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得良夫 第十一章

作者 : 艾思

第六章

爆竹声不绝于耳,炸开的红屑如花瓣,纷纷撒落在空中,增添喜气。

今夜,凌府这座高门大院敞了开来,迎了无数的贵客临门,甚至连内务府总管也领着皇太后的命,遣着一票小太监扛着贺礼来。

入门就见漆红立牌上头,以银漆题着“凌沈”两府联姻。

沈家门前停满了各式华贵的马车,由此可见今晚前来观礼的客人们,身分非富即贵。

“凌老爷,干完这杯酒后,你我就是亲家了,往后两家人不分你我,互相照应,同心同步,福祸相伴。”

正厅里,处处结着红彩,角落摆放着数盆红花,宾客挤满了厅堂,人人争相一睹凌家新郎的丰采。

沈复祥举高了手中那杯酒,向同样坐在主位上的凌胜一敬。

“自己人,自己人,沈老爷千万别这么客气。”

凌胜立即起身回敬,满面红光的干完手中的羊羔酒。

自从上一回在华岩寺看见温婉可人的沈怡庆,凌胜当下就觉得这个女孩颇讨人喜欢,又看见她在人潮涌动的寺里,特地停下脚步,一连扶了数名老者入寺。

就连离开寺庙时,她还让身旁那个趾高气昂的丫鬟,给庙前行乞的游民碎银。

沈怡庆并不晓得,她的这些举动,全让那日格外留心她的凌胜看在眼底。

凌胜当下就让身边奴仆去打听她的身分,在知道她是沈家布庄的千金后,对于她年纪小小,心地却相当仁慈良善的人品,是越发的欣赏与喜爱。

凌胜一直盼着能有个女儿,就如同沈怡庆这般,娇巧可爱,善良聪明,于是就兴起了让她当凌家媳妇的念头。

原以为这桩婚事已经无望,没想到一个月前,事情峰回路转,儿子瞒着他上沈府下大聘,顺利说服了沈家老爷嫁女儿,虽然他是最后一个知道婚事的人,但凌胜可是比都高兴,丁点也没在意这些旁枝末节。

“新娘子来了。”

当媒人婆牵着一身出自沈家布庄,以金银双丝线,绣满了如意龙凤图腾,精致得教人赞叹的喜袍,脸上蒙着红盖头的沈怡庆出现在正厅,众人顿时欢声雷动。

“好啦,别闹了,该拜堂了。”

媒人婆一会儿鼓动着气氛,一会儿又吆喝着众人安静,现场顿时热闹滚滚。

沈怡庆从没想过,自己竟有机会再拜一次堂,而且还是与另一个男子。

她双手揪紧了红彩,想着凌少军就抓着红彩的另一头,经过这一夜,他俩就正式结为夫妻,彻底扭转了前一世的命运。

兴许是这般想着,她心头忐忑不安,生怕今夜的婚礼会有个什么闪失,坏了她的全盘计画。

因此一整夜,她都心神不宁,小心翼翼的顾全着每个环节。

在众人观礼之下,沈怡庆与凌少军在欢声中拜了堂,又给两家父母奉了茶,这才总算是圆满了婚事。

拜过堂后,众人移至凌府偏院用来待客的宽敞花厅,这儿已摆好了数十桌酒席,以供今晚上门祝贺的宾客享用。

众人一边吃喝着,一边等待看新郎偕同新娘出来,逐一敬众人喝下“贺郎酒”。

这一头,刚返回新房里的沈怡庆,正坐在喜床上等着凌少军前来揭盖头,才能换件不这么隆重的喜服,前去花厅敬贺郎酒。

“新娘子肯定闷坏了,先喝杯热茶吧。”媒人婆好心的递了杯茶过去。

沈怡庆心神有些不宁,一时没接稳,竟然滑了手,将整杯茶打翻,澄黄的茶水全洒在喜服上。

“哎哟!我的姑女乃女乃啊!大喜之日可不能弄脏喜服,会招来秽气的。”

媒人婆与萍儿赶紧上前,抓着帕子七手八脚的擦拭起来。

沈怡庆心底也慌得紧,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偏偏蒙着红盖头,行动不便,只能胡乱用手心拍拭衣裙。

“怎么回事?”凌少军浑厚的嗓音在新房里响起。

“姑爷,刚才小姐不慎打翻了茶,弄脏了喜服……媒婆说大喜之日弄脏喜服会招来秽气。”萍儿退到一旁,恭敬的禀告。

虽然隔着红盖头看不清,可是凌少军能从沈怡庆慌乱擦拭的举动看出来,她相当害怕媒婆说的招来秽气。

凌少军趋步上前,握住了仍在擦拭喜裙的柔荑,开口安抚。

“不打紧的,别怕。”

听见这声安抚,沈怡庆的心顿时定了下来。

“这些只是繁文缛节,穿凿附会的说法,只要我们夫妻俩同心,举案齐眉,哪里会有可能招来秽气。”

没想到凌少军生于富裕之家,祖上不乏出任高官的亲人,原来对于这些礼俗这么不以为意。

她听见凌少军在身旁坐下,依然紧握着她的手,疼惜之意自然不在话下。

一旁的媒人婆笑呵呵的出声催促:“外边的贵客们还等着喝贺郎酒,咱们的新郎倌赶紧把红盖头掀了,让新娘子梳妆打扮。”

凌少军这才松开了沈怡庆的手,用双手掀开那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红盖头掀起,头戴着凌家命金匠赶工的珠冠,更加烘托出那张精巧的脸儿,眼卧秋水,唇若含朱,美得令人赞叹。

她含羞带怯的抬起了脸,迎上凌少军炯炯如火的注视。

凌少军的眼神滚烫,像是想一口把她给吞了,她心中一跳,连忙又低下头。

幸好,有媒婆在旁边催促着:“盖头掀了,新郎倌赶紧出去迎客。”

看着凌少军起身离去,沈怡庆紧张的情绪才终于松懈下来,并由着萍儿与其他侍女为她更衣。

她换上了同样是大红色的衣裳,只是没那样正式,上头绣的是花鸟图饰,剪裁略宽,看不清底下的姣好身材。

发间簪的是凌家送来的掐丝金花,以及镶着玛瑙珍珠的花钿,使她看上去雍容华贵,落落大方。

蓦然,一名侍女行色匆匆的奔入新房,喘着气说:“少夫人,不好了!”

媒婆不悦的责怪:“新房里不能大声嚷嚷,得轻声细语,才不会把喜气赶跑。”

沈怡庆自然也清楚这些礼俗,可是看见那名侍女脸色不对,她想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出不了口。

“发生何事?”她只能捺着性子问。

“少夫人,孙菁菁不请自来,还趁乱跑进府里,正在花厅里大闹。”

沈怡庆心头一凛,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出新房。

“少夫人!少夫人,您走慢些!”媒婆与萍儿等人赶紧追了出去。

花厅里宴开数十席,宾客依照身分地位,依序而坐,一旁园子里乐班正在奏乐,演奏着百鸟朝凤的乐曲,气氛好不热闹。

凌胜与沈复祥各自忙着招呼宾客,一时无暇再管其他,因此当他们发觉宴席上出现不速之客时,众人也察觉到了。

“孙菁菁,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快点出去!”

就怕自己府上过去的奴婢,会在凌府丢人现眼,沈复祥领着吴总管上前驱赶不请自来的孙菁菁。

说起来,众人之所以会发现孙菁菁是个不速之客,主要是因为在这大喜之日,她竟然身穿一袭白色衣裙,头上还簪着一朵白色花钿,这无非是在触主人家的霉头啊!

因此,当孙菁菁出现在花厅,众人立刻议论纷纷,谈笑声顿时淡了。

当沈复祥发现孙菁菁时,他连忙喊来吴总管,把孙菁菁拉到一旁院子角落,并且脸色铁青的驱逐。

怎料,孙菁菁竟然不从,反而一脸跋扈的扬高下巴。

“老爷,今儿个小姐大婚,作为从小与小姐一同长大,情同姊妹的贴身丫鬟,怎能不来共襄盛举呢?”

“胡闹!”沈复祥气得脸色发白。“你早已经被逐出沈府,也拿走了卖身契,与沈家再无任何关系,今日我沈家嫁女儿,与你何干?你要是有点自知之明,就赶紧给我滚远点,否则一会儿我若是报了官,可有你受的!”

孙菁菁一脸怨恨的说:“我从小到大尽心尽力伺候小姐,小姐却为了一个男子与我撕破脸,为免太不近人情,也太没有道义可言。”

匆匆赶来的沈怡庆,正巧听见了孙菁菁这席话,不禁气得浑身发抖。

她真没想到,孙菁菁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还敢穿着白衣上自己的婚宴大闹。

不,她早该想到的,前一世的孙菁菁,不过是受她提拔,被扶为侧室,就想着要霸占整个沈家,取代她这个正主儿,还有什么事是这个女人做不出来的?

“哟,小姐,您来了。”孙菁菁发现了沈怡庆,脸上刻堆满不怀好意的笑。

沈怡庆再也忍不下这口气,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孙菁菁面前,抬起手就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登时,在场众人全都看傻了眼,只因他们在沈府伺候了这么久,别说是打人了,就连看见沈家小姐发火都不曾有过。

此时沈家小姐竟然大发雷霆,还打了过去的贴身丫鬟一巴掌,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儿。

孙菁菁也一脸难以置信,用双手紧捂着发烫的左脸颊。

接获下人通报,匆忙赶来的凌少军,一走近院子角落,撞见的就是沈怡庆举手搧了孙菁菁一巴掌的画面。

孙菁菁哭了出来。“你居然打我?!我从十岁就开始伺候你,受尽你的大小姐脾气,一些无理的打骂,一心把你看作姊姊般对待,你竟然这样对我?!”

孙菁菁那句“看作姊姊般”,顿时让沈怡庆回想起前一世里,孙菁菁狐媚的喊她“庆姊姊”。

孙菁菁那一脸的得瑟,一脸的嘲弄,那恨不得将她杀了的妒恨眼神,在在令沈怡庆遍体生寒。

于是沈怡庆冷冷的说了一句:“你只是一个沈家买来的丫鬟,你凭什么把主子当作姊姊?又凭什么来找主子理论,质问主子如何对待你?”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又是一愣,不敢相信沈家小姐居然说出这么冷酷无情的话。

沈怡庆一说完话,就转过身,不愿再看见孙菁菁那张可憎的脸。

只是,当她转过身,对上凌少军同样惊诧的脸,当下心中一紧,僵在原地动不了。

糟了……她冷酷对待孙菁菁的模样,全让凌少军瞧见了,他肯定无法理解,为何她会对从小伺候自己的贴身丫鬟如此狠心。

说不准,他真会信了孙菁菁的话,误以为她是无情无义的女子。

思及此处,沈怡庆脸色刷白,躲开了凌少军的目光,提起裙摆快步奔离院子。

凌府的家仆们都上前院伺候去了,后院空荡荡的,就连先前在新房这头伺候的婢女也不见人影。

沈怡庆红着眼眶,回到空无一人的新房,望着这重新整修过,摆设着无数豪奢家具的新房,心底却窜上了一股哀伤。

前一世她嫁错了人,那这一世呢?方才凌少军撞见她那样对待孙菁菁,不知会在心底怎么看待她。

如果他将自己看作是个心地狠毒的女子,他还会如婚前所许诺的那样待她好吗?

越来越多的担忧,令沈怡庆感到畏怕,她就怕这一世会再重蹈覆辙,怕自己会守不住沈家。

她心底有太多的苦,却无人可诉,只能闷在心头,独自忍受。

冷不防地,她又想起前一世,亲眼看见王嬷嬷被杀,自己的亲生女儿遭凶手淹死在池塘的那一幕。

恐惧的泪水,不听使唤的掉下来,尽避她知道,大婚之日新娘子不能掉泪,这是一件丧气事,会招来恶运。

然而前一世的她,在大婚之日笑得多么欢喜,没有掉过一滴泪,最终却落得那样凄凉的下场。

沈怡庆越想越伤心,索性趴在枕头上,痛痛快快的哭了起来。

蓦然,一只大手轻轻拍上了她抽动的背。

沈怡庆一惊,立即起身,转头看去,对上了凌少军温柔的双眼,一时就这么忘了哭泣。

凌少军待她这么好,甚至接受了她一连串无理的条件,他却不晓得,这桩婚姻是她努力算计来的。

一股愧疚与心虚感,促使沈怡庆觉得对不住凌少军。

“少军,我想……我们的婚事还是算了吧。”她低下头,哭着说。

凌少军脸色一变。“为什么算了?我们已拜过高堂,还喝了交杯酒,莫非是我做错了什么?”

她眼眶全是泪的猛摇头,解释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做错了。我不该拿条件向你说亲,你不晓得,我为了嫁给你,做了许多的事……”

凌少军早已猜出她嫁给自己,肯定另有隐情,因此听见她这么说时,并不意外,相反地,他很想弄清楚,她为何想嫁给自己。

于是凌少军神情温柔的说:“你是为了护全沈家,才会找上凌家联姻,这在一开始你来棋坊找我时,就向我坦白了。”

“不只是这样,我……我之所以想嫁给你,还有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私心?”

沈怡庆抬起被泪水洗得明澈的眼,直挺挺的望着凌少军。

再三思量下,她终于开了口:“说出来肯定没人会信,可是我还是得向你坦承。少军,我曾经死过一回。”

果不其然,凌少军立刻露出错愕的表情。

“这事情太古怪,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但是,前一世的事情历历在目,由不得我不信。”

“前一世?”凌少军的眉头紧锁。

“不错,我把经历过的那一切,归为前一世,因为当前一世的我惨死于剑下后,我再醒来时,竟然又回到了十六岁这一年。”

尽避这一切听起来教人匪夷所思,然而听见沈怡庆说起自己惨死于剑下,凌少军仍是不免好奇。

沈怡庆一脸心有余悸的说:“前一世的我,嫁给了白敏泽,婚后多年却只生下一个女儿,于是天真的我就向白敏泽提出纳侧室,他一口答应了,还好心提醒我,孙菁菁是我的贴身丫鬟,长年伺候我,也该给她一点盼头……结果,根本是这两人早已私通多年,我与阿爹都被蒙在鼓里,我的提议正中他们的下怀。”

见她侃侃谈着这一切,凌少军不由得想起,刚才在院子里她对孙菁菁的狠劲。

假使她说的全是真的,也难怪她会如此痛恨孙菁菁。

“孙菁菁被扶为侧室没多久,就为白敏泽生下一个儿子,白敏泽顿时就把我冷落,阿爹在世时,他还不敢太过嚣张,等到阿爹死后,他就变本加厉,成天往孙菁菁住的院逃跑,对我不理不睬。”

沈怡庆哽咽了一声,才又继续往下说:“后来,我以为只要我能替白敏泽生下儿子,他就会回心转意,因此努力的想怀上孩子,没想到一共怀了两次胎,却都落了胎,我的身子就从那时转坏,根本下不了榻。”

凌少军的神清,随着她说出更多惊人事情,越发的凝重难看。

“后来我才晓得,原来那对奸夫yin妇,巴不得我快些死去,居然把我的补药换成了凉药,一方面是不让我还怀上孩子,另一方面就是要让我虚弱得下不了榻,这样他们就能取代我成为沈家的主子。”

“岂有此理,这两人分明是意图行凶,明目张胆的杀人。”

凌家长年经营药行,凌少军自小就懂得各种药理,一听见沈怡庆说起自己遭人设局,在落胎之后把凉药当补药喝,当下就罕见的动了怒。

“落胎妇人是碰不得凉药的!这是会出人命的!”

沈怡庆凄楚一笑,说:“他们就是不打算让我活。当我下定决心,要把被送去大坵的女儿接回沈家,出发前的那一日,我终于向那两人摆出了主子的威严,许是这样,激起了这两人的杀意,他们居然买通了贼人,先行赶至大坵,把留守农庄的奴仆全杀了……还把我的女儿淹死在池塘里。”

说到此处,沈怡庆声泪俱下,双手紧紧揪住了凌少军的袖口,就像是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攀上了一根浮木,若不牢牢抓紧,就会被河水吞没。

看她哭成了泪人儿,凌少军就算有再多怀疑,都明白一个自幼养在深闺里,鲜少迈出沈家大门,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不可能编得出这样血淋淋的故事。

如果这不是编造出来的故事,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当真发生过。

只是,她说那是她的前一世,这样的说法,确实让人难以置信。

凌少军努力的回想,过去随父亲上佛寺时,曾经听那些得道高僧说过的各种玄妙怪事,包括魂魄离体,人再次转世时留在身上的前世伤疤,诸如此类的玄事。

“少军,你会相信我说的这些话吗?”

于是,当沈怡庆泪涟涟的望着他,这般问着他,凌少军无比笃定的点了点头。

“庆儿,我信你。”

说罢,凌少军将她搂进怀里,万般心疼的亲了亲她的发鬓。

如果她说的全是真的,那么,也难怪她会拼了命想改变前一世的命运,这样说来,一切的疑惑全都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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