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前一天夜里,破财同情狩夜无法进屋里睡,于霉神家门前的老松之下,独自伫候。
夜寒露重,风势又颇大,整夜呼呼作响,光听就觉得冻骨。
于是,好孩子破财抱来一床小被被,要给狩夜裹裹暖。
魔族从来不畏冷,尤其狩夜这等级,魔物中的老魔物,冷与热皆无感。
可是那夜的小被被太暖,送来小被被的那张笑脸,更暖,狩夜任由他将小被被披在自己肩头,汲取他未曾领受过的温暖。
破财送完小被被,没有马上掉头走人,很贴心陪他在老松下坐坐,掏出怀里窝藏的小零嘴,分给狩夜吃。
因为聊的内容太琐碎,破财也不记得为何聊着聊着,会聊到了这上头——
“你将我和喜姨都送回来了,代表你们不吃我们了嘛,这糖糕是福佑姊做的,你多吃两块,当作补偿。”破财往那巨大无比的掌心上,不断搁置糖糕。
糖糕颜色雪白,衬在戴有沉铁手套的大掌上头,有些突兀,而且显得超级小巧。
破财摆完了糖糕,一时好奇心起,也把自己的女敕掌摆上去,比划丈量。
“你手好大哦,我的手好像变成小婴儿的。”破财果然是孩子,一丁点小发现,也能惊喜久久。
狩夜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却也算有问必答,虽然回的字数寥寥无几,亦没让破财一直唱独角戏。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的发色呀?别以为我睡死了,我常发觉你一直模我头发,喜姨说,你来打算把我们吃掉后,留着我的头发当饰物。”
不知不觉里,搁在大掌上的糖糕,又全进了破财肚子里。
狩夜戴着面具,本就不方便吃食,他也没打算吃,一块糖糕,换一抹孩子笑靥,才是绝配。
“你看,我们这里的月亮,是不是特别圆、特别亮、特别大颗?跟你们那红红的月不一样。”
霉神之居,远较于凡世崇山峻岭,更高上数十倍,所见明月清晰明亮,自是不在话下。
月华柔和,淡泼洒落银辉。
月光下,孩子摇头晃脑的俏皮动作,让那头金发,洒满光芒,丝丝发亮,耀眼而美丽。
魔境中,没有这般纯粹无瑕的颜色。
若说飞蛾扑火,是为汲取火光温暖,那么,诱他探出手去,再度轻抚金黄软丝的,便是为了……
金毛又在大掌底下被梳揉,破财反应很直接。
“你真的那么喜欢哦?不然,我送你一小截好了。”孩子说风就是雨,为证明绝非信口开河,破财铰发铰得很爽快,话还没放完,小手一翻,金剪子霍然在手,咔喳一声,一金发已经落下,快得狩夜来不及阻止。
“喏,给你当纪念,我头发不够长,编不成什么大东西,做成剑穗还行。”破财心想,反正头发剪了仍会长,没啥好心疼,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先剪再说。
发丝依旧金亮,随夜风轻轻飞动,握在孩子软女敕手掌间,递向他。
狩夜却觉得,远远不及它垂拂于孩子肩头,因歪着脑袋、耸着肩膀,一些小动作而曳动,那么充满活力。
自打破财聊着聊着,开始呵欠连连,两把小金扇般的软睫,不住地垂下又试图打开,他索性赶小崽子回房睡之后,敛眸望着掌心里那绺金发,静静安躺,已经瞧了整整一夜。
沉铁色护里漆浓似墨,更显金丝之美,最强烈的对比,最相衬的矛盾。
一黑一金,一刚一柔。
他以指月复,轻轻梳弄那抹耀眼之余,流连忘返。
破财爹娘察觉自家崽子气息,于霉神之居徘徊,却没回家,当然是连赶来逮人。
第一眼所见,便是老松下,一只漆黑魔族,面具样式狰狞丑恶,手里抓着儿子残发,一副审视战利品的得意样。
霉神方才说,破财毛躁性子虽娘,一点都不夸张。
破财有多毛躁,其娘就更毛躁,只消第一眼,在穷神脑中,早已上演完一整出“我儿惨遭毒手,尸骨无存,徒留一摄毛”的人寰大悲剧,于是毛躁飞奔过去,毛躁朝狩夜骂,毛躁动起手来——
然穷神一向不勤于修炼,动起手来也不具威胁,狩夜立马看破她底细,闪都毋须闪,笔直挺立,等着接下她的攻势再加倍奉还。
毛躁冲来的穷袖,纤腰突被一揽住,往后扯回,火红花裙在半空中,画了个美丽半弧。
她收势不及,撞进自家爱徒怀中(这时还升格不成君),身后崽子他爹取代自家师尊攻势,朝狩夜送出一掌。
发动攻击之人骤变,不再是方才那名毫无胁迫感的女子,而由男子特殊发色看来,与破财定有血脉关系。
狩夜反应极快,却也略有收敛力道,接下崽子他爹的一掌,霎时金芒与黑光迸散,掌风席卷周身数百尺,烟缪这滚滚翻腾。
“不要打架!快住手!都是自己人——”
破财像只小耗子,跑得飞快,不顾交击的掌风猎猎作响,飞沙走石、摧木折枝,颇有被误伤、被风势卷走之危险,依然执意奔入战局。
果不其然,人小身子轻,一靠近两人周遭,立马给强风刮飞,卷入风漩之中,刚喊完“都是自己人”的小嘴,口剩一声惨过一声的呀呀呀呀呀——
狩夜即刻收手,迅速冲入风漩,将正在打转的破财捞回来,用披风包裹,不让风漩中的碎石断本伤他分毫,同时以魔力震散风漩。
风势骤止,漫天纷乱的呼啸渐消,狩夜抱着破财,缓缓由半空中点足落地。
“破财!”崽子他媳见孩子入魔族之手,心急如焚,“大胆魔物,快点放开我儿子!”
破财小手臂赶忙张开,护在狩夜面前,一母鸡护小鸡的勇敢模样,急道:“娘!狩夜不是坏人!你不要骂他!是他送我和喜姨回来的。”
由于狩夜一手托抱破财,那孩子与他一般的高度,让狩夜能清楚看见,自己是如何被护着。
扞护?
数不清自己活了多久,历过多少事,见过多少沧海桑田,独独这两个字,他从没机会经历。
强大如他,只有扞护别人的分,何人能来扞护他?又何须谁来扞护他?
他永远都是站在众人最前方,迎战凶险,身后,全是凭靠他庇荫之弱小。
如今,他却被一只小小神崽,护入双臂之下,这感觉……颇难言喻。
听见儿子这番喊话,担心儿子安危的心瞬间安下,取而代之,自然是教训崽子的时间,崽子他娘手叉腰,一脸怒:“你还敢替别人求情?没跟爹娘报备一声就离家出走,大半个月不回来,一点消息也无,急死你爹娘,这次别想娘替你说好话,让你大师兄好好揍扁你的小屁屁!”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所以这次娘决意大义灭亲,当崽子他爹开扁时,她会先寻个好茶馆,点壶好茶,来几碟小菜,泡在蒸馆里头一整日,眼不见为净。
破财哭丧着小脸,知道自己这回躲不过,刚刚护人护得很挺直的女敕臂,有些虚软下去。
“还不快过来?!”崽子他媳催促。
破财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外加担忧屁屁遭痛打的挣扎,从狩夜身上下来,可怜兮兮走向娘亲。
崽子他娘方才话说得狠,实则有口无心,心里还是操烦孩子安危的,破财一抵达面前,她连忙蹲下,察看孩子是否磕了撞了伤了。
仔仔细细检查两遍,确认儿子气色极好,还养胖了些,勉强算是毫发无伤,崽子他娘才放心去拧他女敕腿。
“怎么胡乱将头发给人?”拧完女敕腮,她又模模儿子缺了一截的女敕发。正因少了这撮金毛,当然不能称之为毫发无伤。
“狩夜喜欢嘛,分他一些些没关系的。”破财自己揉着被拧红的右脸颊。
那声“自己人”,可不是喊假的,未来他收狩夜为徒,狩夜也得喊他爹一声师祖……呃,还是师伯?罢,这问题目前无解,姑且不谈,反正,确确实实是自家人,自家人不用分彼此。
“想当年,娘欲从你大师兄身上拿到这纪念品,耗费了多大气力才得手,你就这么随随便便送出去!傻儿子,毛在人在,毛亡人亡,听过没?!”为了训斥儿子,崽子他娘连歪理也说得铿有力。
破财很有求知欲:“咦?这事我没听过耶,娘,你是怎么拿到爹的头发,费多大气力才得手,是因为你打赢了吗?”
崽子他娘一脸得意,“哦,那件事呀,我就是掏钱跟梅先生买了药——”
崽子他爹截断母子对话,更截断家丑外扬的可能性,言浅意深道。
“其余闲话,回去再说,你女乃女乃急坏了,先去向她报平安。”
跟女乃女乃报完平安,再回家让他的小屁屁不平安,爹,你这招狠……
大师兄,爹亲自都发话了,破财焉敢不从?
临走前,他匆匆跟狩夜咬耳朵:“我明天再过来。”音量转为极小,“我给你带好吃的。”
霉神叔叔太小气,不给他进屋、不给他吃喝,一点天良也没有。
狩夜闻言,面具隐去底下笑意,但隐不去他轻轻一颔的柔软。
崽子他娘听见了,哼哼道:“你凭什么会以为,你明天能够溜出家门?”还敢胡乱,向人承诺?
破财一脸理直气壮:“我要找霉神叔叔拿药擦屁屁呀!”
反正逃不过爹的一顿教训,破财只能往好处想,被打完**,找霉神取药,顺便给狩夜送饭!
“男孩子不过屁屁挨揍,擦什么药呀!忍着!”崽子他娘道。
“屁屁要是留下疤痕,以后哪天我在河里洗澡,遭人偷窥,会给人家笑话的!”破财自有一套坚持,字字歪理中又夹带义正言辞。
“听起来有点道理……”崽子他娘被说服了,只因她默了一默,脑袋瓜同时浮现那一景况,俊男沐浴,波光粼粼,水面一层璀璨,由俊男眉膀往下巡视,宽眉窄腰精臀……哎呀,臀上留有儿时被爹教训时留下的掌印耶一—
着实不太好。
崽子他爹脸色一僵:“……”
索性一手牵师尊、一手提拎崽子短臂膀,二话不说直接带走,省得停留越久,越丢人现眼。
穷神一家渐渐走远,破财频频回望的小眼神,终于再也瞧不见,狩夜身后传来脚步声,由虚浮程度,便能断来者何人。
狩夜淡淡收回远眺目光,问:“你已经能下床了?”
身后正是开喜,她披了件厚袍,长发在背后故开,脸庞仍显雪白,声音听来倒还好,眼神也颇精神,颔首答道:“霉神医术高明,我身上找不出半道伤口,只是血流太多,头有些晕。”
“那就好,忧歌也可以安心。”
开喜知道,狩夜说出此话,代表他欲离开上界,返回魔境了。
“你能在两界来去自如,为何不离开魔境?”开喜心存困惑。
魔境浊息对魔族是有益处,但毕竟环境恶劣,弱小些的魔族,根本吃不消,与其妄想改变魔境劣况,不如举族迁徙,到上界寻个秘处落脚。
天地之大,还怕无一容身之处吗?
狩夜回道:“并非所有魔族皆能离开魔境,尤其是魔境出世的纯种,习惯了重浊之息,在上界根本存活不久。”
“那你呢?你能走,却为何肯留下?”她真正想问的是:忧歌能走吗?若能,就赶快走呀,别去管先祖那一辈,是为了什么原因创照阳幻阴,保住自己性命为优先。
狩夜静默良久,才答:“我答应忧歌,他做他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我能做到的,便是代替他,守护魔镜。”
这句话,如一道雷,劈开了开喜潜藏的记忆。
好比来到一处绝丽美景,似曾相识,认真去想才记起来,昨夜梦中曾到此一游一一此时,开喜正是这般心情。
“你等一等……这句话好熟,我在哪里听谁说过……你先别吵我,我快想起来了……做我能做到的……
做我能做到的一一”她激灵一悟,抓紧脑中那道灵光,喊了出声:“那句话,明明是二代魔境先祖与那个谁的对话呀!”
“你从何处听来?”狩夜眼光满是惊讶。
“我受伤后,神识昏沉,梦见一名神族女子……她带我去看一出戏,戏里,将魔境点滴全演了一遍,你方才那句,我在里头听过,当时,二代魔主取影子做照阳幻阴之后、跟他身后驻足之人所言,我记得很清楚,二代魔主说“你得帮我了”,而那个谁的回复,正是你刚刚那些——”
开喜自己越说,越觉突兀,当时听得含糊,二代魔主隐约喊他什么书输酥……
书输酥……书输酥……
她蓦地抽息惊呼。
“书输酥……叔?夜叔?——狩夜叔?!”
她双眸瞪得奇大,直直落在狩夜身上。
不对呀,辈分不对!年岁不对!长相不对!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对呀!
面具后方,似乎传来一声浅叹,低喵一句“原来如此”。
“反正,你不会再返回魔境,告诉你也无妨……”
覆面的狰狞面具,随狩夜右手摘取,缓缓挪开,露出底下那张鲜为人见的面容。
熟悉的脸庞、熟悉的五官、“比魔首不知俊俏多少”的熟悉男子模样,映入开喜眼帘。
这张脸,她在看戏时,见过好几回,总是沉静无声,伫守魔首身后。
先是一代魔首之弟,后是二代魔首之叔。
她尚处惊讶中,来不及咀嚼诧异,又听见狩夜说:
“没有什么二代魔境先祖,从头到尾,以影子创照阳幻阴、以泪成雨、以血造林、以魔力维持魔境运行,都是忧歌。”
都是忧歌。
狩夜声嗓低沉,娓娓说来,那一段,她在戏里,没来得及瞧见的部分。
“魔境里的魔族,并无轮回,我们被排除于上界命盘之处,若死,即魂飞魄散,这样很好,走也干干净净,毫无牵挂。”
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因果业障,在魔境,全是虚无。
有恩有恨,这一世如不能了结,便再也没有机会报偿。
魔首与天女的混血,让忧歌成为唯一例外。
“他不能算是纯正的魔,亦不属于神族,在魔境中,他不若他娘亲虚弱力衰,也不像他爸,受魔血所限,无法化强大力量为创世之力,优歌既能如你们神族,司掌剑物、重生,又能如魔族强悍、不易摧折。”
狩夜声音未闻起伏,平平淡淡,一如他漠然却俊美的面庞,陈述着。
“魔族造不出日月,忧歌可以;魔族无法转世再生,忧歌可以;神族无法在魔境维持神力,忧歌可以。
正是这些“可以”让他作下那个决定——”
那个决定。
属神族之力,造出照阳幻阴,带来仿效日与月的昼夜交替,并赋子风云雷雨,为寸毛不生之境,植出些许盎然生气……
光是这些,便耗尽忧歌所有神力,若他没有强悍的魔族血脉为辅,兴许早已力竭而亡。
确实也离力竭而亡不远。
神力创造魔境不该有的日月,魔力勉强维持它们数百年不灭,犹如两头燃烧的蜡烛,飞快耗损他的生命。
魔族并非寿短之辈,然一旦动用所有魔力,同于以性命相搏,他爹亲如此,他亦然。
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照阳与幻阴只有他能司掌,他庆幸自己仍可在魔境中转世,一如神族陨灭后,凭靠沉眠休息,等得重新诞生。
但他需要一具身躯,一具同样拥有神魔血脉的身躯……
“他留下后嗣,而这后嗣不是别人,同样是他……他转世到自己孩子身上?一代传一代,代代魂体都是他?”开喜并不傻,一点便通。
她不由得去回想。
回想那出戏,二代魔主的模样,尽数代入了忧歌的面容……
(我若死,还有我的子孙会继下去,魔境不该只是一块焦土。)
那时,她还替忧歌抱不平,觉得这先祖辈真缺德,拿后世子孙的性命当玩笑。
原来他说出那番话,从来就不是要为难任何人。
他为难的,只有他自己。
她曾经,那么淡然看待魔境过往故事;淡然看二代魔主伫立孤巅,俯瞰大片熔岩山河;淡然看他撕裂影子,分为照阳幻阴;淡然看他消失迷雾之中……
脑海里,二代魔主模样渐生变化,忧歌的眼、忧歌的眉、忧歌似笑非笑的远凝,取而代之。
他伏卧母亲膝上,一个单纯孩子的孺慕神情;一个双亲皆丧,被独留下来的寂寥神情;一个眸中毫无迟疑:下定决心,要改变魔境的坚毅神情……
迟来的心痛,在开喜胸臆漫开,如潮水汹涌泛滥,迅速得教她措手不及。
疼得比挨下墨羽一掌,或是晶簇刺破身躯,更加剧烈。
一直是他。
多少年的岁月光阴,飞逝如箭,他依旧是那一位少年,坚持着同一信念,要让魔境变得合适弱者生存。
他,依旧负着魔境,不因力竭身死而结束。
每一次陨灭,重新再归来,轮回,永无止境。
“……他之所以非娶魔后不可,因为他这一世的力量,已即将告罄?”不得不为他下回转世重生作准备。
狩夜没有隐瞒她的打算,而她太慧黠,也隐瞒不住,直言道:“魔族孕胎约莫两年,须一名魔力强盛的母体,才有办法孕育忧歌这般独特的血脉,当年我大嫂……就是领你回溯远古往事的明灵天女,在产子之后,快速萎靡孱弱,便是此一缘故。”
开喜也不惊讶,问道:“我们神族也曾听闻,法力强大的胎儿,会汲取母体力量,若母体不堪负荷,甚至可能一尸两命……破财他娘怀他的那阵子,正是如此。”
狩夜轻颔:“孕育忧歌的每一代母体,皆在产子前后死去,无一外。”
墨羽的命运,也是这样吧……
许是忧歌心有亏欠,自然对墨羽所作所为,多有宽容,又或者,这一世,除墨羽之外,找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母体,当然更无法苛责墨羽。
开喜又问:“墨羽知道她可能会死吗?”
“她知道,我们没有瞒过她。不是可能会死,是一定会死。”狩夜修正她的用词。
“她八成认为,能为魔境牺牲奉献,很是伟大。”开喜颇不以为然,故意甜着声说话,实则一口酸溜溜。
“你说的没错。墨羽……甚至是之前的每一代母体,皆怀抱此等心思。”
“我觉得你们魔境里的家伙,全是呆子!一个玩什么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把戏,有这种决心,干么不直接挥军杀来上界,占地为王!”这些话,由一位神只口中说出来,当然大大的不好,但她管不住嘴,方法千千万万种,他们竟桃了最软弱、最自我刁难的那个去做。
课本里说的凶是上古魔族,根本全是假的。
他们哪里暴虐成性?哪里蛮不讲理?又哪里嗜杀好战了?!
狩夜闻言,先是批唇一笑,笑她这只神族,居然鼓励魔族挥军来犯,若被自己的仙侪听闻,该当何罪。
而后,他笑容转浅,恢复淡然。
“你以为,我们没想过?若无明灵天女,我们早已这么做了。”
是那位坠入重浊中,仍保有一般清灵至性的神族女子阻止了一场腥风血雨。
神与魔,对峙光阴太漫长,双方早存鸿沟,一开始,她并未获得族人接受,无奈碍于魔首霸道坚持,谁也无从反对。
某次魔境爆发强烈地动,熔岩狂潮来袭,措手不及,滚烫火浆汹涌似浪,转眼吞噬掉西境泰半。
当时魔首带领千百魔将,企图以魔力打散熔岩火浪,随行的魔后则与魔婢分工合作,安置西境族人,尽避她神力骤减,也不吝惜为他们治病疗伤,全然不顾过度耗损力量,会对自身造成多少不适。
几名魔崽被火浪吓坏了,啼哭不止,魔后温柔贴心,将他们拥进怀中、吟谣声,轻轻哼唱,嗓音似一泓流泉,轻柔地、沁爽地,流入心间,魔崽听得入神,一时忘了哭泣……
待魔首与魔将击退火浪返回,已见她周遭睡满大群的小女圭女圭,个个小手里,皆紧揪着她裙摆角不放,如同女乃猫依偎着母亲,全心信赖。
魔族人无法不接纳她,无法不接纳这个因耗损神力,最终昏在魔首怀中的美丽天女,同样地,无法去侵略,孕育了这位魔后的那处美好祥和。
“现在上界还有你们,更不可能了……”狩夜末句,近乎自语,无声。
明明无声,开喜却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听得更加倍清晰。
她没有点破,只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句话。
咀嚼话中所谓的“你们”,所谓的“不可能”,所谓藏在无声背后,满到溢了出来的重视。
一只粉蝶翩翩飞来,歇翅落于一朵花上,这并非罕见景象,在上界,俯拾皆是,狩夜却凝得有些入神,彷佛看一件珍惜无比的事物。
“你们这里真是好地方,各种颜色斑斓美丽,与照阳不同的温暖明亮……这里才合适你们生存,你们就留此处,好好过安生的日子吧。”
这是她与狩夜,最后一句的谈话。
他说话声音太浅、太沉,不敌山风一阵呼啸,似喟叹,似庆幸,似欣羡,又更似莫可奈何。
说完,狩夜便返回魔境了。
狩夜所言极是。她只要在这里,过安生的日子,魔境变得怎样,与她何干?
在她不知情的千百年前,魔境就已是那副模样,她非神力充沛之辈,入了魔境更是废柴一根,妄想替魔境做些什么,才是不自量力。
开喜想得很透澈,魔境之事,她管不了,也不用管,更没法子管,只要闭眼捂耳装无知,不去听魔境种种消息,要忽视它,多么容易。
明明想得如此透澈了,这结论,不怎么令她悦乐。
她努力想突破盲点,找出她不悦的部分,可是不管如想破脑袋,之前魔境经历的点点滴滴,无论好与坏,总是涌现上来一—
初次池畦相见,乱红飞花,沐浴于一池幻阴月华,红眸低敛的俊雅魔主,那般魅惑人心,充塞脑海……
一定是毒,是他喂她的那一口魔血,透肤蚀骨,逐渐侵袭。
如今开始蒸发,才会害她变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