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她。
那天月好圆,天好高,风好大。
他死死捂住昂伤的手臂,闪身进了一个不华美也不起眼的院子,顺便模进屋里躲藏起来。
“刺客!有刺客!”
“快抓住他!刺客盗走了老爷重要的公文!”
“他那边跑了,快分头去找,绝不能让他跑了!”
外面隐约有吵闹声传来,他们找到这里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倚在门后不住喘息,在月色照射不到的昏暗中思索着月兑身的机会。
他太着急、太专注,加上尚且年少,阅历太浅,进来时忘记查看屋子的状况。
直到床的方向传来一声小小弱弱的梦呓,他顿时乱了方寸,身躯却飞快地掠向床的方向。
“唔……娘?不、不是,嗯……爹爹?”
小孩子?
床的这边,有自窗外透入的月光,借着微弱光亮,他瞅见了从床上缓缓爬起的那团小小玩意儿竟是个小女娃。
“闭嘴,不许发出声音。”他没有语气凶狠,是臂上的伤口持续疼痛着,使他的嗓音听起来冰冷又无情。
“谁?你是,谁?”女娃儿不过两三岁大,说话的方式偏向牙牙学语,听见他无温度的命令,瞪大了圆滚滚的双目,并在一声喷嚏之后,嫌恶地用白白女敕女敕的小手梧住鼻子,“好,好臭……”
臭,说的是他身上血的味道,对小女娃而言,那股气味浓稠刺鼻得叫人难受。
即使如此,小女娃依然不怕死地嗅闻着寻到气味的根源,不假思索地伸手碰触,手下感觉到他的身躯痛苦一震,忍不住问:“痛痛?你,不舒服?”
“刚才我被人砍了一刀。”蓦然想起,不知为何自己要在这里跟这样一个小娃儿纠缠,他作势就要退离,却因衣袖上传来的小小阻力而停下动作。
“等、等,等等。”
等?等她放声大哭,引人过来抓他这个刺客?
讥讽的话语已然冲到嘴边,下一刻,她从枕下模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给你,绑痛痛。”
那是一条丝绢,入手柔软轻滑,那口齿不清的童言童语是说要给他包扎伤口。
“你……”他想说些什么,有讶异,也有惊奇,感叹这个女娃面对潜入房中的陌生人依然表现得无比关怀,不知该说她是笨还是完全不明状况。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的,两道人影投影在门扉上,一前一后地出声叫唤——
“棠儿?”
“小小姐?”
是两名女子的声音,其中一人该是府中婢子。
另一人的身分连猜想都不用,身旁的女娃已经清清楚楚地以开口告诉了他:“娘,娘。”
“安静,不许说多余的话,不许告诉外面的人有人在你房间里。”他没想过要恐吓,对手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只是下意识地让压低的嗓音蕴进一抹警告,等他反应过来,那小小软软的身躯已经被他拉入怀里,一手掐在了柔软纤小的脖子,另一只手模在剑柄上,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满脑子想着如何自这里逃月兑。
“棠儿?你没事吧?府里跑进了很坏的家伙,娘和小菊来看看你有没有事,要不你开门,让娘进去陪你,不然一会儿坏人跑到你房里就糟了。”
“没事,睡觉觉,小棠睡了。”坏人就在耳边叫她不许乱说话,她只说自己已睡下,本来没想过要帮忙藏住他,比起他话里的威逼,她更在意那不住喷拂在颈间和脸颊的温热气息,那好痒,她有点受不住,他再不停下,她马上就要咯咯喷笑。
“这样吗?那如果发生了什么,棠儿就大声呼喊知道吗?娘回去了,你一个人乖乖的,好好听话,这样爹爹和爷爷才会疼你,好不好?”
“好,娘,早早睡。”
听见回应,门上的人影很快便消失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收回了手,松懈禁锢她的所有力道,退到了床边,带着疑惑地问:“为何帮我?”
“爷爷不给抱抱,爹爹,不跟小棠说话。”
来自小娃儿的反抗心思,一听说那两个对她不理不睬的男人,当即毫不迟疑地选择隐瞒他的存在。
“你爷爷和你爹姓崔?,
“姓崔,崔……小棠也、姓崔。”
他懂了,她是崔侍中的孙女,自古以来重男轻女的思想屡见不鲜,她爹还年轻,跟她娘再生几个不成问题,但是崔侍中权倾朝野,独子就生出一个女儿,她的不受宠显而易见。
“我走了……谢谢你救了我。”管她是崔侍中的孙女还是崔侍中的童养媳,多亏她方才的任性,那些在外头的吵闹杂音也随之消失,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等,等、等啦……”
又来了,她又扯住他的衣袖,这回,除了再次递出刚才他没接过的手绢,还附上一句令人惊讶的话语:“你还来?什么,时候再来,跟小棠玩?”
“我是你娘口中的坏人。”他莫名好想掐死她。
是她不明白外头嚷嚷的刺客、坏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怎么样?
若他以后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孙女,他会毫不迟疑地选择掐死她,免得她救了想要害他身败名裂之人还不自知。
“知道。”她知道他是坏人,但是他有对她做过什么吗?并没有。非但如此,他是外面来的人,是头一个除娘亲以外会逗得她呵呵直笑的人,这样的他在她眼里,不是太坏。
“既然知道那你还……”既然知道,她还冲着他笑得一脸纯粹天真?她的视线久久不肯收回,眼里的希冀久久不曾消褪,最后是他败下阵来,无奈叹出一句:“半年之后。”
“半年,一、二、三、四……”算术不好,她直接低头数手指,数完了,才抬头对他努着粉女敕女敕的唇说道:“好久哦。”
废话,那是谎言,一听就知道。
而且他们不可能再见。
半年,再过半年,陛下派出去的其它人应该把崔侍中的各种罪证收集得差不多了,崔侍中绝对会因此伏法,不是斩首就是遭到流放,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再回到京城,他们,不可能再见的。
然而谎言在半年后变成了现实。
崔府上下果然遭到流放,唯有她,依然笑得单纯没有心机,被辞官隐退的师父牵着带到他面前,笑得好甜,冲着他唤了声:“师兄——”
不仅如此,她甚至记得他就是当初潜入她房里的刺客,因为当时的他虽然带着血的腥味,手上却有着琴木的香气,与他那张瑶琴的木质香味一模一样。
直到许多年以后,某日他突然问起为何已经把他认出来,她却没有对他怀着恨意?
她没有那么蠢,真的没有,或许再更早更早之前她就明白了,是他,害崔家得到那种下场。
只是她依然笑得甜美,口气、语音依旧带着熟悉的满满爱恋:“哦,你说那时候的事啊,在那里的生活好像不太愉快吧,我只记得娘很多时候都活得战战兢兢,就怕只生了我一个,爹哪天不开心把她赶出府。爹和爷爷的事,我没有多少记忆,但是我对你的印象倒是很清楚、很深刻呢,也许我就是那么死眼,第一眼就喜欢上从外面跑进来,会跟我说话的你呢。”
她从这个第一眼开始喜欢他,就这样想要喜欢一辈子。
或许他也一样,不然为何分明逃跑了,却又回到她身边。
他一定也早就喜欢上她了,从那个第一眼开始,跟她一样死心眼得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