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经第三天了,贺春恩还十分虚弱,不太能下床,只要稍稍坐起,头便晕眩得厉害。
小茉跟舒眉是她的贴身丫鬟,小茉是跟着她从卫城嫁过来的,舒眉则是他们母子俩移居遇月小筑后,崔姨娘拨给她的,两丫鬟年纪相当,十分贴心勤快。
刚发现自己穿越时,她连着两天睡不好觉,看见这陌生的一切,心里忐忑不安,可过了几天,见过好些面孔后,便慢慢地冷静下来了。
她是个没有牵挂的人,十九岁失去母亲,二十九岁时再失去父亲,身为独生女的她没有任何可以牵挂,或是牵挂她的人。
对她来说,前夫曾经是她唯一的家人,但他走了之后,她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地被落下了。
既然在二十一世纪已无牵挂,其实去了哪里,成了谁,好像也不是什么困扰的事。
“春姨娘。”舒眉走了进来,见她虽躺在床上,但已睁开双眼,“您醒了?饿吗?”
“有一点。”她有点虚弱。
“我已经备好粥了,正等着放凉。”
“子琮呢?”这几天,她昏昏沉沉地,老听四岁的子琮在床边吵,有时候听他对着小茉跟舒眉呼来喝去的,她真想起来好好教训他一番。
想必是个受宠的孩子吧?也是,他虽是妾室所出,却是霍晓涛目前唯一的儿子,可矜贵得很。
“小茉带小少爷去跟老爷请早,应该快回来了。”舒眉趋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坐好,又赶紧到外面的小花厅将还冒着热气的药膳粥端过来。
舒眉坐在床边的绣凳上,轻轻地用调羹翻了几下热粥,“这益脑开窍粥是崔姨娘让厨房特意给春姨娘熬的,加了一些能帮助春姨娘恢复记忆的食材,有枸杞子、松子、大枣、莲子、胡麻跟桂圆……”她努力背齐了那些食材的名字,一个个说给贺春恩听。
“崔姨娘有心了。”春恩说。她醒来后,崔姨娘是第一个来探望她的人。
崔姨娘今年四十二,清姿雅质,只看那身形容貌,决计猜不到她已经有一个五岁的孙女。
封建时代的崔姨娘三十七岁便当了女乃女乃,而二十一世纪的她……连妈都还不是。
因为家里人口少,又没有兄弟姊妹,所以她总羡慕别人家热热闹闹,每天都像是要把屋顶掀开似的。
她在三十二岁那年认识前夫叶杰修,知道她是孤儿,没半个家人,他只说了句—— 真好,多清静。
交往的两年间,她慢慢明白他为何那么说。
他家有四个兄弟姊妹,两男两女,真的是父母、兄弟姊妹俱全的家庭,可他们四个兄弟姊妹是资源竞争对手,彼此之间亲情淡薄,互相斗争算计。
他厌了,什么都不争不要,便自立门户,开了家服饰贸易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
婚后,她一直希望能赶紧生两三个孩子,让家里热闹些,可他却避之唯恐不及,为此,他们不知吵了几回架。
“如果你不要孩子,我们干么结婚?同居就好了!”
“结婚是为了生孩子吗?结婚是因为我需要妳,不是因为我要孩子,要生孩子,我跟谁生都行!”
她吵不赢他,他总能用强势中夹带着甜蜜的话语征服她。
其实除了“繁衍后代”的问题,他们在工作上也总是取不着共识,他是个牡羊男,冲动又执拗,一跟人杠上,就用那尖角直钻人心脏。
她对他,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在日常生活之中总是将她当女儿一般在照顾;恨的是,他也总把她当女儿在管理、控制跟“教训”。
“春姨娘?”舒眉一脸惊疑的望着她,“您怎么了?您……”说着,她指着自己的眼角,暗示她。
春恩回神,伸手一模,竟发现自己眼角泛泪,她猛抽一口气,抹去眼角的泪水,故作轻松状,“没什么,只是想到自己捡回一命就觉得很庆幸。”
舒眉闻言一笑,可不知想起什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春姨娘,您……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无奈地点点头,“是呀,大多都忘了,这一撞可撞得不轻。”
舒眉若有所思地道:“大夫说春姨娘伤了脑,可能会丧失记忆,看来不假……”
“也许我只是暂时丧失记忆,会慢慢想起来的。”她乐观地说。
舒眉望着她,微笑不语,继续喂她吃粥。
霍府的厨子真不是盖的,这益脑开窍粥听着明明是药膳,可吃进嘴里却一点都感觉不出半点药味,还清爽甘美,十分顺口。
吃了半碗,外头传来声音,是小茉带着子琮回来了。
穿着一袭蓝缎竹纹小袍的子琮蹦蹦跳跳地进来,见她已能起身喝粥,立刻朝她奔了过来。
“姨娘,您醒来了!”他手脚利落地爬上床,伸出手便要抱她。
“小少爷……”跟在他身后的小茉一把拉住他,“春姨娘现在晃不得,您轻点。”
子琮气呼呼地瞪着小茉,“不要拉我,臭小茉、臭肥猪!”
听见子琮这么对小茉说话,春恩秀眉一拧,语调一沉,“子琮。”
从没听过她这般严厉的声音,子琮不由得一怔,“姨娘?”
“跟小茉道歉。”春恩神情严肃地直视着他。
不只子琮愣住,小茉跟舒眉也呆了,狐疑地看着她,因为她向来宠溺子琮,总是由着他胡搅蛮缠,出言不逊,从不见她如此严厉过,再说了,先叫小茉肥猪的也是她呢!
“快跟小茉道歉。”她态度强硬。
子琮皱着小脸,一脸倔强委屈的表情,“我不要。”
“不道歉就去面壁思过。”她指着墙角,“等你愿意道歉才能离开。”
子琮从没让娘亲这般训斥惩罚过,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
见状,小茉急急替他求情,“春姨娘,算了,小少爷他……”
春恩眼珠子一瞪,声音虽虚弱却强势地道:“我教孩子呢。”
小茉跟舒眉看着突然变得如此明理又严厉的她,还真是不习惯。
“我不要道歉,姨娘……姨娘也叫小茉肥猪的,为什么子琮要道歉?”子琮不服气又不甘心地哭嚷着。
闻言,春恩这才知道自己是“始作俑者”,没给孩子做好身教言教的罪人。虽说错不是她犯的,可如今她宿了贺春恩的身子,过去种种她都得概括承受。
“你过来。”春恩语气稍稍缓和。
子琮抽抽噎噎地走到床边,小脸委屈得很。
春恩拉着他的手,目光澄定地直视他,“子琮,是姨娘错了,姨娘不该叫小茉肥猪,不该无礼,不该羞辱别人,咱们做人得有礼貌,得尊重别人,知道吗?”
闻言,子琮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至于一旁的小茉跟舒眉听了,则是又惊讶得互看一眼。
“姨娘先跟小茉道歉,然后你也跟小茉道歉,行吗?”她问。
子琮听着,迟疑了一下,然后讷讷地点了头。
春恩抬头望向小茉,衷心地、诚意地道:“小茉,对不起,我再也不会那么无礼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道歉,小茉一时也慌了,“春姨娘,您、您这是……”
“妳可以原谅我吗?”她问。
“那是当然,我……”小茉不知所措。
“谢谢妳愿意给我改过的机会。”春恩向她道歉及道谢后,立刻转向子琮,“子琮,姨娘已经跟小茉道歉并得到她的谅解,该你了。”
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母亲向小茉道歉,子琮没再撒泼耍赖,他转过头看着小茉,用童稚的声音老老实实地道:“小茉,对不起。”
“没关系的,小少爷……”小茉一脸尴尬。
“子琮真乖。”春恩模模他的头,“我们一起改过,好吗?”
子琮点点头,看着春恩那温柔脸庞及和蔼的目光,露出浅浅的笑意。
“姨娘。”他歪着脸,眼底有着不安及忧心,“您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带子琮去花园玩?”
“快了,姨娘会尽快好起来的。”她想,子琮虽顽劣,但终究只是个四岁孩子,看见平时健康的母亲忽然卧床不起,心里一定很害怕吧?
“姨娘,方才子琮去给祖父请安时,看见爹了,我请爹来探望娘,可是爹说他很忙。”
此话一出,春恩这才想起从她醒来至今,丈夫霍晓涛都没来过呢!
真是奇怪,一个他曾经专宠过、又为他生了儿子的女人受了重伤,他却用一句“我很忙”便打发了,这夫妻俩是有什么误会还是仇怨?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话说回来,他们夫妻俩感情失和也好,要是他们感情融洽,如胶似漆,她才真的头大。
应付一个四岁孩子跟一群不熟悉的家人已经够麻烦了,若还要应付一个完全没有感情基础、却要跟他恩恩爱爱的男人,她肯定会疯掉。
躺了一个月,春恩的身子慢慢养好,也能在小筑里走动。
因为重伤之故,霍腾溪允她早上不必过去请安,如今已恢复八、九分,也该到照云院去露露脸了。
一早梳洗过后,她便带着子琮前往照云院请早。
她到时,刚巧霍碧山跟妻女已请安完毕,正要离开,可见着她,霍碧山整个人警戒起来,脸上虽然没太多表情,身体却向她说明了一切。
至于苏翠堤,之前随崔姨娘来的时候都站在崔姨娘身后不说话,如今正面碰上,竟立刻低侧过脸,一脸顾忌。
这贺春恩从前在府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讨厌鬼,还是横着走的女恶霸?难不成是因为霍晓涛专宠她,她又母凭子贵,所以在这偌大的霍府之中为所欲为?是因为这样,霍晓涛才将她驱出承明院的吗?
可据小茉说,在霍晓涛大病初愈之前,对她是十分宠溺的,怎么一场大病后,他对她便无法容忍了?
看来,她得花不少功夫才能将“贺春恩”这个人洗白呢。
“二爷,二太太早。”伸手不打笑脸人,纵使她从前有再多的不是,如今先释出善意就对了。
霍碧山置若罔闻,迈着大步便走开,他身后的苏翠堤紧紧拉着珠落的手,畏畏缩缩地跟春恩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跟上丈夫的脚步。
春恩没搁在心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必是从前做了太多“顾人怨”的事了。
“老爷,春姨娘跟小少爷来了。”一名管事见着他们,立刻往里头通报。
她带着子琮进入花厅时,正要准备用早膳的霍腾溪搁下了手里的筷子。
“老爷、崔姨娘,妾身来跟您们请安了。”春恩领着子琮恭谨请安。
霍腾溪看着一个月没见的贺春恩微微一怔,她还是他所熟悉的她,可这么端详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不一样了……
“春恩,怎么不在遇月小筑多休息一些时日?”霍腾溪说着,跟子琮招了招手。
见状,子琮立刻朝爷爷靠了过去。
霍腾溪将他揽着,塞了两颗糖球给他。
子琮一喜,马上塞了一颗到嘴里,一脸满足。
“是呀,春恩,妳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大夫说妳至少得好好静养三个月。”崔姨娘取笑道:“怎么?闲不住也坐不住了?”
春恩不疾不徐,娴熟应对着,“回老爷跟崔姨娘的话,总那么躺着也不是好事,动一动活络血脉及筋骨,反倒有助恢复。”
霍腾溪看着她,微微一笑,“看妳的气色确实不错。”
春恩又道:“托老爷和崔姨娘的福,我卧床时,崔姨娘三天两头让人给我煨粥,妾身反而长膘了呢。”
她说完,霍腾溪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下,“还真有那么一点。”
“长点肉好,妳从前太清瘦了。”崔姨娘话锋一转,语带关心地道:“可有稍微想起些什么?”
春恩不加思索地摇头,苦笑道:“什么都记不起来,有时太刻意去回想时就会晕眩得难受。”
“是吗?”崔姨娘蹙眉一笑,“那就别勉强自己了。”
“是。”春恩温顺答应,“妾身不打扰老爷跟姨娘用早膳,先告退了。”说着,她跟还赖在霍腾溪怀里的子琮招了招手。
子琮朝她走过来,她牵着他,再向霍腾溪跟崔姨娘行了个礼,旋身便走出花厅。
母子俩刚走出照云院的院门,春恩便停下脚步,伸出手,忽地道:“子琮,拿来。”
子琮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她,一旁的小茉也是满脸的疑惑。
“祖父给你的糖球。”春恩神情略显严肃地说:“一大早就吃糖,不只会有一口烂牙,还会变笨。”
子琮摇摇头,把抓着糖球的小手往身后一藏,“这是祖父给我的。”
“我知道是祖父给你的。”她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但是不能现在吃。”
“以前都可以……”他不甘心地抗议着。
“以前是以前。”春恩神情严肃,语调平和冷静,“以前是姨娘没正确地教养你,现在姨娘决定痛定思痛,要好好矫正你的坏习惯。”
子琮一脸倔强,“不要。”
“小少爷,听话……”一旁的小茉小心且轻声地劝着他。
他拗起来了,转头狠狠瞪着小茉,伸出手就要往小茉身上招呼。
见状,春恩一把截住他的小手,目光一凝,直视着他,沉声道:“霍子琮。”
子琮被她的声音跟表情吓着了,哇地一声便大哭,引来正在院子里忙着的仆婢们。
春恩两手一伸,一把就将他抱起。
“祖父救我!”因为是霍家这一代目前唯一的男丁,所以尽避是庶出,但子琮一出生便备受霍腾溪的疼爱。
孩子精得很,知道向着谁就能得偿所愿、为所欲为,可春恩不依他。
抱着他,春恩快步离开照云院,不让他呼天抢地的哭声引来霍腾溪的关注。
小茉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能满脸焦急地紧跟在她身后。
然而才走离开照云院没多远,春恩便撞上正好前来请安的霍晓涛。
“唉唷!”她惊呼一声的同时,整个人也往后仰倒。
见状,霍晓涛忙伸出一双劲臂,及时地揪住抱着子琮的春恩……
在霍晓涛拉住自己的那一瞬,春恩还不知道抓着她的是谁,可当两人接触的瞬间,她的脑海中出现了片段的画面。
因为失去许多原主的记忆,霍晓涛在她脑海里的样子是很模糊的,可这短暂的接触,她在床边悉心喂他喝药的画面,就像是影片花絮般在她脑海里播放,她一口一口温柔的喂他服下汤药,他眼中满溢爱意,深深凝望着她,彷佛她就是他的女神。
原来他们的感情曾经和美呀,只是曾经的形影不离又是如何变成今日的形同陌路?
“大爷。”一旁的小茉恭谨地喊着。
霍晓涛见她已经站稳,便松开了手。
春恩回过神,抬起眼便看见站在她眼前身形高大,体格精实的霍晓涛。
方才在她脑海中的霍晓涛,虽然身量颀长但身子瘦削,说白话一点,就是药罐子的模样,可眼前的他,有着强健的体魄,浓眉大眼及高挺的鼻子,是张好看的脸,但如今他唇角抿着,唇角微微往下压,眉头皱出三道折子,看起来严厉又局傲。
不知怎么地,模糊了一整个月的脸瞬间在她脑子里变得鲜明起来,还让她想起了某个无缘的人……
“闹什么?”还没走近照云院,霍晓涛便听见子琮尖叫哭闹的声音,更没想到他们母子俩就这么撞了上来。
见到霍晓涛,原本鬼哭神嚎着的子琮突然安静下来,明明两行眼泪还挂在小脸上,却是半点声音都不敢再发出来。
春恩见状,在心里哈哈笑了两声,原来这小表头也有克星呀!不过也难怪他没敢哭出声,瞧霍晓涛此刻板着脸的样子,就跟鬼见愁似的。
“我要他跟小茉道歉,他不肯,还想讨救兵,我只好把他拎走。”她说。
闻言,霍晓涛怔了一下,她向来惯着孩子,把他养成一个小霸王,如今竟要他向小茉道歉?看来她真把头给撞坏了。
不过,“撞坏头”的她让他萌生出好奇心。
“道什么歉?”看着眼前明明熟悉的脸孔,他却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陌生及熟悉。
“老爷一早给他两颗糖球,我只是要他交出来,他不肯,还迁怒小茉,所以我让他跟小茉道歉。”她简单交代着。
霍晓涛听完,挑了挑眉,“不过是吃了两颗糖球,妳什么时候如此在意了?”
“一大早就吃糖,别说是孩子,就连对大人都是不好的。”她道:“以前我不在意,那是我失职,但是以后不行。”
她这番话让霍晓涛忍不住地瞪大眼睛,要不是亲耳听见,他真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嘴巴说出来的。
她以前每个月都要天羽织的伙计给她送来上好布疋,月月替子琮裁制新衣,子琮吃好用好,又宠得他没大没小,她却以娇养出这样的小霸王为傲,甚至这彰显了她在霍府的地位。
但他只是冷眼看着,从不说话,也从不插手。
他忙着开疆辟土,让专营织造的霍家在短短时间内华丽变身,成为盛京一流的订制服名店,根本没时间理后宅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明争暗斗。
他向来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且自他“月兑胎换骨”后,那些在暗地里运作的势力都消沉,甚至消失了,敌不动,他也不动,眼下表面上的平静,有助于他专注开拓事业版图。
对她,他从来没有半点兴趣,尤其是在发现她跟他异母弟弟霍碧山似有暧昧后,更觉嫌恶。那嫌恶不是因为她的情感不忠,毕竟他有着不同于封建时代男人的思维,他认为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没什么对错,他对她的嫌恶是因为他不喜欢她这种性情脾气的女人。
她恃宠而骄,母凭子贵,在府里,对着谁都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被他驱至遇月小筑后,因为面上挂不住,竟然更加变本加厉,不可理喻。
他有的是法子能锉锉她的锐气,消消她的气焰,可他又不想把时间花在这不重要的事情上,所以他视她如无物,甚至在她从高处摔下,身受重伤时也不曾闻问。
可这一刻,坦率承认自己是个失职母亲的她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睇着一旁的小茉,似笑非笑地问:“她真是妳主子?”
小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其实自贺春恩伤了脑后,她也常觉得贺春恩不对劲,明明还是那个样子,却又像是彻头彻尾地变了个人一样。
“我都不认识妳了。”霍晓涛直视着眼前的春恩,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笑,让春恩有种不舒服、像是被扎了几针的感觉,让她本能地开口回击,“也许你从来没真的认识过我。”
“也是。”他唇角一勾,略带寻衅地道:“看来我是得重新好好地认识妳。”说罢,他都没多看他们娘儿俩一眼,越过他们,踏进照云院。
随从贞平急忙跟春恩点头致意,然后快步跟上主子。
越过照云院的大门,贞平低声道:“春姨娘像是变了个人,跟以前很不一样。”
霍晓涛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你又多了解以前的她?”
心脏紧缩着,像是有双手穿过他的胸膛,狠狠地掐住一般,让他不能呼吸,也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一点一滴的流失,他想挣扎,四肢却渐渐麻痹,没了知觉。
他瞪大着眼睛,看着眼前那张美好又熟悉的脸庞,那是他宠爱的女人……
她眼底有一丝惊惧,唇角微微的抽动,像是在笑,又像是想哭。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在确定他会完完全全从这世界上消失。
春恩,救……救我……
他发出微弱声音的同时,知觉及意识也离开了他这身虚弱消蚀的身躯。
“吓!”霍晓涛猛地睁开眼睛,喉间灼烧干涩,心脏……用极不寻常的速度狂跳着。
又是同样的恶梦。这一年多来,他总被这恶梦纠缠着,但那不是他的恐惧及怨恨,而是霍晓涛的。
一年多前,他发生一场车祸,伤重不治,之后莫名其妙又不可思议地穿越在被妾室贺春恩毒杀的霍晓涛身上。
他保有霍晓涛生前的记忆,清楚地记得,在他断气之前一如往常地喝下贺春恩为他熬的汤药。
她已经让他喝多久的毒汤了?对于毒杀亲夫这事,她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谋划已久。
为了自保,他命她及霍子琮移居遇月小筑,不管是对她还是霍子琮,他都没有半点的难过不舍,因为他对她没半点情感,而且他也不喜欢小孩。
穿越在封建时代的大户人家,还是这霍家唯一的嫡子,他自然是备受期待及重视的,只不过,过去的霍晓涛是个药罐子,个性又温吞迟顿,霍腾溪虽寄望于他,却又无望可期。
成了霍晓涛后,为防再有人伺机下毒,他在承明院砌了个灶,弄了间小厨房,更暗中找寻游医为他开药调养身子,自己也努力锻炼身体。
他是个聪明人,悄悄地模清了府里所有人的底,了解自己的处境。
贺春恩在霍家是得宠的,就算他是个无趣的药罐子,但只要他在的一天,她在霍家就能昂首阔步,是什么原因让她计划毒杀他呢?
为财?不,霍晓涛从没让她吃少用少,再说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光是这点,就够她这辈子锦衣玉食,花用不尽。
谋杀不外乎情、仇、财,她不缺财,与他无仇,那么就只剩下情了。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就算是微不足道的线索都不放过,这才终于寻到她毒杀他的原因—— 她爱上霍碧山了。
只是她以为他死了,她便能跟霍碧山光明正大的相爱吗?
这可不是二十一世纪,就算他死了,世俗礼教也不允许她从了霍碧山,她再笨都该明白自己是什么身分及处境,可即使知道,她还是做了蠢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给了她足以教她行险的诱惑。
他怀疑霍碧山是毒害霍晓涛的同谋,但自他穿越在霍晓涛身上后,霍碧山就安分守己地守着织坊,并无异状。
说起来,何只贺春恩,他不得宠的正室赵媛跟表哥高天晴有私情之事,他亦知悉。
说到这高天晴,他是天羽织在京城分号的二掌柜,此人长袖善舞,精明练达,虽有长才却又安于蛰伏,不贪权夺利也不争功诿过。
他是因为跟赵媛娘家有亲戚关系才进了天羽织,却是从基层的伙计干起,凭靠着本事及成绩,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
此人交游广阔,上至达官显要,下至贩夫走卒,他都能轻松应对,更深得客户的信任及喜爱,简单来说,他是个能做事、能替天羽织创造收益的人。
他从没戳破高天晴跟赵媛的事,一是他对赵媛并无感情,不会生妒怨之心;二是高天晴乃是可用之材,他不想失去一个可以帮自己赚钱的人。
所以,他对每三个月至盛京呈报,却又在府外幽会赵媛的高天晴睁只眼闭只眼,也放任总以爱恋眼神追随霍碧山的贺春恩。
他得说,他对贺春恩的想法是不同于赵媛的,赵媛顶多心不在他身上,倒还认命安分。可贺春恩这个看似无害的柔弱女子,却选择毒杀亲夫。
霍晓涛待她不薄呀,虽说霍晓涛这破身子跟无趣的性情,于一个对爱情充满幻想的年轻女子来说确实是让人苦闷,但……她下手也太狠。
那日秦月园夜宴,他提早离席,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十几条大狗冲上亭台,贺春恩在一片黑灯瞎火之中失足坠落的意外。
据贞平说,她被送回来时,头破血流,气若游丝,命在旦夕,可他心里没半点感受,就连做做样子去探望都没有。
昨儿早上是她伤愈后他们第一次碰面,她,还是她,却又不像是她,光是对霍子琮那小霸王的教养,她完全不像他认识的贺春恩。
现在的她有着强大的气场,但不是从前那种骄横强蛮,她没了往昔的盛气凌人,眼底绽放着自信的光采。
那一摔看来不轻呀,摔得她连性子都转了。
他睡不着了,从来没有谁让他难以成眠,除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无名指上那一圈淡青色的刺青。
那是他穿越后找人给自己纹上的,即使离了那么远,他还是不想忘记“她”。
他是爱她的,在遇上她之前,他只爱自己,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可当她来到他的生命里后,孤单无依的她没有让人我见犹怜的柔弱气质,只有积极正向的气场,她活得像是颗太阳,再冷再傲的他,都能让她焐暖。
可他有太多执着,太多习惯,太多自以为,即便爱着她,始终不肯为她退让半步。
你太爱自己了。
跟他提出离婚的那天早上,她这么对他说。
他用自以为的方式爱她,他以为那便足够维持支撑婚姻,却不知道那正一点一滴消蚀着他们的爱。
离婚后,他消沉了一些时日,直到他戴回被他收到抽屉最深处的那只婚戒,他知道自己还爱她,却又不敢去找她,因为他抛不开那该死又毫无意义的男性尊严。
他后悔,他若及早体悟到生命是如此无常,那么他会在生命终结前让她知道他爱着她。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时时占据你的心,四肢只为他舒展,笑颜只为他绽放,眼波只为他流转,心脉只为他搏动,人生只为他前行,余生只要他一人。
从前看着这几句话,他只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可如今他却感到惆怅。
有的,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但他已经失去了。
“呿。”想着,他不自觉地轻啐自己一记,贺春恩怎会让他想到他无缘的前妻去了?
他有点懊恼地躺下,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