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请君回头望 第九章

作者 : 蔡小雀

第四章

喝了阳荷汤后,安鱼身子果然暖和不少,胸肺不再那么动不动就痒咳得难受,只是屋里还是冷。

她拢紧了大氅,看着屋里的一大盆黑炭皱眉。

既然没有油水可刮,宫里人送来的炭是最下等的那种,不易燃着,一燃起就黑烟滚滚呛得泪汪汪。

若按曾经看过的宫律,只怕她们这批秀女家人子还有大半个月要熬呢,她如果再这么“无为而治”下去,恐怕还等不及落选出宫,就得重新投第三回胎了吧?

安鱼想想,还是趁着外头天光仍亮,索性搬出了那一盆子分例的黑炭,用火钳砸得碎碎的,挖了些黄土,舀来水些,熟练地搓起一只只煤球来,趁湿的时候在其上穿透了几个小孔洞,就这么晾在小屋外头不那么起眼的一处,曝晒在冬阳下。

日头好的话,约莫晒个两天就干了,烧起来又暖又火力足,还不易起烟。

安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洗净那双被黑炭弄得脏兮兮的小手,这么一番周折下,也累出了一身大汗,整个发虚轻飘飘地靠坐在门边廊下喘气。

“哎,不成了,果然好日子过久,这胳臂腿儿都不中用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是背靠着廊下柱,心情极好地仰望着头上被隔成小小四方的天空。

不要紧,再忍忍,、再忍上一段时日,她就能月兑离这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压抑不堪的地方了。

她闭上了眼,感受着这静谧的时刻……

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安鱼犹如蜷缩于山洞中的小兽,蓦然嗅闻见了危险逼近,心猛一跳,霍然睁开眼!

惊觉、冰冷、疏离和防备……

严延脚步僵顿止于离她五步远之处,挺拔颀长身形一动也不敢再动。

可看在安鱼眼中,这男人身上清傲尊贵龙威浓浓缭绕,神情莫测高深——居高临下,犹如审视。

她心里乱糟糟,终究是缓缓起身,行了仪,冷静道:“贵人,此处是容巷,非您该涉足之地,还请贵人速速移驾他去。”

“你……”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幽深难辨。“嗯,安爱卿确实把女儿教得极好。”

“您是皇上?”她后退了一步,秀眉皱了皱,只得装作惊慌无措,作势跪下。“小女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皇上恕罪——”

“免礼!”他心一紧,冲动地箭步上前扶住了她,却在初初触及那柔软纤细手肘的刹那,感觉到对方警戒地火速缩回。

严延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心下黯然,满满酸涩苦楚在胸口蔓延开来。

安鱼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眼前的皇帝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熟识的那个阿延,他们之间隔了一生一死的三年流光,昔日的默契-熟稔和亲近也早在他俩帝后相处一年后,消弭散去得仅余一缕残香为凭借……

何况,她已然无比清楚认知到,自己现在是谁?

她粉颈低垂,默不作声。

想来他今日是好奇后宫新进的秀女家人子,这才因缘际会走到这儿来看看的。

她既无心讨好吹捧献媚,就这么一截木头儿似地杵着,想必杵久了,这一国之君定然受不得人怠慢,便觉她面目可憎言语无味,说不得一扫兴,立马就走了。

昔日的太子严延,就已是个面上虚怀若谷谦冲温润,实则傲气深深刻进骨子里的男人。

现在当了皇帝,自然更加不需要委屈自己了。

可安鱼等了又等,却没把人等走了,反而听见那个熟悉的低沉嗓音温和地开口。

“这煤球,是你做的?”

她心一凛,小脸掠过抹仓皇,勉强镇定心神,“是。”

“堂堂官家千金,如何会做这个?”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严延纡尊降贵地移步到角落那一片湿煤球前,盯着,双眸亮得出奇,语带兴味地问。

见他没有看出什么异状,也没认出什么,安鱼高高悬着的心松懈下来了些,可依然谨慎地道:“回皇上,家父出身寒门,早年清苦勤读,小女虽然后来有幸生于锦绣之中,却也不敢忘却父祖辈辛劳,也听家中仆妇说过一二,便学着做来试试。”

“你很怕朕?”他隔着小院中央,望向她。

—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她眉心蹙得更紧了,“皇上乃九五之尊,帝王威仪自是凡人难以—”

“过来。”

安鱼余下的话全断了,整个人进入备战状态,憋着一口火气,略显僵硬地拒道:“皇上,恕小女不敢,如此与礼不合。”

他凝视着她,瞅得她的理直气壮渐渐变成了不安,就在安鱼以为他就要发怒的当儿,忽见他蓦然笑了起来——

眼前这绝世男子,本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这一笑,越发显得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她昔年也无数次见过他的笑,有笑得腼眺,笑得依赖,笑得撒娇,笑得威严……可今日这样的一抹波光潋滟的笑,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她,只看过他对乐正婥这样笑。

安鱼承认笑得这般美好惑人的他,确实令她一时恍惚震颤荡漾难禁,可转瞬间心还是平复沉静了下来。

嗯,果然世上不论男或女,天生容貌姣好就是这般吃香,引人遐想勾人暧昧,稍有不慎,叫那良作多情者,一眼倾心,代价便是万劫不复。

严延没有错认她眸底的那一刹那惊艳心悸,可是随后她的清冷如故,还是令他初初升腾飞扬而起的窃喜欢悦跌了个跟头……

他心中重重一沉,隐约间竟有些委屈起来。

她十有九成是萸娘姊姊,无论是做阳荷汤还是煤球上孔洞的位置……也只有萸娘姊姊,会将孔洞点戳成了弯弯的笑脸。

……萸娘姊姊,你戳的这是什么形状啊?

……阿延,这是笑脸呀,外头风雪再大再冷,我们只要烧着满满笑脸的煤球,就会觉得又温暖又快活了,对吧?

萸娘姊姊,是你回来了,对吗?可你为什么不跟阿延相认?还是你还魂之前喝了孟婆汤,已经把阿延也遗忘在忘川水的彼岸了?

他深邃的凤眼灼热潮湿得厉害,疑有水光……

安鱼看得既难抑揪心又莫名胆颤,她心乱如麻,仓卒地对他行了个膝礼,“皇上,小女该回屋了,告退。”

她强迫自己背脊挺直不露慌乱,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进阴冷的屋内,关上门。

严延在屋外伫立了大半个时辰,安鱼在屋内也呆坐在榻上,不发一言。

直到脚步终于渐渐移动、渐渐消失远去……

她绷紧的身躯这才垮了下来,不断喃喃重复宽慰自己。“没事的,他认不出你,他不会知道是你,萸娘,别慌。”

乐正府

工部尚书乐正杰手持狼毫,落墨纸上,铁画银钩-笔走龙蛇,须臾间,一幅气势磅礴的草书淋漓而成。

“老爷……”乐正夫人亲自捧着一盅信阳毛尖茶,递到他手边。“喝口茶歇歇吧!”

乐正尚书眉头微挑,接过后不忙喝,只慢慢刮着上头的茶沫。“娘娘那儿你见得如何了?”

乐正夫人眼眶一红,“老爷,您倒是好好替娘娘想个法子,看如何才能早些为皇上诞下皇长子才好呀,只要皇长子一出,咱们又何愁那些个未成气候的秀女家人子进宫邀宠?虽说现下这一两年,娘娘还无须担忧,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想法子?老夫能想什么法子?”乐正尚书哼了声。“难道老夫的手还能伸那么长,伸进宫里的太医院指挥上下吗?况且就算有再多助孕的仙丹妙药,也要娘娘的肚皮争气啊!”

“妾身如何不知?娘娘这三年也按着脉案调养身子……也不知什么缘故,这龙嗣就是不来?老爷,妾身听说那些太医最是谨小慎微,开的多半是些温温吞吞的平安方,好东西都掌着不敢露白呢。老爷,您往常不是和几位老太医有旧,甚至太医院使也是您的故交,您何不……”

“女人就是见识短!皇上已不是昔年的太子了,论前朝后宫的掌控,谁能及得上皇上?”乐正尚书深吸了一口气,苦笑。“再说我乐正一族,虽不是名正言顺的外戚,因有贵妃的缘故,也可算是被架上火上烤了,皇后这位置,外戚这头衔自然诱人,但现如今看皇上的态势,娘娘恐怕也只能暂时止步于这个贵妃。”

“皇上怎能如此待娘娘?娘娘可是拼死帮皇上诞下了唯一的公主—”乐正夫人气哭了,却立时被乐正尚书喝住。

“住声!”乐正尚书愠怒低喝,神情严峻的警告道:“皇上是娘娘的夫,更是君,难道立不立后,还有娘娘做主的份吗?”

“老爷……”乐正夫人骇然地忙忍住了,抽噎了两声,终究嗫嚅道:

“那、那咱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娘独自在宫中扶不了正,始终低先皇后一头了?”

“谁施力扶助,都及不上她自己。”乐正尚书叹了一口气。“夫人啊,当初你我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亲生爱女竟能蒙得皇上青陈恩宠,成为这后宫第一人?”

乐正夫人含泪疑惑地望着丈夫,面露不解。

“只要娘娘能牢牢握住了帝王心,还愁日后少了子嗣或担忧旁人来分宠?”乐正尚书目光深远,手抚着修剪华美的短须道:“这些年来你还看不明白吗?皇上雄才伟略,有着帝王的仁厚英明与多疑,却也是个长情的……除非先皇后再复生,否则谁也撼动不了娘娘在皇上身边和心尖的位置。”

“先皇后那是和皇上情分起于微末,一路自东宫相扶持多年,在皇上心中亦母亦姊,自是无人能及。”乐正夫人想起那位曾参见过一两回的贤德皇后,心下喟叹之余也不免感到庆幸,低声道:“妾身说句大不敬的,也亏得薄后娘娘登上凤座来年便仙逝了,否则咱们家娘娘恐怕还得被压上一头呢!”

“夫人这么想就对了。”乐正尚书颔首,微微满意。

“可皇上既然对娘娘长情,怎么又突然要选秀?三年前,皇上明明面对群臣建言,还是坚决不选秀广纳秀色的。”乐正夫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乐正尚书眼神微微冷了,似笑非笑地道:“皇上这自然是警告众嫔妃身后的这些人——包括咱们府在内,所有人的身家荣辱全系于圣上一念之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莫蠢蠢欲动太过。”

乐正夫人欲言又止——可难道,真就这样了?什么都不做?

“娘娘虽是聪慧过人,可到底输在一个年纪犹轻,心性未稳上。”乐正尚书正色道:“夫人,你若入宫探视娘娘,千万得劝她沉得住气……皇上龙寿如今不过二十有二,正是旭日东升春秋鼎盛之时,娘娘真正的战场尚且在十五年后,她此际最该做的是好好儿拢络君心不变,届时有宠有子,自然能立于不败之地。”

“老爷说的,妾身定会一一同娘娘详说分明。”乐正夫人嘟囔。“可妾身适才担心的,不就是娘娘至今月复中还没个动静吗?”

“先开花后结果,娘娘当初既能开怀,诞下公主,又何愁怀不上龙胎?”

“可,这转眼都过三年了……”

“转告娘娘,不动即不错。”乐正尚书指尖轻轻敲击书案,沉思道。“枪打出头鸟,秀女家人子此朝进宫待选,哪个不长眼的在此时跳出来张牙生事,自然会成为皇上第一只要打落的猎物,她这个宠妃树大招风,也莫在这时候成了众人的箭靶或替罪羊。”

“若只论这个,妾身倒是对娘娘有信心,咱们娘娘呀,虽没有凤印金册在手,却是实打实主理宫闱大权之人,就连后宫那些有封号的嫔妃衣食饮度分例都得看咱们娘娘的脸色,更何况这些新进待选的秀女家人子?”乐正夫人闻言抿唇儿笑了。

乐正尚书眉头隐隐浅蹙,只摇了摇头,不再多谈心头的疑猜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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