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暂时不能回府?”
人来人往的渡头旁,只见一位中年男子脸色涨红的扬高声音,那气恼的神色彷佛有人刚刨了他祖坟。
在他面前是一位身着团花袄子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一如她脸上的盛气凌人。
“二老爷别发火,老身也是传达老夫人的意思,毕竟刚从庄子来的,难免不太干净,万一带了病气回来可不好,老夫人终究是上了年纪,禁不起一次两次的折腾。”
明明白白的打脸,来自黎府的下马威,人都迎到京城门口了,忽然来个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
老夫人的强势还是到老也改不了,想尽办法要拿捏小辈,非得他们都顺着她才行。
“老泼妇,别以为老爷我不敢打妳,就算妳是娘身边的人,也是我黎府的下人,真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妻小被刁难,身为一家之主的黎仲华气得抬脚一踹,将狐假虎威的老妇人踹倒在地。
此妇不是别人,正是老夫人所倚重的苏嬷嬷,她倚老卖老已久,自以为有老夫人当靠山,她气都喘起来了,把府里的爷儿当小辈,有时还会出口责备两句,浑然忘了自个奴才的身分,当起主子。
因此忽然被踹了一脚,她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恼羞成怒,火辣辣的,脸面都发烫,差点开口怒斥二老爷。
“二老爷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不会是遇到妖精了吧!老夫人常说娶妻要娶贤,娶妻不贤连二老爷都带歪了,老身真为老夫人痛心……”她假意拭泪,好似多为主子难过。
“老泼妇,妳……”真该乱棍打死。
家宅不宁出乱相,连个下人都爬到主子头上了。
“算了,华哥,我也不是很想回到那个地方,咱们慢几天回府也好缓缓。”不回就不回,还求人不成?她张蔓月也有骨气,绝不低头。
“阿月,委屈妳了……”黎仲华觉得自己很没用,嘴上说要护着妻子却护不住,让她再一次受到羞辱。
她摇头。“无妨,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就让老夫人得意一回,等回府后我不会再退让。”为了她的儿女,她不会再让人当软柿子捏。
“好,不让,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谁来捣乱都不理。”他打算一分为三,自成门户,自家开一道门,由此进出,不与其他两房兄弟往来过密。
当初他们也是袖手旁观吧!明知其中有猫腻却不肯伸出援手,任由二房分崩离析,眼睁睁看他的妻子被泼污水,最后同两个孩子一起被送走,果然大房、三房也有他们自己的小心思。
妻离子散多年的黎仲华心中也是有怨的,他不信大房、三房事前毫不知情,甚至可能还推波助澜,只为打压二房,藉此机会掌控府中的财权。
表面风光的黎府其实并不富裕,虽然皇上多有赏赐他父亲黎太傅,可杯水车薪,禁不起老夫人的好面子,动辄大肆挥霍,以及大房、三房在官路上疏通用的银子,几个妯娌也爱攀比,新衣、新鞋、新首饰,一季起码四套,又是一笔开销。
有人说武将穷,在朝中地位不如文官,可是那些会打仗的将领搜括了不少敌资,又天高皇帝远的,因此他们并未全部上缴朝廷,一些金银珠宝就自个收下了,朝中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代武将之家的张家其实积累了很多私产,张蔓月出嫁时嫁妆有一百零八抬,这是其他两房妯娌所没有的,一个六十六抬,一个八十八抬,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
这样的嫁妆谁不眼红,连老夫人看了都心动,人才嫁过来居然就大言不惭说要“代管”媳妇的嫁妆。
可张蔓月怎会同意,那是她父兄攒累多年的心意,是她日后为儿女攒存的私房,婆婆的要求太荒谬,于是她问婆婆,其他两房妯娌也缴出嫁妆了吗?
老夫人当下脸一沉,大骂她不孝,面子挂不住的指责她私心重,不肯为夫家付出,小里小气上不了台面。
想也知道大房、三房媳妇不可能拿出私房给老夫人“代管”,满足她的私欲,老夫人此举是欺负新妇,有意刁难,加之垂涎新媳妇丰富的嫁妆,想占为己有。
要不是怕压过皇家公主出嫁时的一百二十抬,张家还想给更多,毕竟他们家儿子多,女儿少,每一个女儿都是娇客,娇宠得不象话,倾家荡产也要张狂出门。
所以当黎仲华知晓妻子被母亲以“偷人”罪名诬陷时,心中肝肠寸断,但仍忍着悲愤先锁好妻子的嫁妆,还命妻子的几房陪嫁看管好,谁敢私下提用立即报官,不怕闹大,也不用给谁面子,他们家姑娘的嫁妆谁也不能动。
为此,他的母亲又和他闹得不可开交,认为人不在了,嫁妆便归黎府所有,可他的做法是直接将妻子的嫁妆单子在大理寺记了档,母子俩因为此事而决裂得更彻底。
其他两房见无利可图便偃旗息鼓,做壁上观,他们不插手也不多言,乐见二房没了后嗣。
如今张蔓月一行人回归,也不知是否又会有什么风波起。
“瞧你说得多任性,孩子似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黎字,除非分家,不然同住一座府邸哪有可能老死不相往来,光是言官的唾沫就足以把你淹死。”她不忍心丈夫为了她受诸多为难,文人的口诛笔伐锋利如刀剑。
黎仲华眼泛柔情的拥妻子入怀,“我不想再与妳分开,九年的相思太苦太苦了,我想妳想得都老了。”
看着丈夫鬓边的一撮银发,张蔓月心底又酸又涩,无限唏嘘,“孩子们都累了,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嗯!”
老夫人不让二房一家人入府,指称怕过了病气,又不许他们住客栈,说怕丢了黎府的面子,因此有几分恶意地让苏嬷嬷将几人送至城外二十里的山泉寺,藉由吃斋念佛消疾去病。
说穿了还是下马威,不想二房过得太顺心,故意让他们斋戒吃素不沾荤食,逼二房夫妻低头,向老夫人斟茶道歉,并允诺以她为天,不得有任何的违抗。
老夫人做得过了,连一辆马车也不派给他们,居然要一家老小徒步上山。
已经气到不能再气的黎仲华如今有妻小在身边,加上这几年的折腾,他已不再如当初般好说话。他气到都笑了,冷笑着自行雇车,他和妻子一辆马车,三个孩子共乘一辆,丫头喜儿在一旁侍候,另一辆负责载行李及东叔一家人。
马车走得不快,到了山泉寺已是傍晚了,略做整顿一番,他们就着简单的素斋应付了一餐。
乘船很累,大家都倦了,但香客休息的厢房却传出一段叫人心酸又动容的对话。
“你辞官了!”张蔓月大惊。
“嗯,我目前是灵海书院的山长。”他颇为自得的瞇眸一笑,显然十分满意目前不受拘束的生活。
“父亲没有二话?”身为太傅的公爹不可能放任他弃官教书,他是黎府最被看好的子弟。
他冷冷一勾唇。“他骂我没出息,还说我为了一名妇人自甘堕落是给先人丢脸,毁了大好前程。”那又如何,他甘之如贻。
“原本你是储相啊……”张蔓月眼眶一红,为丈夫的选择难受,这一家子都是没心没肺的,竟这样逼着他。
“什么储相不储相,没那回事,是爹一厢情愿,他想我辅佐太子登位……”他忽地压低声音。“可这种事哪有个准话,皇上正值壮年,太子即位还有得等,谁知道会不会发生变故,咱们明哲保身,不介入党派之争。”
黎仲华的意思是不参予皇子之争,虽然还看不出迹象,不过几个成年的皇子都有私底下的活动,一日新帝未登位,人人就都有希望,今日的皇上亦非昔日的太子,他弒兄杀弟又毒害当时拥护太子的嫡祖母,这才登上大位。
辞官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母亲的做法太伤人了,最后他用辞官来反抗,告诉母亲他不受她的掌控,若是她继续封锁消息,迟迟不肯告知他妻小的下落,他的抗争会一直持续下去,越发激烈。
另一方面也算是急流勇退,黎府已被归为太子一派,他得为自己留个后路,作育英才胜过官场争斗,日后若真有个万一,至少朝中有他提携的学生代为关说一二,或许能给自家一条生路走。
离开京城多年的张蔓月还是懂得一些政局变化,她轻轻颔首。“我明白,你也是为了咱们这一家着想。”急功近利的人就由他们去,自寻死路谁也拦不住。
娇妻在怀,黎仲华嘴角的弧度始终是上扬的,他的欢喜显而易见,“这些年你们过得好吗?我很想妳,母亲硬是说你们死了,不在人世,我不信,一直一直派人去找……”
接下来是夫妻间的喁喁私语,浓烈地叫人脸红的情话,让躲在窗台下方偷听的双生子悄声地带小弟离开。
他们原本是来向父亲、母亲请安的,可是好像来得不是时候,爹和娘有更重要的事做,孩子们识相地回避。
“九年了,父亲真是长情。”黎玉笛话中有一丝复杂,自家老爹也是儿女情长、痴心不改的人。
黎玉箫好笑的调侃胞姊。“妳不是认为父亲肯定是负心汉,与婉姨娘双宿双飞,早将我们抛诸脑后,还准备了不少毒药,打算毒得他半身残废,下半辈子只能躺床上。”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猴子爬树都有掉下树的一天,你姊又不是神算子,掐指一算准到能得知生死,谁晓得天下的乌鸦不是一般黑,竟出了爹这只白鸦。”根本是奇葩,不合常理,三妻四妾的古人怎会钟情一人,他才是异数。
黎玉笛为自己的失算感到一丝不满,在她的认知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见一个爱一个,女人多多益善。她在心中已为便宜爹贴上薄幸的标签,觉得他铁定变心了,新欢、小妾一堆,左拥右抱好不快哉。
谁知竟是老古董一枚,坚守誓约,不离不弃,一旦交心便是一生一世,盘石不移。
只不过看到双生弟弟脸上那抹取笑的神态,她心里不太痛快,既生瑜,何生亮,天底下为何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
好刺眼!
“啊!姊,妳干什么,快、快松手,疼……”他们都不是孩子了,她还是一样的幼稚。
“你为什么不是猪头?”应该把他的脸皮抓去做整型,穿越前的韩系美男脸似乎不错,但她讨厌单眼皮,看起来无精打采,好像随时在打盹。
一张脸被又扯又拉,还挤成一坨的黎玉箫哭笑不得。“因为要衬托姊妳的貌美如花,做弟弟的太丑会给妳丢脸。”
她摇头晃脑,满意地点头。“说得有理,你长得太丑还真是无法带出去见人,饶了你这回。”
她似乎越活越回去了,调戏小鲜肉,还是自家的花美男,唉唉……吾家有弟初长成的压力山大呀!再过几年都要成亲生子了。早婚的年代太罪恶,难怪婴儿夭折率高,当爹娘的骨架都未长好,生下的孩子自然体弱多病,靠运气长大。
“咯咯咯……”一旁的黎玉笙捂嘴偷笑,哥哥姊姊的斗嘴太有趣,脸一样的好似自个和自个吵架,只是穿不同的衣裳。
“笙哥儿,你也想见识见识姊的两指神功吗?”小孩子要从小教起才会知道“怕”,无畏者死得快。
闻言,黎玉笙机伶的用双手捂脸,往后退了两步。“我困了,先回房休息,哥哥姊姊慢聊。”
猴儿精似的,他一溜烟的拉着东子陪他回厢房,就怕被不良的姊姊当猴儿耍,她喜怒无常,以欺负弟弟为生平乐事。
东子原本是黎玉笛给黎玉箫安排的小厮,他出入总要有人跟在身边她才安心,毕竟她常不在庄子,多个人陪着她也好少操点心,专心地学医和捕些小兽加菜。
东叔一家人是她六岁那年因为家乡发大水逃出来的流民,家毁了回不去,三天没一口饭吃,为了活下去自卖自身,只想图个温饱,饿不死总还会有希望。
黎玉笛当时刚卖了药草,得银二十两,她想起体弱的母亲、嗷嗷待哺的弟弟们,便讨价还价的花了十五两买下三人,留下五两银子花用。
东婶可以帮着照顾娘和弟弟,东叔有力气就砍柴,开块菜地吧!小东子负责和大弟割草养鸡、喂鸭。
刚到庄子的头几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逢高踩低的庄头并不把几人当主子看待,一天只给一顿烂菜充饥,没半丝肉末,衣服要自己洗,无人服侍,连茅坑都得自己挖,没人理会。
也许是老夫人的特意交代,所以他们过得很苦很苦,三餐不济,母亲还差点因高热不退而去了。
幸好黎玉笛幼小的身躯内是心志强大的成年女子,她眼看母病弟弱,极力外出找吃食,这才渡过最艰难的时候。
她私下偷偷习医没几个人知晓,庄子里的人见她天天日出而出,日落才归,都以为她上山找吃的。小小年纪得背负一家生计,众人虽奉命要为难,也忍不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个孩子过不去太不是东西了,他们也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后来和庄子里的人混熟了,偶尔也送只山鸡、兔子腿什么的,老夫人天高皇帝远,又吃人嘴软,庄子里的人对母子几人也渐渐放松态度,默许他们卖草药维生,也会主动送双鞋,甚至给碗酒酿汤圆。
人心是肉做的,相处久了也有感情,黎玉笛等人要离开庄子时,哭得最大声的居然是庄头的老婆,她舍不得几个懂事的孩子,头一回大方的送了一包菜干、肉脯。
“姊,接下来妳要怎么做?”以他对她扭曲心态的了解,她绝对不会善罢干休,谁欠了债就得一一讨回。
他爹算是逃过一劫,许多针对他的毒药派不上用场,不过这也会让长姊愤怒,她准备多时的好东西没人“试”用。
黎玉笛似笑非笑的横了他一眼,十二岁的她已有少女体态。“你这是幸灾乐祸还是看热闹?”
黎玉箫极力装傻,摆出好弟弟模样。“咱们谁跟谁呀!妳要对付人,我能不鞍前马后的递刀吗?妳张口,我动手。”
“嗯!这还差不多,孺子可教也。”几年的教训没白费,总算磨出个人样,不枉费她的“雕琢”。
苦笑的黎玉箫无言以对,他承认怕了长姊手中的药,不论有毒、无毒都叫人难以消受,他不想当试验的倒霉鬼。
“明儿个你让东叔先入城查查,为何老夫人突然松口,远赴数百里将我们接回来。”若是没有鬼打死她都不信。
“妳认为其中大有文章?”他也觉得不对劲,都过了九年怎会想起他们,不是任他们自生自灭吗?
“无利不起早,何况老夫人那种强势的性格会向小辈低头?”别傻了,那比日出西方还难。黎玉笛不屑的撇嘴,压根瞧不起自家祖母自以为是的作态,她也不过是在风烛残年中挣扎罢了,还有几日能蹦跶?
“她看上我们什么?”他们很穷很穷,穷到只能吃人参炖鸡、何首乌烧鹅、灵芝泡茶……山里产的,不用花钱。山上好东西很多,要是懂得技巧,就有源源不绝的吃食。
等黎玉箫大一点的时候,黎玉笛便带他上山弄陷阱,摘野菜、采蘑菇,还挖草药卖钱,毕竟和自己同龄的他是真的小孩,不像自己内在是大人,懂得趋吉避凶。
姊弟俩常满载而归,吃的方面不愁,山鸡、兔子三两天总会逮到一只,有时还有傻狍子、小鹿掉陷阱,溪里也有鱼虾抓。
就是衣物上有些困难,他们娘拿刀拿枪惯了,根本不会女红,因此赚的钱大多用在买布料和请人做衣服的工钱上。
“应该说我们有什么附加价值值得别人看重。”不是他们,而是与他们有关的其他人,他们是筹码或桥梁。
“妳是说他们想拉拢吗?能拉拢谁?”他想不到别人。
才十二岁的黎玉箫见得人少,他只能从身边的人想起。
“不一定是爹,但他如今是灵海书院的山长,又曾是储相,对文人而言有绝对的号召力,不少人会因他的一句话向某人靠拢。”皇权不可试探,太早站队是自取灭亡,谁冒头谁先死。
“我们跟老夫人有多大的仇恨呀!她老想挖坑把我们埋了。”这样的老夫人是每一位儿孙的恶梦。
“哼!让她倒下还不简单,只要……”黎玉笛面上一冷,露出与外表不合的狠色。
“姊,别又下毒了,她好歹是爹的娘。”他真怕了长姊,动不动就使出绝门独技,叫人防不胜防。
“为老不尊只会拖累子孙,她是爹的娘,又不是我的娘,她的死活与我何干。”反正爹不当官了,不用辞官守孝,她此时死正好,谁也不连累,该嚎啕大哭的是官运亨通的大房、三房。
那两房想置身事外?休想!
“小姐,奴婢帮您铺床……”
走进厢房,喜儿像只快活的小雀儿,找着被褥准备铺平,她脸上还漾着欢喜的笑意。
谁知说到一半突然失去声音,人如一滩软泥倒地不起,手里还抱着棉被,脑袋瓜子磕在硬邦邦的石砖上。
“谁?”
有些困意的黎玉笛立即警醒,澄澈双眸睁大。
“过来帮我包扎,还傻愣着干什么,要爷请妳吗?”哪来的机伶,分明是一根愣木头,傻的。
来者的口气非常不驯,张狂而傲慢,彷佛别人全是他脚下的蝼蚁,他一脚踩下就成肉泥了。
“你受伤了?”闻风不动的黎玉笛抚着臂上的铜钏,目光阴晦不明,丝毫没有上前诊治的动作。
“没受伤我干么来找妳,当爷闲得逛大街,没事找光头和尚下棋?”这么重的血腥味她闻不到吗?
“我不是大夫。”她冷淡的回答。
“谁管妳是不是大夫,爷只知道妳会医,爷找上妳是妳天大的福气。”还不过来侍候。
“无福消受。”她学医又不是为了看诊,谁管他死活。
“妳……妳敢违抗我?”有种!
厢房内隔开的布帘子后,走出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个头很高,黎玉笛往人跟前一站顶多到他胸口,星目剑眉,双眼有神,冷冽的眼神中透着不容抗拒的霸气,令人望而生畏。
可是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几无血色,但嘴唇却红得吓人,像抹了女子的胭脂,红艳欲滴。
“你中毒了。”只看了一眼,黎玉笛轻描淡写的说着。
少年嗤哼一声。“看来妳还有点本事,那个疯子没说错,解不了的疑难杂症来找妳准没错。”
“疯子?”一张疯疯癫癫的邋遢脸浮现眼前……不是很好的记忆,删掉。
“疯子杜、疯剑客、疯武痴……他有十几个浑号随妳喊。”头一晕的少年踉跄地在桌前坐下,就着壶口大口喝水。
他在保持清醒,死撑着。
闻言的黎玉笛眉头一皱。“你是疯师叔的徒弟?”
“不幸的,就是爷。”倒了八辈子的血楣被他盯上。
“名不符实。”
他眼一瞇。“什么意思?”
“疯师叔说他有一个徒弟,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在她看来不过尔尔,人家小明、小武比他好看太多了—— 黄晓明、金城武,这才是帅气型男,他顶多是好看的男孩,还不算男人。
“爷长得差强人意?”他面色一沉。
“能看,不吓人。”黎玉笛悄悄放下搁在臂钏上的手。
“妳不怕爷杀了妳—— ”胆大的人他见多了,但如此胆大包天敢与他对视的人却不多。
“现在的你杀不了我。”他弱到她一根手指就能推倒。
少年面露怒色,手背青筋浮动。“过来给爷解毒,等爷毒解了,看爷怎么治妳!”
还没人敢对他这般放肆。
“不解。”
“不解?”他挑眉。
“我为什么要帮你解毒?”他可不是她的爹娘。
气笑了的少年面容狰狞。“我们师出同门,妳为何不治?”
“治好了你再让你将我四分五裂?”真当她是傻的呀!农夫与蛇的故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他面上一抽,凌厉之色由眼底一闪而过。“妳治好爷,爷保证不动妳。”
“我不相信你。”
蜘蛛对苍蝇说:“请到我家里来坐,这里有酒有菜招待。”
少年气到想咬人了,可是他知道中毒已深,不可妄动真气。“那妳想怎样,把话摆出来。”
“看你的诚意。”无诚勿扰。
他一顿,笑得邪气。“如果爷告诉妳,爷知道妳家老太婆为何心慈手软了,妳说够不够诚心?”
黎玉笛平静的眸心微起细波。“半粒。”
说着她当真掰了半粒解毒丸,直接扔到他面前。
“还有半粒。”他不快道。
“你晓得你中的是什么毒吗?那是西域奇毒『胭脂红』,和东瀛『醉琉璃』齐名,几乎是无解的。”她因为好奇而钻研了一番,用了三年功夫、上千种药草才制出三颗解毒药丸,用同样的药材再炼制一回她不见得做得出来。
“所以……”他要的是答案,而非废话。
“所以你的身体承受不起,药性太强容易爆体而亡,或像疯师叔一样伤了脑子,时而正常时而疯癫,先缓和你体内的毒性再拔毒。”一蹴可几不可能,药性太凶猛,且毒也会反扑,没有彻底根除就会变种,更加棘手。
药王谷济世救人,二十多年前跑进一名走火入魔的武林人士,要求当时的谷主为他诊治。
但是那名男子不肯放弃毕生武学,他是名学武成狂的武痴,散掉一身功夫无疑是要他的命,他宁可爆体而亡也不肯舍弃钻研了十余年的武功。
后来他拜入药王谷门下,成为现任谷主东方亮的师弟,以汤药、针灸、药浴三管齐下,勉强压**内窜动的真气。
可是他太热爱习武了,一听到哪里有高深的武林秘笈就往哪里去,往往错过每个月两次的治疗,因此疯病不时的发作,严重时还会用头撞石头,把自个撞得头破血流。
幸好他从不伤人,最多毁损一小块药田,不过他却十分畏惧年纪比他小三十岁的黎玉笛,因为他是她最感兴趣的“药人”,她在他身上下多少回毒他都死不了。
而这人便是黎玉笛口中的疯师叔杜了尘,也有人叫他尘道长,因为他不信道,可长年穿着一身灰色道袍。
“几次?”
没头没脑的问法,也难为黎玉笛听得懂。“三次针灸,两次药浴,中间再吃半粒解毒丸。”
她一说完便将那剩下半粒药丸收入蓝花瓷瓶中,没打算给他,看得少年双目皆红。
“何时开始?”他指的是治疗。
“是呀!何时开始?”她也在等,等他开口。
“没人敢戏耍爷!”他两眼一沉。
黎玉笛气定神闲。“你的命由你自个掌控,我不急。”
她的意思是—— 你几时告知我关于黎府老夫人那不为人知的内情,什么时候能得到完善的诊治,她不催他,慢慢来。
“……皇甫少杭。”他的牙快咬崩了。
“咦?”不懂。
“爷的名讳,记清楚了。”他一副施舍的嘴脸,等着她惊慌失措的上前跪拜,叩头求饶恕。
“皇甫”这姓氏在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皇甫少杭更是响当当的人物,上了战场能打仗,九岁就跟着其父永乐侯皇甫铁行打退南夷,数年来战功无数。
而他月兑下战袍换上黑色绣松竹暗纹劲装,又是不折不扣的浑不吝,媲美纨裤的小霸王,打遍京城无敌手,没人接得下他的三拳两脚,横行京中,连诸皇子都不敢招惹。
他爹还有另一个身分—— 驸马爷,而他的娘更是了不得,上马能舞枪,下马双刀在手,当年一手护着小她三岁的弟弟踏过满地鲜血,和其夫婿将其弟送上九五之位。
她便是当朝的护国长公主赵婕云,位居超品,见皇上可不下跪,御赐九环金鞭上打昏君,下打佞臣,连皇上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的喊声“皇姊”,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而驸马爷皇甫铁行是当今唯一能掌权、能上朝议事的皇家女婿,有他镇压着,朝中大臣无一敢对皇上提出的政策有半丝异议,几乎是非常“平和”的通过,即日执行。
私底下虽然有些异议,认为驸马权势过大,可是永乐侯父子在领军方面的才能又叫人不得不甘败下风,因此说的人少,有也只敢私底下唠叨两句,免得犯众怒遭围剿。
不过对黎玉笛来说,京城里的人、事、物她全然陌生,皇甫少杭是个啥玩意儿呀!不就是个名儿?还有求于她,有什么好大惊小敝,她当他是仗着祖荫的纨裤子弟。
京城什么最多?
官多,以及满街跑的皇亲国戚、高官仕族子弟,再加上仗势欺人的奴才和旁支族亲,个个自视甚高。
偏偏黎玉笛全不放在眼里,别人不招惹她,她也不会主动惹事,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因此听了皇甫少杭的话她毫无反应。
“然后呢?”上三炷香祭拜吗?如果他的毒还不解。
皇甫少杭为她的无动于衷气歪了嘴,他一把捏碎了桌上的茶杯。“妳是傻子吗?爷的师父没提及爷是谁?”
“别动不动爷呀爷的挂在嘴边,你这点年岁还当不了我祖父,而疯师叔开口闭口都是我那徒儿如何如何,谁知道他徒弟是个毛呀!我只问一句,你的毒拔不拔?”谁管你祖宗八代,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照她的规矩来。
“……拔。”咬着牙,他冷声。
黎玉笛也不跟他客气,含一片桃脯听他开讲。“说吧!我家老夫人是哪根筋搭错了,终于大彻大悟了?”
看她自得其乐地吃起零嘴,皇甫少杭目冷如霜。“妳知晓云麾将军吗?”
她摇头。
“那是妳娘的娘家人,云麾将军官居三品,是妳亲大舅,掌兵二十万。”手中有兵总引人觊觎。
“他们不是被流放西北了?”只因打了几场败仗,丢失了两座城池,太倚重张家的皇上就龙威大发。
“是,他们是去了西北,但张家儿郎全去了军队,几年下来也在军中有几分威望,这一两年来陆续收复被占领的土地,以有罪之身连升了数级……”功过相抵。
蛾眉轻轻一拧的黎玉笛又吃起干硬的牛肉脯。“换言之,他们立功了,不久可返回京城?”
吃了半粒解毒丸的皇甫少杭面上稍有血色,嘴上的唇色没先前红艳,“不只官复原职还有可能升官晋爵,发回被流放前充公的家产。”
“那只表示我娘有靠山而已。”好像起不了多大作用,出嫁从夫,娘家父兄还能打上门为自家女儿出气?
黎玉笛对母亲娘家人了解不深,张蔓月也很少提起有草莽性格的张家人,因此不晓得这群粗暴蛮横的莽人能做出什么令人发指的行径,他们根本不跟人讲道理,只问结果。
“那妳就错了。”他扬唇一笑。
“我错了?”难道不是。
“贵府老夫人当年昏聩得原本要迎秦婉儿为平妻,大张旗鼓的送帖子摆酒宴客,当时尚未被流放的张家人接到帖子,当天就带了十三余名族中堂兄弟将宴席给砸了,扬言张家人一日不同意,她秦婉儿就只能是个妾,还是形同买卖的妾……”理直气壮的砸门,半点情面也不给。
秦婉儿便是婉姨娘,生有一女黎玉仙,但女儿的名字是她自个取的,黎仲华一次也没瞧过这个不被期待的庶女。
闻言的黎玉笛乐了。“也就是说知道我舅舅们要回来了,我家老夫人就怂了,怕他们上门拆了黎府。”原来她也有忌惮的人,没法摆老太君的谱。
黎玉笛心里有了盘算,她知道该怎么反击了。
人最怕没有弱点,一有弱点手到擒来。
怂?这字眼用得真好。“当年若非张家人遭流放不在京中,令祖母还不致于昏招百出,以为张家人再无翻身之日。”
“所以老夫人才急着派人接我们回京,好把这个大洞补起来。”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天真,发生过的事能一笔抹去吗?她做得了初一就别怪别人做十五,拜神要心诚。
黎玉笛嘴角笑得阴恻恻,有仇不报会憋死人的。
“她更怕张家人告御状,将当年关于妳娘的事查个水落石出,若是由刑部或大理寺来追查,不管能不能查出端倪,黎府的脸都丢大了,她也会传出不慈的名声,不利于几个正在议婚的孙儿孙女。”堂堂太傅府却没人愿与之联姻,徒留笑柄。
“三师哥,你这份人情我领了。”前因后果她都知晓了,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回。
黎玉笛上头有两位同师父的师兄,身为疯师叔徒弟的皇甫少杭屈居第三。
他眼角抽了一下,对她的称呼有几分别扭。“我的毒几时可以开始拔除。”
“明天晌午吧!今儿个太晚了,还要花功夫准备药材,你放心,这毒虽然凶狠,明日日落前你还死不了。”
她话中之意要他别耽搁了时辰,要是错过了最佳拔毒时机,她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