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要正经 第一章

作者 : 唐杏

第一章

好简朴啊。

面前那座宅子以最常见的青瓦白墙所砌,两扇紧紧闭合的朱色大门也不知有多久未曾翻漆过,不仅颜色老旧,就连门框都有些地方开始褪色剥落,比起西斐京师中处处可见令人眼界大开的一座又一座雕梁绣户,确实简朴到难以置信。

低头看了看手中好心人帮忙描绘的地图,回头去看被宅墙拐角遮挡的来时路,崔鹿棠忆起来时的路线……

进城门,沿着商肆酒家林立的大路直走,左拐,过了药铺,走过河道上的石桥,一直走,看到右边挂有红色灯笼牌坊的阶梯上去,再右拐走到尽头。

“没有错呀……”

门匾上写着“乐正府”三字,与地图上所圈字样毫无差别,被标记出的醒目建筑也有在途中一一经过,最终的目的地绝对是面前这座朴素过头的宅子没有错。

“不管啦。”将那张绘有路线的纸张随意折迭几下,塞入衣襟之内,崔鹿棠一蹦一跳踩上台阶来到大门前,抓起门环用力往下重敲──

叩叩!叩叩叩!

没人回应。

这里离大街市集有一定距离,那些纷繁吵杂统统传不到这里,加上位处僻静,极少有行人经过,敲门声响起过后恢复的寂静显得分外冷清。

“不会没有人吧?”

眼看无人回应,不擅等待的人儿一刻也等不及,再次抓起门环狠敲门扉,破坏巷子里的宁静──

“谁啊?谁啊?别敲了,吵死人了……”

苍老男嗓从门板后传来,随着“吱呀”一声,朱色门扉随之开启。

“哇,还好真的有人耶。”

“呸呸呸!又不是哪处荒郊废宅,京城里哪座宅子是没人的?再说像那种吵死人的敲门声,就是府上有奠事的,怕是死人听见了也要忍不住从棺材里爬出来……慢、慢着……姑娘,妳找哪位?”闻声而来的乐正府管事荣伯,甫开门便对扰得人不得安宁的家伙数落,抬眼一看,发觉站在面前的年轻姑娘陌生得很,禁不住发出疑问。

“我叫小棠。”

这位名唤小棠的姑娘,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相貌称不上美丽动人,顶多跟甜美可爱沾一下边,胜在杏眼圆滚滚,说话时唇边漾起一抹甜甜笑意。

同样弯笑的唇色泽如樱,双腮粉桃,乌黑的及腰长发一半绑成轻巧灵动的垂挂髻,余下的在两边各编成两条细软发辫垂落胸前。

乌发上没有累赘的步摇金钗,更无珠花银簪,有的只是一朵朵造型各异的小巧花饰,加上那袭春草般浅女敕的衣裙,看起来倒像是喜爱出没在山野间嬉戏的小小精怪,平易近人得很。

“哦,原来是小棠姑娘啊……咳!不对,姑娘,妳找谁啊?”管她叫小唐还是小方,拍门拍成那样,身为乐正府管事,荣伯认为很有必要把对方的来意问个清楚。

“我要找乐正什么的啊。”

“乐正什么的?”

姓氏对了,此刻头顶上那块匾额正清清楚楚写着呢,可后面“什么的”是什么东西?

“哎呀,就是乐正什么的嘛,最后那个字我不会念啦。”小手把玩着细软发辫,崔鹿棠那张有些稚气未月兑的可爱花颜径自绽出灿然甜笑。

“姑娘是外地人吧?”

“我是呀。”

“那姑娘一定不知道,在京城里至少有五座宅邸门前的匾额写有『乐正府』三个字。”亏她那声“我是呀”回答得那么理所当然。荣伯当即给这位孤陋寡闻的姑娘进行一番详细解说:“城中那一座主子名字为启,城南那一座主子名字为康,城西的主子名为──”

“可是我就是要找你们这座乐正府的这个呀。”崔鹿棠用甜腻嗓音直接打断那串啰啰嗦嗦,微努的粉润唇瓣蕴着小小倔强,“有人告诉我,我要找的人就在这儿呀。我是不认得他的名字到底怎么念,但是我就是要找他呀。”

其实,是不愿,更不想从嘴里说出来,反正她是故意的就对了。

“妳……”荣伯怀疑对方听不懂人话。

“啊!对了,忘了我有信物……”她突然想起最有用的那样东西,当即探手入衣襟,将之模出,献宝似的在荣伯面前晃来晃去,“喏,你看看吧。”

还有信物?

荣伯摇着头,叹着气,无奈探头出去想着再陪这名莫名其妙的姑娘疯一疯,哪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妳、这这这……妳妳妳!这玉佩妳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小棠姑娘拿出来的是一块手心大的圆形玉佩。

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面雕刻着松与鹤,体积那么小的一块玉佩上依然能看到松纹、鹤羽根根分明,最令人惊叹不已的是两只鹤的眼睛,显然是将黑曜石打磨到极为细致小巧才镶嵌上去的。

这……若没记错,这分明是某位国君赐予他们乐正家的家传玉佩,通常只传给长子。

传到他家少爷这一代,记得数年前少爷曾说玉佩暂时托付给别人,若将来哪天有人拿着这块玉佩来访,绝对要拿对方以贵客待之。

“哎呀,总之是他给的就是了。”他给爷爷,然后爷爷转交给她,也等于是他给她的。

“这么说来,难道妳就是……”难道她就是少爷说的那位贵客?!“姑娘,快进来,快请进来!”

荣伯一反之前的质疑态度,当即把半掩的门扉大大打开,恭候崔鹿棠跨入乐正府的大门,更亲自为她带路。

“不知姑娘和我家少爷是何种关系?”趁着带路的空档,荣伯抓紧机会发问。

“我们是师兄妹呀。”

“哦,原来是师兄妹啊,师兄妹好!师兄妹好……”别说他荣伯自卖自夸,他侍奉少爷多年,要说最了解少爷之人,除了老爷和夫人之外,就非他荣伯莫属了。

他家少爷承袭家业,是位不可多得的宫廷乐师,放眼整个西斐,要说琴艺能出少爷左右的,估计就只有同样在朝当御史的二少爷了。

少爷长得相貌俊朗、琴艺卓绝、品行端正,不仅在皇宫权贵之间,就是在市井之中风评也十分不错,可是少爷今年已二十七,却仍未娶妻。

旁人或许会认为那位自小便对少爷情有独钟的侍中大人一定最有希望嫁予少爷为妻,今日一见却是未必。

只因比起那位美人侍中,在荣伯看来,拿着乐正家家传信物上门寻人的这位小棠姑娘,能成为他家少夫人的胜算好似要更大一些。

“你叫……荣伯是吗?你说你是这里的管事?”

“是的,姑娘若有吩咐请尽避差遣。”走太急了,身后的姑娘人矮脚短,怕她跟不上,荣伯回头一看才发现她站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长廊中央。

“鱼池里为什么一条鱼都没有呀?”

一路走来,经过两处园子,两座注满水的池塘里都没有鱼。

非但如此,池子里连最常见的浮萍、荷莲都不见一片一株,更没能瞅见任何一朵娇艳花儿出现在宅子的任何一个角落,唯一偶尔闪进眼帘的就只有在院中的一两棵松与柏,简直单调到可以。

“咳咳,少爷不喜欢鱼,不喜欢花,只爱在府中种植长青植物。”

应该是说但凡会枯萎的、快死掉的、已经死透了的一切生命都不允许出现在少爷面前。

这种习惯是从九年前开始的,也就是少爷成年之后搬到这座御赐宅邸不久之前。

“不会吧?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他还跟我去看过花海呢!”

崔鹿棠说得好兴奋好笃定,彷佛头顶都要冒出脑子里记起的一朵朵娇艳花儿。

荣伯并不想泼她冷水,不过……

“这种事还是请姑娘亲自去问少爷吧,我们当下人的可不敢多嘴去问。”

“那乐正什么的现在在哪里?”

呃……人老了,忘性就大。

本想催促她赶紧移步主人寝居的嘴蓦然合上,荣伯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一句:“姑娘,老奴碰巧忘了,少爷此刻不在府中……”

人不在那就等等呗,反正这里是他府上,他又跑不了。

被尊为上客的崔鹿棠享用了一顿丰盛晚膳,饭后在府中四下闲逛,顺手捉住路过男仆询问他房间的所在。

爷爷有说东西很重要,必须亲自交到他手上,她哪敢怠慢,干脆模到他房里。

房里没有点灯,不想引来旁人啰嗦说教,她自然不会傻傻点上。

“乐正什么的,你去了哪里呀?”

房内无人,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双目已经适应了屋内的昏暗,她在房里参观闲逛,一会儿提了下茶壶看看有没有水,一会儿拿手指轻抚桌面摆设看看会不会沾到灰尘。

在确认完他与爷爷喜欢将住处收拾得干干净净之后,崔鹿棠以边跳边走的方式来到床前,不客气地一**坐在床褥厚软的床上。

“这么久不见,要不是荣伯一再跟我解释你有事外出未归,我都要以为你是在躲着我了。”

她已经有九年没见过他了,九年……

爷爷曾是西斐重臣,而他是爷爷的弟子,自小便跟随爷爷学习琴艺。

后来爷爷辞官隐居,他偶尔也会跑到爷爷隐居的深山住上一阵子,勤学讨教。

就在九年前的某一天,他不辞而别,自此以后没有再上过山。

“心好狠哪。”

她知道他与爷爷偶尔会有书信往来,可信中却无半点关于她的只字词组。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她将一旁的枕头抱进怀里,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床这么问。

话说回来,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讨厌她呀?讨厌到这九年来一直对她不闻不问?

“乐正……”讨厌,不想说。

她好故意,总是呕气般不肯念对他的名字。

他们许久不见,若非爷爷临终前托付,她根本认为他们今生不会再见。

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也不过是为了给他送东西而已。

等东西送到,她自然就拍拍**走人,回她的山上种花种瓜、跟林间鸟儿作伴哼小曲儿,跟野狐野兔快乐赛跑,过回山野懒人的生活。

“好困哦……”

他的床好大好软,几乎能塞下五个她,与山上她睡的那张竹床截然不同,连催促双眼眼睑不断合上的方式都这么截然不同,令人昏昏欲睡。

“横竖都是等,你的床先借我睡睡啦。”

她将脚上绣鞋踢掉,也不管那两只小玩意儿咕咚咚滚到哪里,翻身便滚进床的最里边,盖上被子,倒头便睡。

“等你回来,记得叫醒我……嗯,不要用吼的哦,或者直接把我摇醒就好,晚安、晚安。”

反正等他回来,大不了挨他一顿好骂便是……

叩叩叩!

夜好深,子时早已过去许久,那三下敲门声便是在此时响起的。

“来了来了──”闻声而来的荣伯匆匆跑来将门扉开启,“少爷?”

门外,被他唤作少爷的那名男子──乐正熙,那平日里总是姿态优雅的身影,此时脚步竟然有些踉跄与摇晃不稳。

被他抱在怀中的瑶琴彷佛成了累赘,那张俊雅脸庞渗染着浅浅薄薄的醉红;明澈凤目同样红了一圈,还蒙上了一层轻纱般的迷蒙;今早穿出去的那袭雪色衣袍乍看依然洁白无瑕,但只要稍稍靠近一些,熏人酒气当即扑鼻而来。

“您喝酒了?”

看那个模样,用酗酒来形容可能更为贴切。

“我没事,只是在那边的家中多喝了几杯。”

“那边的家中”指的是老爷与夫人居住的乐正府。

能令少爷一贯温雅的嗓音也被酒醉严重熏染,那“几杯”的后劲真是太厉害了。

“老奴扶您回房吧。”

“不必。”醉是醉了,却没有醉到烂醉如泥的地步,乐正熙直接抬手拒绝。

“少爷,早些时候有人来报,说是二少爷回来了?”

“是回来了。”他也正是早些时候从宫里抚琴出来,被那边府上来报的人拖走的。

“少爷,您别怪老奴啰嗦,虽然二少爷难得回来一趟,但是您也要注意身子,像这样这喝得醉醺醺回来太伤身了……”

“你认为我还会再去?”乐正熙那双微微倦垂的凤眸向忠心老仆投去一个冷冷的眼神,薄唇被嘲讽笑意占据。

他二弟因职务关系经常行踪飘忽,无事不登三宝殿,二弟这趟回来,带回了一位心仪的姑娘,跟爹娘报备只要等女方家人入京,便立刻与对方完婚,携手白头。

儿子成亲是大事,老二抢在老大前面完婚更是大事中的大事。

今日除了被抓去恭喜道贺,与许久不见的亲弟喝酒聊天,为即将百年好合的一对新人弹琴祝贺,还被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娘亲逮住训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看你弟弟现在都比你要贴心,知道爹娘渴望抱孙盼到望眼欲穿,而你每日只懂得跑进宫里、跑去哪处权臣设的宴席弄琴抚弦、为某某高官的妻妾抚琴卖笑。

“爹娘也不盼你真的找个像云侍中一样才貌双全的天仙人儿回来,只要相貌端正,是真心待你好的就没问题,可这种人不是满大街都有吗?你日日来往宫城和各处贵族宅邸,怎么就不见你带一个回来?”

那些啰嗦话语,简直比他的琴声还要绕梁三日阴魂不散,害他不知不觉多灌了几杯。

若非如此,他很怀疑当时自己会忍不住狠下心,将手下琴弦根根扯断。

再说,当初要求他继承家业跑去当宫廷乐师的不就是爹和娘吗?那抚琴卖笑的贬义说辞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去也好、不去也好……少爷,夜深了,要不老奴去让人烧水,好让少爷洗掉一身酒气?”

“不必,我累了。”累得连沐浴的力气都没有。

“那少爷需要解酒茶吗?”

“我不想喝。”没心情喝。

不等荣伯的下一句关切询问,乐正熙径自迈开步伐往寝居的方向走,走了几步,身后又响起了急促的呼唤──

“少爷!”

“还有事?”雪色身影走在前头,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没有要停步的意思,一心只想着赶紧倒在房中的大床上。

“今天有位姑娘……”

“我累了。”

“可是……”

“有事等明早再说。”乐正熙不想再多说,那片雪色衣角消失在廊道拐角。

这次身后没有再传来追随的脚步声,他一路无阻回到住处。

有位姑娘?荣伯刚才好像是这么说的吧?还是只是他醉意未消,一时听错?

算了,他懒得多想,直接推门进屋,放下怀里抱着的那张琴就直奔屋里那张床。

乐正熙既累且困,加上连夜风都未能吹散的醉意步步紧逼,意识变得更加模糊,眼皮再难睁开,几乎沾枕就睡。

咚。

就在他睡下没多久,好似有什么撞上了床的最里边。

他以为是幻听,跟着又有什么滚了过来,一个不察就被“它”滚进了怀里……

好香,好软,好绵。

不知是哪个下人这般贴心,竟然为他准备了这样一个大抱枕。

抱枕柔软的程度叫人舍不得放手,因为极度的困倦,乐正熙没有生疑,也没办法睁开眼,干脆就这样抱着软绵大枕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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