来无事,去冥城闲晃,晃到仇人面前喝酒吃肉给他看,那多威风呀!”

猋风陷入沉思,发现竟然无法反驳她半句。

她勾勒出来的景况,何止美好,简直是世间最强复仇法!他先前想都未曾想过。

“所以,不是我和破……我弟怎么出去,而是我们三人怎么一块出去。”在魔境里,她的仙法无用,不找个魔族人同行,她真没把握保住自己及破财的小命。

“你言之有理,与他同归于尽真是蠢,我不该存此窝囊心思,好,我同你们一起寻找方法,等大仇报完,一块离开。”猋风认真点头,她则满意他的孺子可教也。

她怀中破财细碎嘤咛,略有苏醒迹象,轻轻蠕动。

“猋风兄,你有没有觉得……魔境好沉,像被人死命压住肩膀,难以动弹,呼吸也颇困难?”

“会吗?”猋风用力深呼吸,大大灌入一口魔息:“这儿魔息浓纯,不夹带半点恶心清灵,嗅来芳香甜美,真不愧是魔中圣地,吸一吸,通体舒畅,吐一吐,浑身爽快。”他很赞叹,再多补两口。

寻不出该摆出何种面目的喜神:“……”

好吧,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她觉得难以忍受的东西,正巧是魔族最爱,彼此没有交集,还是甭争执为好。

此时,破财醒了,迷迷糊糊看见她,喃喃月兑口:“喜姨……”立马被她一掌捂住嘴。

这古怪称呼,换来猋风疑惑一眼,她只好甜笑胡诌:“他喊我名字,孩子嘛,该叫姊姊不肯好好叫,故意把那个喜字拖个半天长,喜一一”她乱学一遍,取信焱风。

幸好,猋风也不是太存心眼之辈,她说了,他就信。

“我叫开喜,弟弟叫阿财,一路上还望猋风兄费心,多多照顾。”她说完,破财眼神强烈传达对于“阿财”这小名的不满,听起来好像狗名!

她用眼神回击小家伙:你本来就叫阿财,有意见找你爹娘抱怨去!

“你们姊弟俩是哪一族的?”

“不瞒猋风兄,我们乃是小小神崽。”选择不隐瞒神族一事,是因为谎言太容易被戳破,不如诚实面对,至于不坦承喜神身分,原因有,一是眼下落难,搬出喜神两字,太丢颜面;另一个理由——她说她是喜神,猋风信吗?

猋风嗤笑:“神族都你们这德性?”这句话,自是贬义居多。

“我们当然是比较差的那一层级……”

“看得出来。”猋风哈哈笑,倒也非恶意,而是觉得她的诚恳颇有趣:“不过神崽来到魔境,等于自寻死路耶,在魔族眼中,你们多美味、多滋补,我带着你们两只,好比端着两大块香肉四处跑,我不是很有自信能护你们姊弟周全……”

“猋风兄客气了,黑獙族骁勇善战,闻名天下,有猋风兄在,我和阿财都很安心!不,是忒忒忒安心!”

黑獙族是不是真的骁勇善战,她当然不知道,可是好话人人爱听,多说两句也损不了口德。

况且,眼下有求于人,更害怕猋风抛下他们不管,她这张嘴儿只能天花乱坠,并且寻求小伙伴附和:“阿财,你说对不对!”

手指顺势掐了破财小臀儿一把,破财吃痛,唉了一声,理所当然被误认为是回复。

被两娃儿水灿眸儿一瞅,就算猋风方才确实萌生了一下下“分道扬镳”的念头,也仅能硬生生掐死。

“好啦,你们的性命安全,交给我了,若有魔族想吃你们,也得先踏过我猋风尸体!”黑獙族是否善战不重要,耳软心软倒能十足确定。

“多谢猋风兄!”开喜按着破财的后脑杓,一并鞠了个大大的躬。

黑獙族不耐夸,一夸,便得意忘形起来,咧开嘴,傻乎乎直笑。

“魔境我也不挺熟的,咱们还是先以无喜城为目标,至少有城的地方有人烟,寻仇或探问事物,也容易点,你们以为如何?”猋风并非空手而来,怀里一掏,一张破旧地图在手中抖开,年代太过久远,地图险些碎散。

“全听猋风兄安排,我姊弟俩没有异议。”开喜颇温驯回道。

她本是随兴的性子,受困魔境也不觉是多糟的事,了不起就是等,等下回天愚再上魔境送帖子,一块儿把她给带出去……

不过,下回不知何年何月,最起码,她得与破财活着支撑到那时。

既然无异议,两神一魔,踏出初历魔境第一步。

魔境这地方,并非只有荒凉砂砾。

要入魔境之前,开喜不是没想象过,这儿大约是什么模样。

熔岩滚滚,寸草不生,-片血海地狱,处处魔物横行,就连走在路上,皆可能被食人花突袭一一这些,是她脑海中,最基本的勾勒景况。

然走出砂砾之地,映入眼帘,是满天淡紫霞光,既柔和,又缥缈,极似一匹上好紫缎铺散开来。

紫霞间,隐约看见薄薄金芒,可这儿没有朝阳,那金芒不知是何物之辉,竟能如此绚丽,仙界也未曾觑过。

本以为该有许多魔物出没的林径,未见任何狼藉危险,倒有火红落叶飘坠,逐渐堆叠而成的漂亮色洚,宛若鲜艳红彩,破财在上头打滚嬉闹,不亦乐乎。

魔境植物多见红紫色,鲜少看到油油绿茵,此般秋景,倒别有一番风情。

而此番风情之中,若再看见一枚绝世美男子,加倍赏心悦目。

话本子都是这样写的一一

一池清澄碧波,一轮暖黄月华,把飘飘飞花,赤身**的女主角身露天之中,光着**沐浴,被登徒子看见,登徒子偷走衣裳,逼女主角嫁他为妻,才肯归还〔她个人觉得,这种男人活该天打雷劈着用不着客气〕……

清澄碧波有了,魔境的水池,氤氲淡淡紫烟,更添朦胧美感。

暖黄月华倒没有,魔境并无日月,但那道薄薄金芒犹在,哪处不照照此处,金煌色光辉,落了满池,池面粼粼闪烁。

飘飘飞花也没有,可不知名的火红叶子,依旧飘坠,随风摇曳,落于池面,缀点纷纷红滟,撩乱一池幽静。

赤luo娇躯的女主角更没有,池子里,站着一个男人。

在洗澡的也不是他,而是那只似龙似蛟的坐骑,她若想学学登徒子下手,恐怕只能偷到兽鞍了。

猋风去替姊弟俩采魔果一一太习惯被当成破财这崽子的姊姊,-时改不了口,罢了,自降辈分而已,又不是多大事儿一一再三吩咐他们别乱跑,可她和破财是什么德性,哪可能乖乖听话?

猋风前脚才走,她与破财后脚就四处乱逛起来。

虽说是逛,实际上也无法跑太远,对神族,魔境并非合适生存之地,在这儿,脚步不知沉重几千斤,走没十步便要歇歇喘喘,习惯浓浊压顶的重量。

是破财,先发现了池里动静。

孩子目光被威猛坐骑吸引,满脸写着“我想养”的任性骄纵,金眸闪闪发着光,随后才到的她,却觉得坐骑旁的男子,更有看头,若可以,她也挺想养养……

魔境中遇见的,自然是魔族人,可他,与黑女敕族的猋风,很大不同。

猋风一副“爷儿就是魔”的正常模样,该有的尖锐獠牙,一根不少。

倒也不是所有魔族皆兽模兽样,有些魔族以容貌傲视群雄,美艳无双,仙人远远不及。

不过那男子,非属美艳类型,而是……精致。

精致这两字,很是高深,没法子衡量或评价。

浅至他的衣着佩饰,一袭艳色红裳,下摆没入池内,颈间,几串银链垂坠,华却不俗。

再至他极黑长发,一泓淬入月华的发瀑,松松地、漫不经心地,挽住最美流光一般,以红绳于脑后轻束一绺,再任那美丽墨色,披散一身,蜿蜒如川,当微风拂送,墨色轻舞飞扬。

深至他的面庞五官,双眉英挺,许是魔境无日,他肤色偏白皙,衬以艳红色异眸,加倍魅人,宛若上好瑰宝,鼻梁、薄唇、下颏,巧夺天工,无一处能挑出瑕疵。

登徒子偷衣裳逼婚的行径,她看书时不懂,现在,却有一些些了然。

那是一股冲动的愚蠢念头,失心疯了一样的无法自制。

真该庆幸,他没月兑了衣裳沐浴,否则眼下偷衣裳的畜生,就轮到她担纲了。

开喜盯着他瞧,半晌没舍得眨眼。

好似只要一眨眸,错失如此风光,哪怕仅仅短暂一瞬,皆是大大浪费,暴殄天物。

突然想着……他若是开怀一笑,不知是怎生的惊人美景?

此次来魔境的正事,她可没忘一一与天愚的赌局,逗笑三只魔族。

本打算目标慢慢寻找,没想到第一只让她涌现“真想瞧瞧他笑起来的样子”的对象,来得电光石火,措手不及,省略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波折。

“喜姨……呃喜姊,我好想养一只哦。”破财扯扯她裙摆,被迫更改的称呼,孩子觉得拗口,老是喊错,喜姨喜姊傻傻分不清楚。

“我也满想的。”她点头附和。

“我们带一只回去好不好,爹娘是一定不许我养,所以可以先养你那儿,每日下课后,我再去看看它、喂喂它,你说好不好?”破财心中的小算盘,打得颇响。

“我觉得,看起来不是很容易驯服……”胆敢孤身一魔,站在池子里撩人,不担心被敲昏带回去当男宠,应该是有一套本事。

“我也觉得不容易,可是它长得好威猛,跨在它背上,一定很神气!”破财说的是坐骑。

“威猛吗?我倒认为不算威猛,虽也不算太瘦小,以魔族来说,还是太精致了点……不过要剥了衣裳,方知是熊是狗。”她说的,是正在刷洗坐骑的男人。

有些人,面容文雅,但衣裳一月兑,底下才是重头戏,天人的脸孔,野兽的身材,并非没有可能。

“呃,它有穿衣裳吗?”破财歪着小脑袋瓜子打量,明明只看见那只坐骑一身红鳞,四足焠带烈火,不因浸入池水而熄灭。

搞了半天,开喜才发现,两人根本鸡同鸭讲,笑着揉乱破财一头软女敕金发。

偷窥的一方,嘀嘀咕咕好半晌,被偷窥的另一方岂会无所察觉,任人品头论足,目光放肆审视?

姑且不提那名精致男子,光是正被舒服刷洗的坐骑,早已发觉周遭有陌生气息靠近。

至于它为何未展开扑杀行动,一是因为身那两道气息虽香甜美味,却太羸弱,激不起兽性的嗜血追逐,二则,主人没下令,它便不会擅动。

再者,比起那两只小东西,小东西背后逼近的玩意儿,它还更有兴致些一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是蝉,两只小娃是螳螂,那么,谁是雀?

开喜向来不是迟钝之辈,可是在魔境里,感官知觉备受限制,导致不察身后危机靠近,直至巨大阴影笼罩两人,她才回头一觑。

一尾独角蛇,漆黑如墨,硕大蔽天,吐着暗紫蛇信,眸光凛冽,尖牙外露,发出森寒嘶嘶声。

她来不及喊,拉着破财往旁侧翻滚,独角蛇展开的第一记攻击,勉强闪过。

蛇身动作灵活,立刻扭转,追逐上来。

换成平常时候,区区下作小虫子,连破财都能打得过,然现在不是平常时候,半点法术也使不出来,除了尖叫窜逃,没有第二条路。

此番追逐动静忒大,耳聋眼盲也不可能没发现,蛇尾横扫而过,碎石四溅,些些滚落池面,激起点点水花。

池里男子淡淡抬眸,面无表情,瞧了小半片刻,一蛇两娃追赶跑跳碰,很是热闹,好些回,两娃都快惊险落入蛇口,又能伶俐闪过,求生意识颇强烈,值得赞赏。

“?腾,去。”他手朝坐骑臀后一拍。

似龙似蛟的生物啸天一啼,动若电掣乍闪,不过一眨眼,它已来到独角蛇身旁,咬住挺直蛇躯的咽喉,碎骨声清脆,单单一声“喀”,四周回归宁静。

方才横扫地面的庞大凶尾,霎时没了劲头。

名唤?腾之物,―口一口,将独角蛇撕吃入月复,大快朵颐。

看着这种豪迈进食法,破财抖了抖,往开喜怀里缩,就怕它吃完主食,还想配配小菜……

刚刚生起想豢养它的冲动,随它嚼食的行径,一点一滴身消减了下去。

“它满便利的耶,四肢自带火焰,刚好烤完食物再吃。”开喜还有心情赞扬眼前这一幕。

破财只担心,它烤完了独角蛇不够,下一个轮到他们俩!

还在发抖的破财,被提着衣领拉起来,不知何时,池中男人缓步到来,气息沉敛,她全然未觉。

开喜欲抢,竟不敌男人几根指头微力,破财落入人家手中,遭受细细打量,小脸蛋被左右翻看。

事实上,也不用看得那么仔细,破财异常耀眼的金发,早已泄漏身分,魔族可不会有这般美丽的发色。

“居然是神族……?腾,你有新鲜货吃了。”男人声嗓颇沉,与精致面庞有些落差,但并不算瑕疵。

那声音,是扱好听的,可说出来的话,教人不乐。

“喜姨姊姊救我!”破财吓到胡乱喊她。

?腾听见主人所言,弃了吃掉一半的蛇尸,朝破财走来,再怎么说,论外观可口度,香甜可爱的破财,远远胜过独角蛇数倍。

它凑上鼻子嗅,一股独角蛇的腥浓血味,冲着破财脸蛋喷吐,这下破财别说是哭,连大吐口气都不敢,只能用着两泡泪汪汪大眼,向她求救。

是说,她也没法子救呀,面对独角蛇都没辙,一口咬死蛇的怪物,加上怪物的主人,她更不可能赢得过嘛。

开喜思忖再三,救是无法救,唯今之计,只能拖延。

她仰着脸,向拎住破财的男子提议:“他确实美味可口,细皮女敕肉的……可是不够它塞牙缝呀,难得如此珍馐,不如,养大一些再吃吧,也能吃久一点。瞧现在的小身板,一口就没了,多可惜呀。”

破财一听,化愤恨为泪水,淌流过涨红小脸,在心里臭骂她千百次。

难怪劣神榜上有她一位!

见死不救就很过分了,居然还向敌方建议,把他养大再吃!

呜,他以后若有权投票,也一定要投给喜姨!破财很豪气想完,又哀怨地直嘤嘤,他恐怕没有以后了,神生短短二百五……

接收到破财金眸的怨念攻击,开喜选择无视,她只瞅着男子瞧。

一方面,估是他的反应,毕竟破财小命掐在他手中,他若一松手,?腾便会一口吞掉破财崽子。

另一方面,仍是赞叹他的精致,这男人,远观或近瞧,都很耐看。

当然,不是只有她单方面观察人,同样地,他也在看她。

显而易见,她是神族之辈,身上虽沾染魔族血,稍稍掩盖她的气味,骗过一般小妖魔还行,却瞒不了他。

依仙魔类的外貌来猜测年龄,从来不可靠,返老还童是门高深技艺,未修达某一层级,尚且无法做好做满,眼前女娃娇女敕青涩,似无害的黄毛丫头一只,可觑向他的眸光,不见半分惧意。

那股沉稳,没养上千百年,可修炼不来。

在魔境里,还无人胆敢如此直视他。

“吃完了他,还有你。”红裳男子嘴角微勾,但并不是微笑,因为他的眼里,没有笑意,血般深浓的眸色,美,却残酷。

“我没他女敕呀。”毕竟神龄相差挺多,破财是货真价实的小鲜肉,她嘛……女人年龄是秘密,没必要时时拿出来讨论。

脸蛋被一指挑高,男子手劲不重,却不容她闪躲。

“但,你应该比他补。”男子口吻,像与她讨论食材优劣。

确实也是,在魔族眼中,神族就是食物,等级越高,越滋补,好比一年生的灵参,功效绝不及千年灵参来得强烈。

开喜撇唇,正打算回嘴几句,去采魔果许久的猋风兄,终于回来了,并且撞见眼前这一幕一一

小的那只,被人提拎着,涕泪横流,一旁魔龙虎视眈眈,随时等待开动;大的那只,正遭检视可口程度……

猋风发出一声怒吼,抛掉怀中魔果,义气冲脑,未加深思,便展开攻击,贯彻那句“若有魔族想吃你们,也得先踏过我猋风尸体”的重诺。

开喜只觉,一道厉风刮过颊边,凛冽如寒冰,骨子里窜起激灵灵冻意,谨守重诺的那一位,就、被、打、趴、了!

猋风兄,您的尸体也太容易踏过了吧!

红裳男子没有痛下杀手,猋风距离变成尸体尚有一段苟延残喘,谁也没看清楚男子是何时出手,猋风已口吐鲜血,远远砸进巨岩内,入内七分,牢牢镶嵌,无法动弹。

精致面庞依然精致,微沉嗓音依然微沉,微风卷起纷纷红叶,夹带红裳男子冷冷声音。

“敢对本君出手,好胆识,但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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