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水一直很怀念,那夜与他在江畔的时刻。
风儿轻吹,水流涓涓,一切都是那般宁静,澄净了世间的纷扰。
若说要完成什么心愿,大概就是找回当时的感觉吧。
所以她提议租乘一艘画舫,与他京郊放舟,这是自认识他以来,她惟一一次向他主动索取的礼物。
薛瑜不疑有他,以为只是寻常的踏青而已,挑了个晴朗的日子,欢欢喜喜与她出游。
坐在船头,看着四处草树翠碧,江上微风荡起涟漪,她感到这大概是她人生最后的闲暇时光。
“出来玩儿,怎么还带着这个?”薛瑜发现她手中的书卷。
这上面皆是女书文字,她平时教他读识的内容。
“今天是最后一课。”她淡淡地笑道,“从此以后,你便可出师了。”
“这么快?”他一怔,“女书的文字好像并不多嘛……”
“哪里有汉字多呢!”她摊开书卷,徐徐地道,“本来就不算完善,再加上诸多失传,能学到的自然只有这些。”
“这上边的字我好像都认识了,”他仔细阅读书卷,“可是依旧不太明白其中含意……”
“你斜着看,”她示意,“比如每行以第二个字相连,自然懂得了。”
“呵,颇有趣,”他笑道,“不仅文字像天书,就连编写也有自己的排序,难怪男子看不懂,简直是秘密中的秘密。”
“男子心机深沉,女人当然要提防。”她话里有话地道。
“男子的心哪有多深啊,”他打趣道,“女人厉害起来,咱们可不敢比拟。”
“是啊,我从前就太不厉害了,做了许多傻事……”她呢喃。
“什么?”薛瑜没听清楚。
“现在我终于懂了……”楚若水并不回答他,自顾自的继续道:“女书能够只在女子中流传,并非迫于什么威胁禁令,只因女子之间的默契。倘若有人违背了承诺,便是自讨苦吃。”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样奇怪?”薛瑜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搁下书卷,凝视她。
“我想,最初发明此种文字的女子,一定是受了男人的欺负,无处可诉,于是便把悲哀写成天书,传给她后世的姊妹,以示警戒。”她涩笑道,“可惜,我没能早点领悟……”
一行清泪忽然在花颜上划出晶亮的痕迹,看得薛瑜一怔。
“若水,你到底怎么了?”他心下焦急起来,踱至她身畔,揽住她的肩,“这让我很担心,知道吗?”
她看着他,如此亲昵真诚的话语,听来完全不像谎言,从前她就是这般被迷惑上当的吧?
真服了他,即使惺惺作态,亦如此动人。
她的柔荑抚住他的脸庞,轻轻摩挲,想看清到底是怎样的俊美让自己丧失了起码的判断,输得彻底……
这张脸果然魅惑,世上任何女子都会一见倾心吧?更何况,当他对女子盈盈而笑、温柔低语的时候。
“这是你们想要的东西——”她掏出那半张羊皮,“它现在在我这儿,只希望你们不要再去打扰我姊姊。”
薛瑜怔住,双目直视,霎时无语。
“如今你已识得女书,上边的文字应该可以解读,”她趁自己在哽咽之前道尽衷肠,“姊姊说得对,只要这财富不落入满人手中,无论让谁得到都不会是最坏的下场——可惜,我辜负了义父所托,否则绝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若水,”薛瑜意识到了一切,急切叫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
“别再演了,长平公主都告诉我了,”她摇头,“那件绣满红凰的华服,你接近我的目的,江上的肉苦计,还有我父母的假墓……所有的谎言,我都知道了。”
他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解释起。
的确,他骗了她,若非被她识破,或许会一世这样瞒下去。可惟独有一件他出自真心——对她的感情。
可谁会信呢?上当一次,还会终身上当吗?
况且,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本就无法证明,而他被拆穿的谎言,皆是曾经骗她的事实。
“长平公主跟我打了一个赌,倘若你愿意学习女书,我就输了……”她拭去满面的泪水,深深吸气,“开始我不相信……可现在却不得不服输……”
薛瑜僵住,没料到媺娖将了他们两人一军。他的初衷只是为了保护她周全,却中了媺娖的计,成为伤她最深的厉箭。
“瑜,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过的故事吗?”她极力喘息,才能继续话语,“你给我买面人儿的时候,那则《眠石记》——”
他记得,柳眠石,唐代传奇中的泱国公主,因为情伤溺水而亡。她的白纱化为江上云雾,萦绕不散……
“她与我一样,错爱欺骗自己的男子,”楚若水忽然涩笑,“不过,关于那则传奇却有另一个结尾。”
错爱?她如此形容他们的感情……的确,他的欺骗让这场恋情变得卑鄙可耻,但在他心中,却依旧纯洁如莲。
“另一个结局中,柳眠石没有投水自尽,她将毒汁涂抹在慕生的衣衫上,使得慕生焦灼而亡。驾着神龙,她回到故里,依旧做她的公主,后来,成为了泱国的女王——”
这样的结局,虽然胜利而得意,但从前的她并不喜欢,所以刻意忽视,只记得江上的白纱……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报复,彷佛凄厉中开出艳丽的花朵。
她缓缓走至船舷,手中羊皮忽然一掷,落入江河。
“若水……”薛瑜不由得一惊,刚想阻止,却已无法挽回。
“很可惜,是吗?”她回眸,冰冷一笑,“换了从前,说不定我会把这半张藏宝图给你,成全你与长平公主的爱情——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就像《眠石记》的另一个结局,宁可毒辣,不要感人。”
她的眼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陌生情愫,让他心生寒意。
他的若水,他一向柔弱温婉的女子,曾几何时,竟有此凌厉的神情……一颗心微微发疼,为自己犯下的罪孽竟害得她变得如此。
假如不是他的欺骗,她依旧可以如往常般纯真无忧,如同月宫仙子,尽避也有苦恼,至少不食人间烟火。
但他毁掉了她的世界,让她品尝了凄怆与背叛,霎时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的确喜欢过媺娖,”事到如今,哪怕百口莫辩,他亦要让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十六岁起,我就忘不了她……”
楚若水愣住了,没料到竟会面对他这番表白。
“那一年,我家因为督造祭祀器皿失职,犯了皇后的大忌,全家险些被处斩。是她的一句话,让皇后息怒,给了我们一条活路……”薛瑜细语,跌入回忆中,“我记得当时她穿着一袭粉红衣衫,站在宫殿的台阶之上,迎风招展,像一只小小的蝴蝶……那美丽的画面一直深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从此,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愿毕生追随她。
“我一直都是大明的忠心子民,接近闯王,接近你,起初的确是为了光复明朝的大计,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他凝视若水,希望自己的目光能让她感到一丝真心,“或许在与你闲言闲语的瞬间,在欣赏你栽种花草的时刻,在与你泛舟南下的日子,在你说喜欢我的一刹那……”
楚若水只觉得如针刺入心间,顿时忆起往昔许多点点滴滴。
“我开始忘记了十六岁那年的誓言,什么国家大事、政治图谋,亦变得越来越淡然……若水,我只想与你在一起,泛舟品茗,诵诗调琴,不再去管什么大明、大顺,只过蝼蚁小民般的平凡生活。”
他说的是真的吗?又在骗她吧?不过,这一次骗术更加高明,竟让本已心死的她,又开始相信他的虚情假意。
“若水——”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贴住她的颊,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补偿,哪怕用一辈子——”
她该相信吗?倘若稍微心软,便会重蹈覆辙,说不定会进入另一次悲伤的轮回……她实在无力面对再次戳破谎言的残酷现实。
“你还是好好对待长平公主吧。”她冷冷将他推开,第一次,狠心舍弃这温暖的怀抱。“你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们的孩子?”他错愕,不解这突如其来的话语。
“她怀的,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轻浅一笑,却酸涩尽涌。
“不!”薛瑜不住摇头,“若水,这是误会——”
“她亲口说的。”楚若水双眼微闭,深深喘息,“现在我不知道该信你,还是该信她了……”
他懂了,完全懂了。再多的辩解与恳求,已经无济于事,曾经的罪孽与人为的离间,划出难以愈合的沟壑,让他俩分离在彼岸,只能遥望。
“我不会再跟你回去了——”她朱唇微启,宣判了他的死刑,“我会乘着这艘画舫,一路南下,今生今世,不再与你见面。”
这瞬间,薛瑜只感到心尖被狠狠划下一刀,胜过从前经历的所有痛苦。
失去媺娖的时候,他虽然难过,但还不像现在这般绝望,更不会悔恨自责。他终于知道,这世上最爱的人是谁……
可惜,没能早点意识到,蹉跎了这许多岁月,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他与她之间的缘份,彷佛天意蓄意捉弄,这辈子注定无法厮守。他真的很羡慕那些一见钟情、平安相守的佳偶,哪怕要他倾家荡产去交换,他也愿意。
“不要强留我——”楚若水去意已决,“否则,我会当即跳下去。”
伫立江心,望着即将诀别的女子,薛瑜只觉得四周的青山倒映变得似地狱邪神一般,黑压压地包围着他,令他无法喘息。
他的人生,难得由她带来一抹光亮与温暖,就要这样永诀了,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可这一切又能怪谁?他自己是罪孽的起源,能怪谁?